45、一生好夫妻【洛河源家事】

早年,康明章弟兄几个跟着老父亲流浪中,曾在一个叫刘家营子的村子住了一年多天气。他们借住的人家姓刘,是个薄有资产的地主。刘家掌柜的是一名在县里颇有影响的教书先生。他在自家的村子里,办着一所私塾,专门延聘了一位老师,给娃娃们上课。

有一回,这位刘先生回家,看见康家的两弟兄在受苦之余,闲着没事,便与康喜义说:

“都是点好娃娃,让他们乘年轻时,多少学点文化吧,将来不要当睁眼瞎了。”

康喜义感动又为难,当面哭了一顿穷,引得刘先生同情,答应只要康家兄弟想去听课,自管去,他不会收钱的。就这样,康明章和老四康明堂,有缘成了那间私塾的旁听生。这一点,把成婚不久,还没有娃娃的李贵花,直眼红了多久。私下里,她跟丈夫说:

“这么好的事情,你跟那个刘先生说一说,我也想去学呢,行不?”

为这,康明章为难多日,无奈之下,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只要听课回来,学会几个字,背地里再悄悄地教给自己的婆姨。两口子从中享受到了一种难得的情趣。

听了几回课回来,康明章在沙地上,写出了自己和婆姨的名字。两人看着弯弯绕绕的六个字,脸红了半天,谁都没说话。见有个拦羊娃娃过来,他们赶紧把地上的两个名字给抹掉了。几个字却从此印在李贵花的脑海里,睁眼闭眼,只要一想,就会自己崩出来。

“唉哟,我才知道了。那些字,只要认会了,就印在人的脑子里了,你想忘都忘不掉。还有人的名字,就跟魂灵儿一样,只要一想,它就会跑出来。唉哟,那些个弯弯绕的字,真是个怪事情。”

一度,康喜义就想在那个刘家营子住下来。可能是命运的安排,那位好心的刘先生,传言他入了共产党,不久便被人枪杀在了村口。当地人心慌慌,康喜义一家也不敢住了,开始了新的流浪生涯。

全国解放后,人到中年的李贵花,膝下已经是一堆的儿女。他们分别是:康全功,康秀贤,康秀芳,康全丰,康秀文,康秀荣,康秀莲。七兄妹一个比一个大不了两岁,中间可为之一笑的是,李贵花在生最后一个娃时,与大儿媳妇生孙子,前后相差不过十来天时间。

老四康明堂在咸阳工作中间,回吴起走过一回。他眼见三哥家儿女多,累手大,临行,他想把三哥家的二儿康全丰,从山沟沟里带出去,由自己供着念书。这有点像宗德旺拉扯了老三宗德龙一样。康明章和娃娃都高兴,李贵花却是咋也舍不得:

“我自己的娃,让他跑那么远,让人咋能放心呢!到时候我想见一面都难。何苦呢,受苦受累怕啥呢,起码一家人在一块,能过个团团圆圆的日子。再说,他跟全功就弟兄两个,分开来连个照应都没有。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李贵花说着就哭了,搞得康明堂挺为难。康明章大事上不糊涂,知道这是自家娃的一个机会,坚持让走。儿子康全丰只有十三岁,知道这个消息后,虽然年关临近,哭着磨着坚决要走。李贵花气得骂了大人骂娃娃,最后拗不过,只好放行。

儿子出门前的那一晚上,李贵花直做了半夜的针线活。她手脚快,赶着给儿子缝了一身衣裳,纳出两双布鞋。鸡快叫的时候,困累袭来,李贵花擎着油灯端详炕头前熟睡的儿子,一肚子的话说不成,就干脆在边上睡下,搂着就要离娘的儿子,泪水把荞麦枕头湿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康全丰跟了四大康明堂,先在咸阳上学,后成家立业,当过一个时期的西北国棉二厂的团支部书记,在代理厂长的位子上干了一年多,后被调到西北轻工业大学,当了多年校长后退休。像那个年代的许多命运相同的人一样,他们都落生在洛河源,一生的命运却是在远方绽放。

高级合作社期间,有一天,杨青村口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公家人,正聚在村口耍着的娃娃们发现了,惊奇的围了上去。大人们听到动静,都走出来站在各家崄畔上看。公家人进了村子,人们才发现,其中有一位高个子女人,样子生得俊俏,落落大方地跟几个婆姨女子打招呼:

“杨青的乡亲们,大家不要怕。我们是新政府派来的下乡干部,来教大家读书识字的。”

李贵花夹在人群中,听口音,看长相,觉得那个女人咋看咋像当年的那位医生,大着胆子挤到跟前细看,发现不是,不免有点失望。但关于读书识字的话,让她尘封的愿望一下子激活了。

进村的几位下乡干部,被宗维岳安排在村子里住下后,第二天就开始工作。他们组织一群年轻人,把庄东头山坡下三孔长年没人住的土窑收拾出来,当了夜校。窑前的园子,被修整后成了村人们活动的一处公共地方。这也成了杨青村部的前身所在地。至于上课的桌凳、黑板、书本、粉笔,因为有羊圈窑冬学的经验,村里人多力量大,很快就东拼西凑,解决得像模像样了。

李贵花是庄子里妇女中第一个带头报名的。报了名后,她才想起没跟老伴商量一下,又想到自己的年龄,这才觉见做得又有点急了。但她又想,过去想学文化,老人不让,也没条件上,现在人家政府白让念书识字,而且男女不限,这种好事,不报名不是傻了!李贵花回家后把自己报名的事跟丈夫说了。康明章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心疼婆姨说:

“地里干一天活,那么累了,你不怕累,想学学去。我不反对。”

丈夫的一句话,让李贵花乱糟糟的心一下子踏实了。只是第一天参加夜校回来,她心里又打开了退堂鼓。原因是一窑洞的年轻人中,男多女少,就自己一个中年妇女,感觉让人臊得慌。晚上,李贵花又把这个困扰跟康明章说了。

“你呀,做事就一阵风。要是觉得不好意思,那不行就先回来,等过两天,看人家夜校咋安排呢。”康明章历来处理问题,都是退一步天地宽。“我听说,人家工作组下一步,要村子里除老年人外,都得去扫盲呢。”

“那不行,误下的课咋办?”李贵花快言快语。“要不从明天开始,你跟我一块去学吧。”

康明章陪了婆姨上夜校,两人同去同归,这成了村子里一大笑话。对这档子夫妻学文化的新事物,最上嘴的是那些个上年岁的老人们,男的端着旱烟锅子,女的抱着小孙子,蹲在老土墙前晒太阳,互相咬嚼村里发生的大事小事。话让李贵花的三女儿给家里传了回去。

“妈,咱们村报名上夜校的人中,数你年龄大呢。拴子他爷爷,笑话你又神得不行了。”

“谁爱笑话谁笑话去,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李贵花没好气地说。“那老汉,笑话了一辈子人,自己都快成笑话了。”

一段时间后,村子里上夜校的中年人越来越多,李贵花自然成为了积极分子,还被选上了班干部。当了班干部的她,也就更加积极了,每天来得早走得迟,对关门上锁的事常操着一份心。然而好事多磨,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却让她受了一次不应有的伤害。

当年,洛河源老百姓点灯用的油,除了老麻子油、小麻油、黄盖油、菜子油等植物油外,再就是猪油了。这些油在生活中都缺,夜校用灯油,就只好让一些人家三天一轮来维持。那天,李贵花背上背着刚一岁的碎女子,手里端了半碗猪油,早早来到夜校。当时天还没黑,她把猪油碗放在一边的窗台上,腾出手用钥匙开窑门,回首发现油碗没了,眼角瞥见有条狗在墙角处一闪。

李贵花把娃娃往院子里一放,提了一根棍子,一直追到夜校边上邻居家的狗窝。但还是晚了一步,当她看见那只狗正用舌头舔着空碗,气急之下,跑过去一边骂一边举棍就打。

“就一点点猪油,我家里做饭都舍不得吃,让你吃了。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狗自知理短,开始还躲躲闪闪,后来在自家窝前反而凶了起来,呲牙咧嘴,咬住打来的棍子不放,爪子把那个油碗碰得在院子里乱滚。李贵花看见墙角处有一个扁担,就放开了手里的棍子。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在她拿扁担的空档,那狗往上一扑,冲着摔倒在地的李贵花胳膊和腿咬了好几口。

那一次狗咬,让李贵花身上留下几处伤口,也留下了老年人所说的疯狗病的后怕。这也是她老人家学习文化所付出的一次血的代价。只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农村妇女,膝下娃娃一大堆,学文识字已经没有多大的作用了。但康明章不同,他分段积累下的那点文化水平,后来还用上了。

宗维岳下牢又“下野”之后,正值高级社向人民公社转型阶段,上面出台了许多激进的政策,下面一时还无所适从,特别是社员的认识一下子还跟不上趟。成立人民公社后,宗维岳的社长一职,被上面派下来的一个人接任,杨青大队支书一职,在众望所归之下,落在了老党员康明章身上。

说康明章众望所归,表现在对他的任命几乎是全票通过。在新班子会议上,面对着窑洞中羊肚手巾包头,老山羊皮袄裹身,一人一杆旱烟枪的乡亲,一向不善言谈的他,手里拿着一本红皮毛选,有点结巴地先念过一段语录,才郑重地说:

“既然大家这么信任我们这个班子,我们大家就要把头带好,把担子挑好,把咱们大队的农业搞上去。这是毛主席叫咱们干的事,没说的,咱们就是拼了命干吧,紧紧盯着毛主席他老人家指引的革命路线朝前走……”

在杨青村子里,康明章最佩服的人便是宗维岳,两个人也最能啦在一起。康明章的许多见识,都来源于宗维岳的引导。他当了大队支书后,工作上主要还是集中社员,继续寻找合适的山头,修建更多的梯田,种植更多的树木,同时完成两处前任留下的半截子水利工程。

刚刚进入人民公社时,人们的劳动热情空前,村子里的年轻人自发组织出几个团体,在劳动中互相比赛,大家在受苦的同时,昂扬着一种战天斗地快乐向上的精神。李贵花把两条辫子往劳动帽子里一装,跟着当时的省级劳模王秀兰,组成了妇女积极分子队伍。为了争荣誉,她们处处不甘落后,像男人一样,挖梯田,刨荒地,从山沟里往后滩的水坝工地上背石头。一天又一天下来,人们的后背都被磨出了老肉,十指和手掌硬得像木柴一样。

由于宗维岳和康明章两人在认识上一样,几年下来,在原来造林的基础上,杨青的山山水水面貌大变了样。县上常有参观的人下来,康明章陪着,从张沟梁到小梁峁,再到下斜岭,一路看下去,梯田上的庄稼层层叠叠,一坡坡树林,一片片果树园子,还有那几处水坝,蓄出了一湾又一湾的山泉水,把这一切倒映出来,看上去跟一幅画一样,让人们赞不绝口。康明章如数家珍一样向大家介绍说:

“这些林子,还有这些果树,在合作社的时候,老社长宗维岳就领着我们开始植了。那个时候,人少力量小,但有了规划,走开了第一步,就有了第二步,第三步。这几处石坝,修成后被山水推了两次,有一回,我们还在坝上,看见山水下来,社员们怕老先人苦白受,就一起下到水里护坝。结果,水太大,把坝和人都给冲下去了,有几个社员还受了伤。后来,我们又把石头捞上来,加固成现在的样子。将来,我们要在每一道沟里,都打一个坝,淤出地种庄稼,留住水养山头……”

康明章对杨青村抱着美好的愿望,而现实是艰苦和残酷的。像全国各地一样,刚刚有了成绩的人民公社,没几年就开始出现了浮夸和冒进。表现在劳动中,就是不合时宜和许多好大喜功的农活安排,这样的政治气候下,品性实在的康明章思想跟不上趟,不久就退位让了贤。

下岗后的康明章,在村子里当了一个多月的一般社员,被县上合作联社招去,当了营业员。不久,又派他到金佛坪当了社主任。这一切得益于他的革命功劳,也得益于早年学下的那点文化知识和会算账的本事。其中打算盘一项,还是宗维岳在夜校里给大家教会的。

丈夫不在大队领导的位上了,李贵花却当上了村里的妇女队长,她的直性子脾气,没多久就给自己惹了祸。祸不大,原因是上面下来的工作组,因为胡乱安排队里的社员劳动。李贵花没别人的那种涵养,她竹筒倒豆子一样,跟工作组组长嚷了一架。本来是工作中的意见分歧,却被扣了一顶反对人民公社化的大帽子,妇女队长的职也被撤了。李贵花不服,找到大队领导去说理。这一下小事变大,社领导要把她关禁闭改造。

“禁闭”是当地的方言,实指一种类似于后来的改造所一样的地方,犯错误的人进去了,被民兵看守,行动不自由,还得受苦,接受思想改造。李贵花痛快的跟领导嚷了一通后,二话没说,回家背了吃奶的碎女子,自己去公社的禁闭室报到。那次禁闭原说的是十五天,后来康明章从县上回来,跟大队领导说了个情,才改成了五天。

那个年代,对于坐过禁闭,有的是一种耻辱,有的又是一种光荣,关键看你犯了什么事。李贵花的“错误”本身没错,所以她错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回来后,成了一般社员的她,没觉得自己丢了啥人,村里好些老农私底下,还对她表示支持。

大跃进那几年,李贵花和社员们一起,白天在山上大修梯田,晚上还要学习毛选,不时挑灯搞夜战。她的精神面貌很好,浑身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再晚再累,丢个盹,睡一觉就又恢复起来。

总的来说,作为一名妇女积极分子,李贵花对人民公社那种欣欣向上,又不免带些形式主义的大集体生活还是挺适应的。

然而,在一次打土坝夜战的工地上,正当人们干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挖成了立崖的黄士松动开来,不停地往下落土。在崖下忙活的是五六个妇女,李贵花也是其中之一。她当时正好歇住手,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抬头看见土崖抖着往下蠕动。由于劳累,人的反应明显慢了,她先是愣了一下,跟着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身边的两个姑嫂,喊了一声:

“不好了,快跑。崖要塌了!”

土崖先是“嗡”的一声,跟着呼隆隆落下,把李贵花的喊声全淹没了。被她推开的两个人由于位置靠外,被塌下的崖土给推到了十几米远,剩下的几个人全被埋得没了踪影。坝上打夯的男社员,在朦胧的油汽灯光下,像一群泥猴子一样,喊叫着冲进了腾升的土尘,没命的往出救人。

塌滑下来的黄土太厚了,李贵花被挖出时,鼻口鲜血直流,早不省人事了,不过还有着一口微弱的呼吸。她被连夜用担架送到了县城医院。另两位妇女就没那么幸运,前后时间挖出来,人都已经气绝身亡了。

康明章得了消息,从金佛坪连夜赶到卫生院,看见正在抢救中的婆姨浑身泥土,脸上没一点血色。那一刻,他男子汉的双腿软得跟抽了筋一样,一屁股瘫倒在了地上。

也许是老天爷有眼,抢救了两天两夜,李贵花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据说,在婆姨没睁眼以前,康明章一直守在病床前,眼没合过一次,水没喝过一口。他常拉住老伴的手,嘴里叨叨着不知说些什么。对来医院看望和安慰的村里人,他说:

“娃他妈跟我受了一辈子苦,这还没享儿女的福呢,就遭了这么一场大难。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活不成了。”

经历了那场生死之劫,让一直硬朗的李贵花身体垮了。由于肺里吸入了黄土,导致她时不时的呼吸困难,县上医院诊断说是肺气肿的毛病,其实完全是那场灾祸留下的后遗症。


                  ——部分内容据康秀荣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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