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之所以特别,并非是年三十,而是我得到了一个重大批示,爷爷和爸允许我不再只写猪圈、鸡圈等小对联了,而是连大门对子都由我来写!
一个大门、十个房门、偏厦、猪圈、羊圈、鸡圈、苞米仓、水井,以及“抬头见喜”、“出门见喜”、山神庙、若干“福”字等等,毋庸置疑,这是个无比重要而光荣的任务!
天还没亮,我被紧张又兴奋的情绪叫醒,祈祷今天能有好的发挥。突然,前院老葛家响起了鞭炮声,对,他们家每年都是堡子里最早起来吃饭的,按传统,饭前是要放“二踢脚”的,谁家第一个吃早饭就预示着这一年不会挨饿,这是从闯关东那会留下的习俗,他家每年都很拼的。
爷爷早早的起来,院子里每个角落的积雪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这是他的习惯,好像和雪有仇,容不下半块。
奶奶和妈也都开始忙碌早饭并着手筹备摆贡桌所需食材了。俺姐只是打下手了,一会还要给我打下手呢。
我跃跃欲试,昨天从三大伯家要的金粉又翻出来检查一遍,估摸着写房门对子应该是够了,其他用墨汁就可以。
时间过得很慢,终于大家吃完早饭,我也马上要开始起笔了!摆好桌子,叠好大红纸并裁剪,摆上笔墨,当然,这些都是老爸和姐给我打的下手。我端坐于炕上,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着情绪,从“大猪肥满圈,小猪月月增”开始,每写一份,姐就会小心翼翼的平放在炕上或窗台,大概一个小时,最重要的大门对子“发福生财地 堆金积玉门”胜利完成,看着满屋子新鲜出炉的杰作,即使现在想想,那也是满满的骄傲。其中一幅春联至今难忘,写的是:宜入新春年,种地又放蚕;种地土变金,放蚕树结钱。多么朴实的祈愿啊!
与此同时,爷爷正严肃而熟练的做着最为关键的工作——摆贡桌,老爸是重要的副手,因为他要跟着学习,这是一种传承。爷爷小心翼翼打开一层层包装布,取出油纸做成的“宗谱”,由于时间久远,纸面已开裂、泛黄,由上至下记录着所有故去的先人名字,右手边为王氏族人,左手边为对应妻子,按25年一代人计算,最上面的先祖已距今300余年,而究竟从哪一代人闯关东至此已无从考证,我们只知道祖籍是山东省登州府莱阳县。宗谱挂于贡桌上方的北墙上,贡桌正上方是一字排开的五个红色的“彩”,分别刻有“福”“禄”“寿”“喜”“神”,都是美好的寓意。贡桌上最里侧是一排五个花式摆碗加三双筷子,底座是用碗盛满米饭,中间插上高30厘米左右的高粱杆,高粱杆上用白水煮熟的白菜帮包裹,每个摆碗分别用彩色粉条,面丸子,肥肉等装饰,最中间的是用油炸的粉条装点,每个都是饱含敬意的艺术品,非常漂亮。摆碗的前排则是三个菜碟,里面装有鸡头、鱼肉等,再往前则是烛台和香炉、香筒,香炉居中,烛台、香筒分立两侧,最外侧是对称的三层大红枣馒头贡品,最前一排是三个酒盅,酒壶放在贡桌一侧。所有工作都要在虔诚而严肃的氛围中进行,我就曾因为太过活泼而被爷爷责备,尤其不能说诸如“完了”、“坏了”这样的丧气话。最后,宗谱上还要粘贴两张百元大钞,就是保佑发财的意思。
贴对联了!成果即将面世,内心不免激动,今年的除夕不算冷,浆糊不易冻结,很容易张贴,大红对联在阳光与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眼,顿生喜庆,空气中弥漫着除夕的味道……
一上午就这样匆匆而过,忙碌而充实,但这仅仅是开始,下午要进行极为重要的活动——接神。到主坟将老祖宗们接回家过年,住到正月初二再把他们送走。
按传统,女孩子是不能去接神的,所以我姐是不能去的。下午三点左右,爷爷带队,大伯,老爸,大伯家大哥、二哥还有我,一行六人带着浓浓诚意和期盼向主坟浩浩荡荡挺进,每个人手里都不是空的,有拿鞭炮的,祭纸的,香,灯笼等等,主坟离家并不远,但要翻过一座岭,因山路雪多,四十分钟左右来到主坟,大家分工明确,我负责给太爷烧纸,祖太爷、山神庙、坟前集体烧纸、点香等等都由大哥、二哥在做,同时大伯、老爸开始燃放鞭炮,待祭纸烧尽后,我们在爷爷带领下,按辈分排开,面向主坟下跪磕头,同时大声邀请:老吾老,回家过年!
过程中常会遇到同族血亲前来接神,大家互致问候,简单交流下来年的打算,平和而温暖。由于大伯和爷爷已经分家,自立门户,所以我们要各自将灯笼点燃,这是为老祖宗引路的。一路无话,只是确保灯笼内蜡烛不要熄灭,回家至大门前,要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木桩放到,意思是拴马桩。来到贡桌前,将烛台点燃、上香并熄灭灯笼内蜡烛,斟上白酒,爷爷面向宗谱磕头,至此,祖宗们已经被接回家来与我们共度佳节了。
接神的同时,家里的女人们开始包饺子,个别饺子里会放入硬币,除夕夜,谁吃到硬币就预示着这一年会发财,除了小孩子,每个人都很期待。
夜幕降临,各家早早打开所有电灯,孩子们的嬉闹声清晰可闻,宁静的乡村被时而响起的鞭炮声划破,除夕夜就这样翩翩而来。老妈从柜子里打开神秘的包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衣服和袜子递给我和姐,俺俩迫不及待的穿了起来,我还是有些不满意的,因为衣服有些大,本来就瘦弱,像个蚕场里吓唬鸟的草人,老妈则笑着说:“老根子最精神,明年就正好了!”,随后给我和姐每人20元“压腰钱”,然而我和姐并不感冒,因为这个钱只是个形式,过完年老妈还是会收回去的。
晚上七点左右,爷爷根据月历牌上的指示,拿着烧纸,带着我,我拎着灯笼和二踢脚到房子的西南方向接财神,东南方向接喜神,这都是能够带来吉祥护佑的除夕仪式,我和爷爷胆子都小,经过商量后还是由爷爷无比谨慎的点燃了那吓人的二踢脚。
十一点左右,再好的赵本山小品也不能看了,全家人要来到屋外院子进行“发纸(祭天)”仪式,大家把一张桌子摆在院子正中,桌上陆续摆上烛台、香炉、馒头、酒盅等祭品,点燃祭纸,期间,不得嬉笑打闹,要严肃认真,讲话更是轻声细语,老爸和老妈负责用手护住烛火防止熄灭,其他人分立两侧,爷爷面向贡桌下跪,连扣三头,祈求上天与诸神保佑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有序撤掉贡桌,即将开始最为期待的燃放鞭炮环节了,而此时,整个村子业已进入集中燃放时间,轰轰隆隆,此起彼伏,在这始终静怡的村庄显得格外不同寻常。家里并不富裕,没有炫彩的各色烟花,只有一挂1000响的鞭和若干二踢脚,但鞭炸响的很匀称,是个好兆头,这是爷爷说的。
二踢脚自然全部由老爸点燃,我们则满眼担心和期待地远远注视着,时而被远处升起的烟花吸引,猜测着是葛国盛他家或者是马景余他家放的。
突然,家里来了一大帮人,原来是大伯一家来磕头了,大伯、大娘、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大侄女,爷爷奶奶的屋子本来不大,这下越发显得局促,大家七嘴八舌聊了几句,便开始了磕头环节,首轮当然是老爸这辈人,大伯、大娘、爸、妈四人面向宗谱下跪,磕完仨头起身作揖并说道:给爹磕头,然后在磕仨头,起身说道:给娘磕头。然后是我们这辈了,仍然是女孩子不允许参与但除了媳妇,所以大嫂、二嫂是要磕头的,而我姐只能当观众。磕头的程序是一样的,但我们磕的头可就多了,分别说道:给爷爷磕头;给奶奶磕头;给大伯磕头;给大娘磕头;给爹磕头;给娘磕头。就这样一口气磕下十八个头,还是需要一定体力的。
磕完头后,大伯、大娘和我爸妈会分别给爷爷奶奶、我们这些小的压腰钱,这是尊老爱幼的传承和体现。而后大家简单的攀谈几句,大伯一家便回去了。
此时已近十二点,春晚也过了黄金时间,没什么意思,大家看着电视,等待着“五更分二年,一夜连双岁”的时刻。那时候过了十二点和现在的心境完全相反,是开心的,是“终于又长了一岁!”
实际上,过了十二点,我们是早早就睡了的,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不会闹通宵。躺在炕上简单回想一天的忙碌,尤其是首次题写全部春联的壮举,很充实,很有成就感,也很累。
当年懵懵懂懂,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而现在想来,那些再平常不过的仪式瞬间显得那么弥足珍贵,那些家风与规矩的传承才是这个瞬息万变时代所稀缺的。
生活的变迁与节奏太快!以至于忘记了以前发生的种种,很多往事恬静而美好,但即使努力搜寻记忆,也尽是模糊的画面,碎片式的场景,就连奶奶当年讲的神话故事也忘的差不多了,想想真是遗憾。
每每心情低落,便逃避式的回忆儿时的场景,以那清新安逸的思绪聊以自慰。
溪元2017年8月拙笔于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