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这个时候,2004年的9月,我向一位老师请教北岛诗歌转变的原因。他并没有回答,但他提到他自己也发现北岛的诗歌不再关心政治,而且也变得越来越艰涩难懂。
幸运的是,一个月之后,我们有了《失败之书》。
一本以失败命名的书
《失败之书》的书名出自北岛自己的一首诗。诗的最后两句:“失败之书,博大精深”。准确的说,这是北岛漂流海外数十年的心路写照。我尤其喜欢北岛散文轻松而不露痕迹的幽默。他的散文的结尾和他诗歌一样,总有一种自然而然、却又令人惊喜的美妙。
散文集的第一辑起名“空山”,记载和他交游的西方知名诗人。第一部分写同行,第二辑则写在海外遇到的“平常人”:有阔别多年的老友,也有在美国帮助过的落魄客,这一辑叫“如果天空不死”。第三辑名叫“乌鸦”。乌鸦,是他在美国居住的戴维斯城最特别的景观,这部分以他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教授生活为主线,记载了在美国的种种趣事。和其他部分相比,第四辑的游记性质更浓,有了南非,有了巴黎,北岛神秘地用名称总结道:“他乡的天空”。最后附录的是他接受《书城》杂志采访的记录和创作年表。
没有这些文字,我们将很难揣测他转变自己风格的用意,也很难琢磨北岛自己怎么看待北岛的诗。
从号角到泉水——北岛诗歌在政治话语上的转变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回答》)
几乎所有人知道北岛都是从这句诗开始的。这是他早期诗歌的典型风格:像号角一样刺激人的听觉神经,有浓烈的政治味,让人联想到暴力。用他自己的话说:有点像革命诗歌。虽然他们的目的完全相反。我们再看一段: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
(《雨夜》)
而越往后,北岛诗歌中这种气息就越来越淡。如果本着重温《回答》和《雨夜》的激情满怀去读他的近作,那着实让人失望。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转变,毕竟很多人读北岛就是因为他的激愤。
要理解北岛在诗歌上的转变,首先要理解他对待政治的态度转变。北岛写道:“真正的反抗也许恰恰是让诗歌疏离政治,疏离国家话语,从而摆脱历史的恶性循环。”(《马丁国王》)
他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者。在他看来,反对暴力的号角只会引导我们通向另一种暴力。因此,他把诗歌引向了另一种途径。他引用墨西哥诗人帕斯的话说:“诗歌是除了宗教和革命以外的第三种声音。宗教和革命都充满暴力色彩,而诗歌的作用恰恰相反,他可以拆除种族文化之间的樊篱。”
当《书城》的记者问:“你怎么看自己早期的诗歌?”他回答道:“现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会觉得惭愧,我对那类的诗基本持否定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没法不受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
放弃对官方话语的回应,这是最高形式的反抗。
“摆脱革命话语的影响,是我们这代人一辈子的事情。”他说道。
“为什么不说词还没有被照亮”——北岛诗歌在语言上的转变
先让我们看看北岛早期的两段诗:
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爱的树上留下批语
信投进邮箱,默默地站一会
风中打量着行人,毫无顾忌
……
(《日子》)
以及:
……
是的,我不是水手
生来就不是水手
但我把心挂在船舷
像锚一样
和伙伴们出航
(《港口的梦》)
很显然,都是抒情诗,用的是直白、生活化的语言。北岛在诗的背后什么也没有藏。我们能看到的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
而后来,北岛是这样写诗的:
……
我扑向比书更大的黑板
鸟在其中藏起粮食
窗外,草地发蓝
从卖气球的人那里
每个孩子牵走一个心愿
(《代课》)
这首诗是晦涩的,没人敢确切地担保他的理解就一定是北岛想告诉我们的。同样,北岛的情绪、愿望,都已经躲到了文字的背后——你能琢磨到北岛写诗时是忧伤的还是明亮的?
喜欢北岛早期诗歌的人大概不会以同样的理由喜欢他现在的诗。事实上也是:大多数人选择了他早期的诗作,因为那时候的诗直白易懂,丰富的情绪在字里行间流淌。
北岛自己也看到了,他说道:“有时朗诵会碰到中国听众,他们说更喜欢我早期的诗。我能感觉到和读者的距离在拉大。”然而,他依然坚持诗歌和日常语言的差别。他说:“所谓日常语言写诗,进入诗歌之后已经不再是日常语言了。……日常生活和诗歌当然有关,但绝不是物体和镜子的关系。”
了解他在北欧游历的过程,就可以看出他受北欧诗歌影响之深。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在北欧有理解晦涩诗歌的传统。”80年代中期,他翻译出版了《北欧现代诗选》,在北岛转向的过程中,这些诗人对他的影响是深远的:
人死了,热沙冷却,
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
(曼德尔施塔姆)
以及:
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特朗斯特罗默)
除此之外,我觉得,北岛对诗歌有了新的理解。他开始把诗歌应当作为一种心智的产物。他认同了这样一个观点:好的诗歌应当让人从感觉上触到它的美妙。他记述过自己和比利时诗人杰曼•卓根布鲁特酒后一起倡导“新感觉主义”的故事,虽是酒后戏言,但可以看到他的诗观的新准心。
他还认为,好的诗歌应当拥有丰富的音域,通过语言本身的妙处来使读者共鸣。而这种对音乐感的把握,使得对每个词的推敲都成为必要的。想了解北岛在这方面见解,不妨看看他新近出版的文集《时间的玫瑰》。
“玫瑰的重与轻编织成双重花环”——如何看北岛文学的转变
在《失败之书》出版之前,我很难接受他后期诗歌越写越晦涩这样一个事实。在北岛的讲解之后,我开始学着理解这种晦涩诗歌的袅袅之声。也许是我们太年轻,更喜欢那些感情激烈表达的东西,大概要等到不那么冲动的时候,才学会发现隐喻背后的美妙。
其实诗人也是一样,在经历了时间的磨砺之后,便开始否定自己年轻时那些充满激情的作品。“……变得曲折隐秘了,没有年轻时那么直接。”;“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断裂,语言经验上是一致的。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可能现在的诗更往里走,更想探讨自己内心的历程,更复杂,更难懂。”
这样的变化,不只是北岛。
他这样写到艾伦•金斯堡:“他有一次告诉我,他看不懂我这些年的诗。我也如此,除了他早年的诗之外,我根本不知他在写什么。”(《艾伦•金斯堡》)他还这样评价帕斯捷尔纳克:“我不太喜欢帕斯捷尔纳克晚期的诗作,它们缺少早期诗歌中的新鲜、奇特和敏锐。他本人在晚年总是否定他的早期诗作。”(《时间的玫瑰》之《帕斯捷尔纳克:热情,那灰发证人站在门前》)
其实北岛本人又何尝不是不断否定自己的作品?这种反思导致的结果是好是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反思,而这种反思基于的文学本身的高贵品质,对准的是他身处的时代甚至是他自己。
这是和当年完全不同的时代:我们已经失去了有形的枷锁,但我们还没有拥抱自由。面对商业化、多元化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的因素,他那些号角般的诗作也已失语。面对这样一个暧昧的国度、这样一个变幻的世界,我们如何思考?我们如何表达?
我想到了尼采在《曙光》中写的一个故事:
凤凰给使人看一卷正在慢慢烧掉的东西。它说:“别害怕!这是你的作品!它没有时代精神!它更没有反时代精神!因此,它必须被烧掉。不过,这是一个好兆头,它具有朝霞的某些性质。”
北岛现在的作品可以被看成岁月磨砺出的睿智之华,也可以被批评成激情消退后的平平之作。但,这也已经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反思,他在面对朝霞。
2005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