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三月间,魏帝曹丕就提出要修造讨虏渠,以水师征吴。
御史中丞鲍勋认为劳兵袭远,日费千金,不可伐吴。曹丕大怒,将其左迁为治书执法。
朝中的诸如司马懿等重臣,他们自然也都明白,此时伐吴难以成功,只不过徒耗财力而已,但他们却不会反对陛下的旨意。
因为他们明白,这些年曹丕的身体每况愈下,陛下自己当然也很清楚自己的状况,所以他才急着举行伐吴,其实他是想在自己倒下之前,再试一试而已。
这些年来,伐吴几乎成了曹丕的一个执念。
所以,这是陛下最后一次伐吴了,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触碰陛下的逆鳞,否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五月,御驾龙舟至谯,八月,入淮泗江中。
这时尚书蒋济上表,谓水道难通,应当罢兵,曹丕不从。
十月,御驾水军龙舟开至广陵故城,大军驻于大江之北,临江观兵,与江对岸的吴军遥遥相望。
曹丕虽然不过是不惑之年,但他明显能够感觉的到,自己已经老了。
一路大张旗鼓的御驾亲征,他竟然用了从春至冬足足大半年的时间。
到了长江之北,已是隆冬之际。魏军数十万大军如同一片庞大的乌云,笼罩在长江北岸,数百里的旌旗随风翻飞,以至于飞鸟都受了惊吓,不敢飞过。
是时天寒,江北的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船不得入江。
曹丕望着遥遥的长江南岸,吴人正在那里严兵固守。
曹丕见大江波涛汹涌,突然感慨万千,江南江北,就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己虽贵为帝王,也仍旧无法到达那一个世界……
曹丕立于马上,第一次觉得人之渺小,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布衣百姓,在这苍茫天地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
古公宅岐邑。实始剪殷商。
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
充国务耕殖。先零自破亡。
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
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
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注1]
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曹丕临江长叹了一声,不觉竟已泪流满面。
由于天寒地冻,将士又有水土不服之症,所以不到半月,大军就开始缓缓班师回朝了。
到了春正月之际,天子驾终于行至许昌,曹丕将进许昌城之际,城南门无故自崩,曹丕因此觉得心烦意燥,便不再打算入城了。
――
夏五月,丙辰。
入了夜的洛阳群殿,一片灯火辉煌。
曹丕立于雕栏画栋的楼阁之上,看起来黯然失色。
“陛下,可是心情欠佳,如若身体不适,不如早些休息吧。”郭皇后轻轻的将一件大氅披在曹丕肩头。
“朕记得,伯仁他,就是去年这个时候薨逝吧……朕这段时日,时常梦见他……”
“陛下,‘昌陵乡悼侯’,他去了已有一载了,逝者已矣,又何必念念不忘……”
“你不明白……”
曹丕不住的咳嗽着:
“他与朕从小一起长大,是朕的兄弟。
伯仁自少侍从,尽诚竭节,虽云异姓,其犹骨肉,是以入为腹心,出当爪牙。
其智略深敏,谋谟过人,不幸早殒,命也,奈何!”
曹丕心中悲痛,竟是咳出一口鲜血来!
“陛下……陛下!快……快传太医!”
――
回到洛阳的曹丕,突然病重,因此急召中军大将军曹真、征东大将军曹休、镇军大将军陈群、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入京,以嘱托后事。
嘉福殿内,此时一片死寂之气,让人感到无端压抑。
“陛下……”侍者望着榻上未老却已迟暮的君王,轻声说道:“四位大人已至殿外,等候陛下召见。”
“宣……子丹、文烈,先进来吧……”皇帝孱弱的声音,几乎让人难以听清。
侍者会意,高声喊道:
“宣……中军大将军曹真、征东大将军曹休,觐见……”
“臣,曹真、曹休,叩见陛下。”
看到已是迟暮之态的曹丕,尚比皇帝年长的两人,只觉的一阵心悲。
“子丹……文烈……你们终于来了……”曹丕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此刻,他只觉得好累好累,以至于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朕,只怕是,不行了……”
“陛下……”
曹丕对着身边的侍者挥了挥手,那侍者会意,带着殿内的宫女寺人退出了殿内。
“你们两个,都是朕的兄弟,有些事情,朕也只能够对你们说……”
曹丕抓着二人的手,竭力的说道:
“司马懿此人,虽是我等当年东宫旧友,但,这些年来,朕却感觉他变得越来越陌生……卿二人切记,我大魏欲要兴起,必用此人不可,但……倘若有一天,他心存异志……你们也绝不可……手下留情!”
“臣等,谨记,定不负陛下所托!”
“宣……抚军大将军司马懿、镇军大将军陈群,觐见……”
“臣等叩见陛下。”陈群与司马懿跪伏榻前。
“卿二人听好了……平原王曹叡……好学不倦,颇有才德……今立其为……皇太子,卿等,当竭力辅佐太子,如此,朕九泉之下,亦得瞑目……”
“臣等,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
曹丕尽力想要看清楚司马懿的表情,可是跪在榻前的那个人,并未抬起头来,只见他谦恭的拜伏在地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父皇……”年及弱冠的太子曹叡,伏在曹丕榻边,流泪无言。
“叡儿……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赐死了你的母后……
朕知道,要你对朕没有半分怨念,那是不可能的……朕只是希望,你可以撑得起这片江山。”
曹丕想要抚摸一下曹叡的发顶,却蓦然触碰到了冰冷的玉冠,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叡儿……你一定要明白,朕之所以给了霖儿他继承大统的希望,并不是真的想要他取代你……
朕是怕他不学无术,所以给他期望,让他能成为一个有点用处的人……
叡儿,你答应父皇,继位之后……不要为难他……”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朕死后……所有妃嫔,无子嗣者,皆送还民间……寿陵因山为体,无施苇炭,无藏金银铜铁,务求薄葬,不得奢侈……”
君王的手终于变得彻底冰凉,他耳旁的哭喊声,也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黄初七年,丁巳,帝崩于嘉福殿,时年四十,谥曰文帝。
六月戊寅,帝葬于首阳陵。
【注1】:文帝曹丕之诗《广陵于马上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