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7】
【原文】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①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著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②,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③。”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看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唯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看错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④”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看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⑤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⑥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注释]
① 无善无恶:语出《六祖坛经》:“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阿那个是明(惠明)上座本来面目。”此是禅宗最根本的思想之一。这里的“善”和“恶”,代表所有分别的、二元的、相对的意识。有了分别智,我们就失去了本心。由于分别意识的生起,我们悖离了“本来面目”。只有将一切相对的、分别的观点去掉,才能够见到“本来面目”,才能见到内心纯真不染的自己。
②“无有作好”等句:源自《尚书·洪范》:“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意为没有自私的好恶。遵王之道,意为遵行王道。会其有极,意为会归于法度、准则。这是《尚书》中有关王道的名篇。
③ 裁成辅相:语出《周易·泰卦·象辞》:“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孔颖达疏:“相,助也。当辅助天地所生之宜。”裁成,意为剪裁成适用的样子。辅相,意为辅助、帮助。
④行不著,习不察: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意思是,这样做了,但不知道本来应当这样做,习惯之后,又不知道为什么应当这么做,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⑤伯生:孟源,字伯生,王阳明弟子。
⑥周茂叔: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湖南道州营道(今道县)人,宋明理学的奠基人,程颐的老师,世称濂溪先生,著有《太极图说》、《通书》等。
[译文]
薛侃在给花圃除草时,顺便问:“天地间什么样的善难以培养出来,什么样的恶难以去除?”
先生说:“没有所谓的培养也没有所谓的去除。”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样看善恶,都是从表面上来说的,容易出错。”
薛侃没有懂先生的意思。
先生说:“天地间万物生生不息,像花草一样,哪里会有善恶的分别呢?你想赏花,就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你需要用草时,则会认为草是善的。这样善恶区别,都是因为你心中的好恶所引起的。所以是错误的。”
薛侃问:“那么就没有善恶之别了吗?”
先生说:“没有善没有恶是理的宁静,有善有恶是心的异动。心不动,就没有善和恶之分了,这就是至善的境界。”
薛侃问:“佛教也没有善恶的观念,这与先生的主张有何异同?”
先生说:“佛教只在无善无恶上下工夫,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了,这样是不能够治理天下的。圣人讲的无善无恶,只是不要从自身私欲出发从而产生好恶之心,不要随感情的发出而动了本心。然而孔子的‘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循天理’这三个字,如同《易经》中说的那样‘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敌之宜’。”
薛侃说:“既然草不该简单归于恶类,那么就不用将草除掉了。”
先生说:“这样说就是佛、道的思想了。草如果有碍花的生长,你除掉它又有何妨呢?”
薛侃说:“这样又是有好恶归类了。”
先生说:“不从私欲上产生好恶之心,并非完全没有好恶之分,那样岂不成了没有感知的人。所谓不从私欲上分类,是指人的好恶要遵循天理,不另外夹杂丝毫私心杂念。如此,就如同未曾简单分类好恶一般。”
薛侃问:“草该不该被除是怎样循天理,而不夹杂私欲呢?”
先生说:“草对花的生长有妨碍,理应拔除,那就除去;偶尔有些没有除去,也不要记在心上。如果心中有一分在意,那么心体就会被它所累,便会有许多地方被意气所动。”
薛侃问:“那么所谓善恶全然与具体事物无关了?”
先生说:“善恶只在你的心是否循理。遵循理就是善,不循理就是恶。”
薛侃问:“那么具体事物本身终究是没有善恶的,是吗?”
先生说:“在心是这样,在物亦然。世儒不能够认识到这一层,才会舍弃本心的存养而去心外追求事物,因此将格物之学弄反了,整天忙于对外物的格除,最终只是做得个‘义袭而取’,终其一生,不过是做了好事也不知道缘由,习以为常后又不知其所以然。”
薛侃问:“对于人人都喜欢美女,厌恶恶臭,该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遵循天理的结果,天理本应当如此,本来也没有什么刻意地先分出个好恶来。”
薛侃说:“像喜欢美女与厌恶恶臭,怎么能说是刻意地事先分别了好恶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不是私欲。诚意就是遵循天理。尽管遵循天理去做事,也不能先在主观上提前分出个好坏来。因此有一丝激愤、怨恨、喜欢、高兴,那么心就不能保持中正平和。必须得是不先入为主,不带成见,这样才是心的本体。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未发之中’了。”
孟源在旁边插话说:“先生说:‘草妨碍到你了,理应拔掉。’怎么又说这是从外表上产生的私念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在心里体会。你要除掉草,是什么心思?周敦颐(字茂叔,北宋著名哲学家,是学术界公认的理学派开山鼻祖)不拔掉窗前的草又是什么心思?”
[解读]
这段,主要是薛侃以“除草”的这个话题和王阳明探讨“善恶”的问题,可以说这节课是心学的应用篇。
先看双方问答的第一回合,薛同学先问为什么善难培养,恶难根除,王阳明说因为人没有培养,没有根除。这就和孟子说的“操则存,舍则亡”的意思一样了,真理往往就是这么简单,再多说都是赘言。
由于薛侃同学的基础不太好,王阳明又补充说,“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本来希望这样补充一下,薛侃可以更好地理解,但是你不说还好,这样一说,薛侃反而糊涂了。
王阳明第二回合的发言,“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阳明先生这样一说,薛侃马上发出了“然则无善无恶乎?”的疑问。
王阳明第三回合的发言,就出现难点了。
先看“无善无恶者理之静”这句,该怎么理解,我们现在将王阳明比作是一个画师,他要来画画,画画之前必须要有一张白纸,这张白纸在没有点染任何墨迹之前,就像这句表达的“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一般,人的任何意思都没有表现出来,一种混沌宁静的状态,就像是搭建好了一个空旷的舞台,只等待人登台来表演,这就像是没有善没有恶的“理之静”的状态。
再来看“有善有恶者气之动”这句,关键字是“气”字,这也确实是一个令人万分头大的字眼,因为在不同的文意中,它会产生千变万化的解释,不愧是“气”,怎么流行转运都畅通无碍。前边陆澄录里谈到过“气”,当时的解释是在人的生理基础上所焕发的生命力。孟子养的浩然之气,指的也就是这个意思。那么这里再套用之前的那种解释,却很难说得通。王阳明这里的“气”指的是“私意之气”,私意之气发动了,对事物就有一个喜好和厌恶的判断,我们通常说的“意气用事”,其中“气”的意思正好和这里“气”的意思相吻合。
那么王阳明接着说的“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至善”,就可以解释通了,不在自我的私意上动气,也就是意念发动之处,皆能循理,当然就是“无善无恶”,就是“至善”了。
第四回合,薛侃又拿佛家的无善无恶来和儒家的相PK了,阳明先生也就顺势拿起棒子开始敲打佛家了。
他说“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其中后边说的“不可以治天下”,还是比较公允的,但前面说的“便一切都不管”还是有所偏颇,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意思。说句公道话,佛家的无善无恶,至少是管修行者本人的,假如一个原本是大恶的人,修行了佛法,他在那里照顾好自己的心性,至少不会来祸害天下人间,这岂不也是对天下之治有大功德?所以,用“一切”两个字就过了。
再来看王阳明对儒家的无善无恶的阐释,就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私意之气)”之类的话,这都是前面都讲滥了的意思,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值得注意的是“便有个裁成辅相”这句,这其中逗透出了儒家的那种对“道”进行主动的裁剪取舍的积极用世的精神,本来是川流不息,视人如“刍狗”的天地大道,经过人的裁剪取舍,可以达到为人所用,从而让人能够利用安身。这也正是王阳明所讲的“致良知”的大用。
第五回合,薛侃又问了,“草即非恶,即草不宜去矣?”因为王阳明刚说了“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故有此问。
王阳明回答说“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若说佛家、道家对于草的观点总是“不宜去”,好像与实际也不相符,佛、道二家毕竟也还都有降妖伏魔的副业。王阳明这里也只是从三家总体的思想主张上着眼论述,我们也没有必要刻意责难阳明先生。
第六回合,认真的薛侃又问了,那么这样去除草是作好呢?还是作恶呢?王阳明回答道“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这里需要严格区分两种情况下的“好恶”。第一种情况,是王阳明说的“不作好恶”中的“好恶”,其意思引用王阳明原话解释,“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第二种情况,是王阳明说的“非是全无好恶”中的“好恶”,这个“好恶”不是以“心”的感觉标准说的,而是以“理”为标准说的,合“理”的,可以归类为好,违背“理”的归类为恶,这里“理”的标准是能否裁剪天命以为人用,看似是有了“为人用”的一点“私”,但是这点“私”如果合理,对于执行这种“好恶”判断标准的人心来说,依然是廓然大公的“不作好恶”。这里表达的意思需要各位静心深思,方能得其阃奥,不只是在文字上所能完全讲明白的。
第七回合,薛侃问“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只讲理论,还是太抽象,薛侃让阳明先生用除草的事情作为一个实例,讲一下到底什么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王阳明回答“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这里注意阳明先生强调的重点,草去掉也好,一时没有去掉也好,心都不能被它所累,这其实就是心不能随物转的意思,这正是心学的功夫所在,外在事物无论如何纷杂万变,你的心一定不能随它乱了方寸,只能常常保持“平常心”,才能观理洞明无碍,才能物来能应。
这里强调的心不被外在所累,大家最普遍看到的应用是在体育比赛中,所说的运动员的心理素质好,指的就是在比赛当中,面对不利的情况下,如何保持情绪不被形势所干扰,而能正常地将平时训练的水平发挥出来。这是修心的重点中的重点,也就是乱极时立得住,才是真学问。韩国的射箭队,为了锻炼那些女队员的心理素质,在她们面前放上蛇,要求队员们在蛇视眈眈之下,将射出的箭命中靶心。这哪里是在练习纯粹的射箭技术啊,完全就是在炼队员的心啊!
第八回合,薛侃问“然则善恶全不在物?”这里说的“物”,指的是外在的事物,并不是王阳明说的“格物”的“物”。王阳明回答“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第九回合,薛侃说“毕竟物无善恶”,所说的“物”依然指外物。王阳明回答“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王阳明之所以说“在物亦然”其中的“物”就是自己学说中所定义的“意之所在即是物”了,物一旦进入了意,循理就是善,违背理就是恶,所以说“在物亦然”,后面说的“舍心逐物”其中的“物”字就又是做外物讲了,因为说世儒“将格物之学错看了”,错在哪里呢?将功夫用在追逐外物上,而不是在心和外物接触的那一刹那在意上用功,所以说他们“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 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第十回合,薛侃问“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王阳明回答“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但是薛侃没有那么好打发的,他又问道“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王阳明回答“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人看到美色,爱好之心升起,却也是诚意,问题是在这个爱好之心上如果稍有贪恋,就流入私意,可见诚意和私意也就一墙之隔,薛侃正是在诚意和私意的区别上还有迷惑之处,故有此问答。
最后附加的一个回合,孟源同学客串了进来,他问 “ 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 缘何又是躯壳起念?”这个问题十分尖锐。王阳明回答“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阳明先生化解这个提问的方法十分艺术,他让人反求诸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天下没有一句顶一万句的绝对真理。人起念之处到底是私意还是诚意,只有你自己知道,也许你能瞒得了一时的天下人,但是你瞒不过你自己起念时的内心,在自己独知独见的当头,是否能顺理而行,是对一个人内心功夫的最终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