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6年四月底的一天，才下午四点半，还不到饭点，一个女孩走进了我的小餐馆。和别的顾客不同，这个女孩不着急点餐，而是冲着我笑。
“呀，林青！”我认出了这个面容清秀，身材高挑的姑娘，失声叫道。
“阿姨！”林青笑着叫我，目光在我的身上，在我的小餐馆里热切地打量着。
“林青，你怎么回来了？放假了吗？”我赶忙拉开椅子，请林青坐下。
“放假了，阿姨。”
“是放五一假吗？”我满脸爱意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姑娘。
眼前的林青已退尽高中时期的青涩，四年的大学时光好像把她的五官重新雕琢了一遍――立体而精致。一条牛仔裤，一件白体恤，一双帆布鞋，一把乌黑的马尾使林青看上去是那么的明媚动人。我觉得连我的小餐馆都被这个有着清澈笃定的目光，甜美温暖笑容的姑娘给照亮了，一种灿烂迷人的光芒使这个姑娘熠熠生辉。
我在林青身上再也看不见那曾经无边的落寞和那丁香一般的忧伤了。
“阿姨，我大学毕业了，过完五一也不用返校了，就等着九月份开学到清华上研究生。”林青笑着回答我。
“呀，你考上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
“是保送上清华大学的研究生。”
我望着眼前这个熠熠生辉的姑娘激动地说：“林青，你终于可以上清华了！”
“……是啊，我终于可以上清华了……”林青喃喃地说道，脸上盛开出一朵若有若无的缥缈的笑容。
林青点了她曾经吃过好多年的那份餐慢慢地吃着：“阿姨，小夕……小夕……她还经常来你这吃饭吗？”
“小夕她这两年没有来过。”提到小夕我和林青都沉默了。
“阿姨，你没变，你的店也没变。”沉默半晌，林青对我说。
林青，如果你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阿姨的眼角已经长有细密的皱纹，餐椅的坐垫我已经更换过，墙上的壁纸也已经是那么的苍老陈旧。
林青，时间冷漠地决绝地经过我们身边，必将改变什么，也必将带走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时间地收割下永远鲜活。
2
2007年五月十八日，我的餐馆正式开张营业，林青和小夕是我的第一批客人，她们是附近一所初级中学的初一年级学生。
林青和小夕几乎每天中午放学都来我的餐馆吃饭，我从她们互相的称呼中知道了那个矮一点的长着圆润脸蛋的女孩叫小夕，那个稍高一点有着一张白净瓜子脸蛋的女孩叫林青。
她们每次来都是坐在靠近吧台的位子，点一样的餐。饭上来了，她们总是煞有介事地比较一番，争抢认为比较多的那份，她们偷喝彼此的饮料，往对方的菜里偷偷加醋加辣椒。每次看着这两个亲密无间的孩子闹成一团我都不由自主地微笑。
我看着这两个比五月天空中耀眼的太阳还要明媚灿烂的小姑娘，有时忍不住逗她们：“林青，小夕，你们两个谁学习更好一些？”
“我会考上清华。”林青说。
“我也会考上清华。”小夕说。
“你说我们两个谁学习更好？”她们一起说。
“好，阿姨帮你们记着，我看到时候是林青吹牛，还是小夕吹牛。”我打趣着她们。每一个小孩子都有一个清华梦，也许这只不过是两个孩子的童言无忌罢了。
3
九月份开学，林青小夕升入初二，这对好朋友仍分在一个班，她们依旧经常到我的小餐馆吃饭，给我带来生机勃勃的欢乐。
她们有时会悄悄对我说：“阿姨，今天肚子好饿，可不可以把饭给我们打满一些？”
“阿姨，下午考试，我们要赶着复习，可不可以加个塞，先给我们上饭？”
我总是疼爱地答应她们，不露声色地照顾着她们。
不知为什么十一国庆节假期结束后，突然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开始和林青小夕一起到我的餐馆吃饭，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好看的男生是林青和小夕的同班同学，叫赵鹏。
亲密无间的两个小伙伴变成了快乐的三人行。
赵鹏的加入使小夕开始变得羞涩起来，不再和林青恶作剧，饭也吃的越来越少，常常剩菜，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赵鹏有着说不完的话。林青坐在他们一旁不大插话，默默地吃饭，提醒小夕要多吃点饭。
“小夕，赵鹏，快走，要上课了！”常常是在林青的再三催促下，这三个少年才走出我的小餐馆回学校上课。
我看到友谊的藤蔓在这三个小伙伴身上疯长。
小夕看赵鹏的目光越来越发亮，灼热的眼神使小夕看起来像一团发光发热熊熊燃烧的火焰，而林青的目光则越来越落寞，安安静静的像一株忧伤的丁香。
他们每次坐在我面前，我都仿佛看见有黑色的大鸟从这三个少年的眼底涌出，在他们的四周盘旋，然后呼啦啦地飞走。
4
华美而愉快的时光浇灌着这三个芬芳的少年，在他们进进出出我的小餐馆中迅速的流逝着。
转眼进入初三，林青和小夕的个头都串了一大截，她们还分在同一个班，只是赵鹏被分在了另外一个班。
林青和小夕不再一起到我的餐馆吃饭，常常是林青一个人先来，在林青的饭快要吃完时，小夕和赵鹏才一起来。因为小夕要到隔壁班等赵鹏放学，又在路上拉着赵鹏磨磨蹭蹭不知在干些什么。当林青吃完饭要等赵鹏和小夕一起上学时，小夕总是说：“林青你先走，不用等我们。”
林青只好落寞的悄悄的对我说：“阿姨，记得提醒小夕上学别迟到。”我看到林青一个人走出餐馆的身影像极了一株忧伤的丁香。
有好几次，在林青走后，我听见小夕对赵鹏说：“我们下次换家餐厅吃饭好不好？”
“我就爱吃这家的口味，不换！”赵鹏回答的斩钉截铁。
5
2009年中考，林青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小夕则令人吃惊的进入了一所高职。以小夕的成绩和林青一起考进重点高中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可偏偏中考的时候小夕的分数足足比林青少了二百多分。但是小夕是高兴的，因为一直学习不好的赵鹏也进入了那所高职。
开学的前一天，林青和小夕来到我的小餐馆，不知为什么我看到林青哭了。
我听见小夕说：“林青，清华你来替我考，赵鹏我来替你爱！”
“林青，我知道你也喜欢赵鹏，我早就知道你也喜欢赵鹏。”小夕看着泪流满面的林青目光幽深而清冷。
我吃惊地看着小夕，惊讶着这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说出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惊天动地的话。
6
进入高中，林青已经很少来我的小餐馆吃饭了，偶尔来一次也是带着书，在等餐的几分钟里一个人不管不顾的学习，不在乎别的顾客异样的目光，也不和我攀谈，一个人静静的像一株落寞的丁香。
小夕和赵鹏仍然像初中一样，常常来我的小餐馆吃饭。他们迅速的变成着大人的模样，赵鹏抽烟小夕跟着抽烟，赵鹏喝酒小夕跟着喝酒。赵鹏和小夕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们一群一群的涌入我的餐馆，咋咋呼呼地打闹，一瓶一瓶的喝酒，无所顾忌的抽烟。小夕粘在赵鹏身边，像一只警惕的猎豹守护着赵鹏，提防着靠近赵鹏的每一个女孩。
有时小夕赵鹏和林青会在我的小餐馆里碰上，在他们互相凝视的目光里，我仿佛看到有黑色的大鸟飞出，在他们四周盘旋，然后呼啦啦地飞走。
7
2011年暑假，林青进入了高三，这一年她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小餐馆。小夕和赵鹏也突然足足有两个多月没有来我的小餐馆了。
在2011年还剩下最后一天的时候，小夕一个人来了，在她身边没有了赵鹏。小夕要了瓶啤酒，一个人静静地喝着，长久地坐着。第二天小夕又来了，仍是不吃饭，只是喝酒，然后长久地坐着。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二十四天。
小夕就一直这么在我的餐馆里长久地坐着，小夕用她那凛冽的眼神冷漠地制止我的关心。
我知道小夕在等人，小夕在等赵鹏。
第二十五天，小夕终于等来了赵鹏。
和赵鹏一起走进我的小餐馆的还有另一个女孩。这个女孩长得有点像林青，有着和林青一样的丁香一样的气质。
小夕像一只猎豹发现了猎物“腾”的一下跳了起来：“赵鹏，原来你不接我电话，故意躲着我是为了这个贱人！”
“贱人，叫你抢我男朋友！”小夕端起桌上的酒杯一把泼向赵鹏身边的女孩。
那女孩惊叫一声，愣愣地看着小夕，然后哭着跑了出去。
赵鹏一秒钟也没犹豫“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向小夕。
赵鹏吼叫着说：“夏小夕，你听着，我从来都不是你的男朋友！从来都不是！”
“我喜欢的人是林青，夏小夕你他妈明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林青！”赵鹏盯着小夕，怒吼着吐出这残忍的话。
小夕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声音发抖：“你喜欢林青，你为什么不去追她？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
“林青是谁？学霸！我他妈是谁？学渣！”赵鹏咬牙切齿，“林青要我这个学渣好好去爱你这个同样自甘堕落的夏小夕！”
“夏小夕，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想看到林青，我想听到林青，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是林青的好朋友呀！”赵鹏泪流满面，“我来这个破餐馆吃饭，也是想在这里能碰上林青。”
“小夕，我从来只当你是好哥们。可是小夕，今天以后我们哥们也不要做了，因为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我不想毁了你！”赵鹏俯视着小夕用嘶哑的声音清晰的说。
小夕呆呆地听着，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赵鹏，你不要和刚才那个女孩在一起，她不是林青，她只是长得像林青，赵鹏，赵鹏，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小夕望着泪流满面的赵鹏忽然间又恢复了力气，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扑像赵鹏，紧紧地搂住他：“赵鹏，我可以为你不上重点高中，我可以为你不上清华，我可以为你抽烟，我可以为你喝酒，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林青她不能，林青她只想考上清华！”
小夕用力的摇晃着赵鹏，眼泪汹涌：“赵鹏，你可以不爱我，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求你别离开我，别不接我电话，别让我好多天都找不到你，赵鹏，你让我每天都能看见你，好不好？赵鹏，看不到你，我会死的，我不能看不到你，赵鹏……”
赵鹏用力摇摇头，使劲忍着眼泪，挣脱出小夕的怀抱，缓缓捧起小夕的脸，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小夕，对不起，我不该打你，可我想让你醒过来，你听着小夕，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离开我这个混蛋，忘掉我这个混蛋！”
赵鹏说完大踏步的，头也不回的走出我的餐馆。
8
我以为小夕终于可以不用来我的餐馆长坐了，可是，我错了。
第二十六天，小夕又来了。小夕不吃饭，只喝酒，长久的坐着，眼神绝望而又灼热。
第二十七天。
第二十八天。
第二十九天。
……
小夕成为我餐馆里一道令人疼痛的风景。小夕用她那凛冽的冰冷的能杀死人的目光对靠近她的每一个人叫嚣：“走开！”餐馆的服务员开始悄悄地叫她“望夫石”。
望夫石？在这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令人目瞪口呆的在我面前上演着望夫石的苦情戏。十几岁的爱情难道不应该是孩子们的最后一场童年游戏吗？小夕刷新着我的认知。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叫小夕的姑娘在我面前枯萎却无能为力，变得十分生气：“小夕，小夕，，你还小，你都不用去上学了吗？”我用力摇晃着这个中蛊的姑娘。
小夕长久的愣愣的看着我，眼神突然变得热切而有生气：“阿姨，我不上学是因为赵鹏他不上学了，你去帮我把赵鹏找回来，我和赵鹏一起去上学，阿姨，你去帮我把赵鹏找回来好不好？去呀！去找赵鹏呀！”
我的心尖锐的疼痛，我觉得小夕快要疯了，真的要幻化为一块石头了。
……
第三十八天，小夕突然带了一个男孩一起来，小夕对那男孩笑，笑容迷离而妩媚：“陪我喝酒。”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帮我把赵鹏找回来，我就做你女朋友。”小夕喝醉了，对着那个男孩又哭又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夕经常带不同的男孩来我的小餐馆，小夕有时沉默安静，有时又烦躁乖张，一双灼热绝望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我餐馆的门口，叫每一个男孩去帮她找回赵鹏。
小夕，你何苦要这么糟蹋自己？赵鹏如果不在乎你，又怎么会在乎你身边的男孩是谁？我，一家餐馆的老板娘，不知道该怎么来帮助这个痛苦不堪的姑娘。
9
2012年八月底的一天，赵鹏终于出现在我的小餐馆，出现在小夕的视线里。
小夕张大嘴巴，像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孩子，仰望天神一般的看着突然出现的赵鹏。
“赵鹏你来啦，你终于来找小夕啦！”小夕发出耳语一般的声音，伸出消瘦苍白的手去触摸赵鹏的脸。
“小夕，好小夕，”赵鹏握住小夕伸向他的颤抖的手，坐在了小夕的对面，温柔地说，“小夕，你以后不用来这里等我了，我要走了，我要永远的离开这里。”
“什么！你要离开这里，是因为林青要上大学走了吗？”小夕尖叫着，双目通红，五官扭曲，像一个疯子。
“小夕乖，你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我了，你看，这是车票，我今晚就走。”赵鹏平静的说。
小夕惊恐的看着那张薄薄的车票，混身发抖：“我不爱你了，赵鹏，我也不在这餐馆等你了，请你不要走好不好？赵鹏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
赵鹏张开双臂把瑟瑟发抖的小夕搂在怀里，定定的看着小夕：“是的，小夕，你说对了，我离开这儿，是因为林青要上大学走了，林青走了，我对这里再无留恋。”
赵鹏轻轻的在小夕苍白冰冷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柔声说：“再见，小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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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赵鹏。
在接下来的两年的漫长的时光里，小夕，这个中蛊的姑娘常常的，常常的到我的小餐馆里吃饭。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安静而沉默的长久地坐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在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的脸上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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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暑假的一天，小夕正在我的餐馆里吃饭，林青走了进来。
这两个年少时的伙伴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相遇了，相遇在她们曾经嬉笑打闹过的地方。
没有电光石火，没有惊涛骇浪。
她们就这么互相凝视着，就像这不是一次久别的重逢。
就像她们在分别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就一直这么凝视着。
我又看到有黑色的大鸟从她们的眼底涌出，在她们四周盘旋，然后呼啦啦地飞走。
“小夕，你还是爱在这里吃饭。”
“林青，你不也来了吗！”
“小夕，我是来找你的！小夕，振作起来，别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
“不！你是来找赵鹏的！”
小夕忽然间把自己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凶狠地说，“可赵鹏已经走了，为了你永远的走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赵鹏不要我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该死的餐馆里发霉变臭腐烂！”
“林青，我讨厌你，我讨厌我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
“林青，我讨厌你，我讨厌你直到今天还会走进这家餐馆！”
“林青，你没考上清华，我也没让赵鹏爱上我。”小夕的火焰又突然间熄灭了，对着林青露出一个空旷而遥远的笑容。
小夕拉开椅子，和林青擦肩而过，走出我的餐馆，从此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夏小夕，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为赵鹏上高职吗？我是为了你夏小夕才不去爱赵鹏的！我为了你夏小夕以前不去爱赵鹏！现在也不去爱赵鹏！以后也永远不会爱赵鹏！”
“夏小夕你回来，我们换换，我来爱赵鹏，你来考清华好不好？我们换换好不好？夏小夕，夏小夕……”
林青冲着小夕的背影大喊，在我的小餐馆里，在她年少时欢笑过的地方哭得地动山摇，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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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你研究生毕业后会回来工作吗？”我从那消失了的九年的时光中抽回目光，问眼前这个熠熠生辉的姑娘。
“不回来，阿姨，我要出国。”
林青走出我的餐馆，在2016年四月底的一天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这个曾经如丁香一般忧伤的姑娘。
就像2012年赵鹏走出我的餐馆，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就像2014年小夕走出我的餐馆，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13
“我要考上清华。”
“我也要考上清华。”
“你说我们谁学习更好？”
我努力透过九年时间的尘埃，和那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起欢笑，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清华梦啊！
我捧起小夕那比五月天空中耀眼的太阳还要明媚灿烂的脸蛋，轻轻的对她说“小夕，终究是林青考上了清华。”
“小夕，没有什么伤口可以在时间的轻蔑里永远疼痛。”
“小夕，忘记阿姨的小餐馆吧！”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