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写民国往事,写战火里不屈服的人们,写人间冷暖悲欢。我希望我的文字,能给人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量。让人回头看得更深更远,向前也看得更通透漂亮。如果能够与他们同行一段,感受他们的悲喜,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今后艰难行走时,能够坦然一些,快乐一点。比如《红日之孤军》,哈尔滨夜幕低垂,充满压抑绝望,而再漫长的夜,也有人前仆后继,屡败屡战,由死而生。孤军,一个孤字,你应能懂得我的用意。
01
1941年12月30日,哈尔滨天寒地冻,白雪茫茫。
天刚蒙蒙亮,哈尔滨曲线街一栋洋房二楼房间的窗帘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一双眼睛眯缝着,窥探着,目光深藏一分惊惶,二分怯弱,七分冰霜。
一声咳嗽之后,各种黑棉衣呢子大衣汉子无声无息出入,里里外外全都忙碌起来。
有裴玉珏长达半年的大撒网、精心联络和巧妙设计,今天的搜捕行动相当于瓮中捉鳖,十拿九稳。
哈尔滨日本宪兵队的满人特务队长郝三黑全权负责这次行动的曲线街会议部分,三天前,郝三黑已将所有人手安排到位,上头交代过,不管变数如何,今天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裴玉珏环顾一圈,悄然叹了口气,像是终于认了命,神情又回到那个温润如玉的裴老师。
他定下心神,放下窗帘,冲手上哈了哈气,用力搓了搓,确定勃朗宁手枪仍在怀里揣着,装满子弹,能杀人,能保命。
“裴老师,吃了吗?”
沉重的脚步声和热络的呼喊声相伴而来,无形之中催促裴玉珏站到落地穿衣镜前,只见他一会换上一套工人蓝布衣服,一会换上农民的大破棉袄,一会又换上长衫,一会套上貂皮大衣……他开了一天一夜的会,晚上歇宿在这里,吃不好睡不着,浑身难受得紧,得先把自己这身行头收拾出来再说。
跟裴玉珏的坐立不安不同,郝三黑像回了自己家,吃饱喝足一抹嘴,气定神闲走到窗前,在窗后摆弄手枪,一边盯着街上的动静,目光中杀气腾腾。
那是无数人命淬炼出来的杀气,两人相识多日,打过无数交道,裴玉珏仍然望之胆寒。
郝三黑从前当土匪杀人放火,后来投了张大帅还是杀人放火,现在当汉奸照样杀人放火,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倒是他两个得力手下牛鹏和黄大狗第一次得到这么重要的任务,办好了马上就能升官发财,办岔了人头落地,都紧张得有些结巴,不停来郝三黑面前请示周边人手安排,但求万无一失。
最后,裴玉珏还是换了身平常穿的西装和大衣,戴上礼帽,兴冲冲往外走。
郝三黑竟也不挪动步子,仅仅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音,立刻喝止了他的脚步。
裴玉珏回头扫了一眼,冷冷道:“怎么着,不能出去?今天我亲家老爷子70大寿!”
为了给自己增加气势,进这个屋子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提高音量。
除了张大帅,向来只有日本人敢在他面前这么大声说话,郝三黑被他吼得有些愣神,笑道:“裴老师,您不出面,咱们辛辛苦苦张罗这事就没法弄。”
这可跟当初说好的不一样!他要是暴露了身份,多少人要他的小命,以后在哈尔滨可怎么混!
裴玉珏慌了神,心头突突作跳,气急败坏道:“我怎么能出面!”
郝三黑一步步逼近,慢慢悠悠道:“你怎么就不能出面?”
郝三黑脸上笑意微微,裴玉珏却两股战栗,下意识后退,手朝裤兜的方向微微动了动,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家伙,到底还是有自知之明,冷哼一声,放弃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战。
两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绳子断了,两人都是死路一条。
郝三黑见好就收,缓和口气,“再说了,要您出面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您说是吧,裴老师?”
裴玉珏沉默几秒,低头看了看表,“9点正式开会,我会在8点45赶回,我先去跟老爷子说一声。”
郝三黑抱拳,“代我向魏老神医问个好。”
裴玉珏头也不回离去。郝三黑还是不放心,挥挥手,让两个穿着黑棉衣戴棉帽子的特务跟了上去。
胡麦麦出生于1921年,其实自己也才20岁,因为麦收时节出生,小名叫做麦麦,大名叫做胡迈之。
她带的孩子是她的表弟,叫做张天冬,出生于1933年冬至,两人相依为命长大,比亲姐弟还亲。
出门在外,危机四伏,母子比姐弟稍显安全,只不过委屈了胡麦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要打扮成脸色蜡黄灰扑扑病怏怏的妇人。
胡麦麦和天冬都是是湖州顾家长房顾右军的外孙,只是顾家不肯认这一支,胡麦麦也权当没这豪门亲戚,再者湖州同样沦陷,所有人都不知道散落何方。
至于张天冬,他的父亲张剑凡是共产党员,早就脱离家庭隐藏身份去了哈尔滨潜伏,胡麦麦和张天冬虽然知道他家乡在湖南醴陵,实在无从投奔,只得冒险远赴哈尔滨寻亲。如若找不到张剑凡,还有最后一个希望,那就是张天冬的干爹魏山岳,如今在哈尔滨国高当园艺老师。
细说前尘往事,两人的家史简直就是一部近代革命史的浓缩。
顾右军和王定君的相识相遇和相恋结合堪称传奇,王定君是秋瑾式的巾帼英雄,桀骜不驯,一心反清救国,在日本和秋瑾结识,随她回到中国从事革命活动,和来自山东兰陵的一个革命党胡郁一起学习火药制造,刺杀满清贵族,准备发动起义推翻清政府。
王定君在一次暗杀满清贵族行动中受伤,被顾右军救了下来,顾右军不顾家族反对,带着王定君藏身上海法租界,租了一个小公寓让她安心疗伤,同时生怕她被清廷抓捕,从贵公子变身小职员,洗衣做饭换药等全部都是亲自动手。
两人朝夕相对,感情自然而然萌生,顾家不可能让一个危险的女人进家门,王定君也不舍自己的革命事业,顾右军再次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决心,一方面鼎力支持王定君,一方面和家中脱离关系,誓要与王定君共进退。
两人的危险事业并没有持续多久,王定君生下女儿佩玉和彩玉,两人为了女儿不得不绞尽脑汁赚奶粉钱,好在顾右军出身名门,熟识英文法文等,很快成为洋行买办,为一家四口购得安身之所。
佩玉长到10岁,清廷终于被推翻,民国成立。
王定君的革命同伴胡郁携带家眷告别一家四口,离开上海回到家乡山东兰陵,跟随同乡魏满江等人闯关东,胡郁扎根之后,投靠张作霖,成为他看重的兵工机械专家,而后张学良继承大权之后也对他委以重任。
胡郁长子胡盛举学的也是兵工,来到上海高昌庙工作后联络上了王定君和顾右军一家,胡盛举和佩玉两情相悦,成亲后生了一个宝贝女儿,胡盛举回来看孩子的时候刚好看到麦子,顺口给她取名麦麦,大名迈之。
佩玉生来体弱怕冷,很少出门,更别提去东北那么远的地方,因此麦麦从来没有去过东北。
1931年5月,胡郁带着张学良的秘密任务来到哈尔滨,要在哈尔滨尽快建立一个地下兵工厂,满足张学良对付周边两只虎狼之需。
胡郁刚刚落脚,安排好一些准备事宜,来到老友魏满江家拜访,两人酒未喝够,沈阳变了天,9.18事变爆发,胡郁遭到日本特务紧盯暗杀,不得不辗转逃亡上海,投奔儿子,胡郁的小儿子胡盛誉一直在北平和西安读书,东北沦亡后也断了联络。
追杀胡郁的日本特务叫做中岛菊子,1915年嫁给宫间卿来到东北,宫间卿进入满铁医院工作,她则留在家中抚养美子和大石一双儿女。
川岛芳子培养出大批的女特务,非常看重中岛菊子淡定从容的气质,任命她为哈尔滨特务组的组长,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抓捕胡郁,夺取地下兵工厂的相关资料。
1931年底,中岛菊子奉命追踪胡郁到上海,然而东西没有抢到手,胡郁就在1932年第一次淞沪会战中被炸死,中岛菊子身份暴露,反过来被巾帼英雄王定君召集人手追杀,川岛芳子不得不把中岛菊子召回哈尔滨,继续潜伏进行秘密行动。
1932年2月哈尔滨沦陷,魏满江的独子魏山岳不愿当亡国奴,抛妻弃子偷偷跑去上海参加革命,和胡盛举王佩玉夫妻成为好友。
王定君宝刀未老,再度出山组织反日行动,成为日寇和当局心腹大患。
二女儿彩玉和张剑凡成亲后不久,王定君被害,顾右军失踪,据传已葬身黄浦江。
彩玉跟随张剑凡一起加入共产党,婚后不到半年,张剑凡丢下怀孕的妻子奉命赶回沦陷后的哈尔滨潜伏,彩玉和魏山岳假扮夫妻留在上海开展行动。
共产党在上海最艰难的时刻,彩玉生子时难产,魏山岳当了母亲留给自己的凤镯救下母子,给孩子取名天冬。
党组织被破坏殆尽,上级开始疏散所有人员,魏山岳跟叛徒有所接触,有暴露的嫌疑,哪怕不愿意离开也不行了,他告别麦麦和天冬,让他们有难处的时候到哈尔滨投奔他。
接着,一贯低调的张盛举和佩玉被潜入高昌庙的日本特务发现身份,也成为目标,只得在大家重重保护下躲在高昌庙赶制鱼雷等武器,而彩玉带着麦麦和天冬留在法租界生活。
为了安全,三人到处搬家,彩玉不敢抛头露面,麦麦带着天冬一边读书一边在各处打杂,练就一番生存本领。
离开上海回到哈尔滨的魏山岳接连遭遇丧母和丧妻的打击,看着老父和远志琥珀一双儿女,不得不安心留下来,通过好友裴玉珏的关系找到哈尔滨国高教园艺的工作,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兢兢业业做事,从此与党组织失去联系,隐瞒身份安生过日子。
1937年8月,这个家庭再度遭遇大难,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胡盛举在日军对高昌庙兵工厂轰炸中中弹身亡,佩玉病逝,彩玉还是被日寇找到杀害,麦麦带着天冬隐姓埋名四处躲藏,两人相依为命度过了无数惊险的时光,也练就乔装打扮卖小吃小玩意卖报做零活等无数生存本领。
1941年11月,上海情况愈发险恶,胡麦麦和天冬商量之后,决定去哈尔滨投奔张剑凡和魏山岳,虽然路途遥远,这却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第二章
三个年轻人走出哈尔滨火车站,张剑凡连忙迎上,大家各自握手介绍,激动不已。
张剑凡化名王掌柜,在一个烧酒厂做会计,多年来一直负责哈尔滨地下交通,而这些年轻人都是积极寻找党组织的东北热血青年,一听说有人从延安来,一个个欣喜若狂,都想借此机会好好干一场。
张剑凡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看四下没有可疑的人,连忙将他们带去坐有轨电车,四人刚走出三五步远,胡麦麦和天冬扛着大包袱走出来,两人的衣衫更加破烂了,一路抖个不停。
胡麦麦猛地停住脚步,目不转睛看着张剑凡高大的背影,冻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脚步自己有了意识,朝着他踉跄追去。
天冬看出端倪,丢下她径直朝张剑凡跑去,张剑凡察觉什么,警惕地回望,满脸惊喜,“阿麦!天冬!”
“姨夫……”胡麦麦的嘴巴终于得到一丝暖和气,发出微弱的声音。
天冬一把抱住张剑凡,像是要把小小的身体塞进他的怀抱。
儿子转眼长这么大了,简直像在做梦,张剑凡有些不知所措地摸摸天冬的头,含笑看着胡麦麦,一句“辛苦”在胸口萦绕许久,始终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一个小孩子带着更小的孩子在上海滩挣扎生存,岂是“辛苦”两个字能够感谢。
胡麦麦抱着大包袱喘息连连赶上来,“姨夫,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张剑凡笑容收敛,紧张环顾四周,狠下心用力掰开天冬的手,“你们先去吃点东西,我们晚上再见。”
胡麦麦从他的表情看出名堂,立刻警醒起来,迅速退出两步等待,目光四处打量。
天冬哪里舍得放手,一声声哀哀呼唤,“爸爸……”
张剑凡强忍泪水,竭力压低声音,“我还有事,晚上见。”
天冬松开一点,就被张剑凡强力拉开,而天冬冻得几乎失去感觉的手心里转眼多了一卷钱。
胡麦麦怕他不舍,一把揽住他,天冬知其用意,含泪扑入她的怀抱,怕自己忍不住再去找爸爸。
张剑凡带着三人很快消失在冰天雪地中,胡麦麦和天冬呆立良久目送他们离去,不停哆哆嗦嗦,背影凄凉。
日本话,不用学(xiáo),再等三年用不着。
一年到头拼命干,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吃顿白面被抓经济犯。
二满洲,把人坑,青年去奉仕,壮年当劳工,适龄青年当国兵,剩下老头把地耕。
三月三,苣荬菜(qiě ma cài)钻了天,富人的小鸡吃小米,穷人挖菜当饭餐。
一怕旱,二怕淹,三怕警察,四怕官,五怕催交出荷粮,六怕劳工上密山,七怕要兵,八怕打,九怕村长要税捐,十怕缺吃又少穿,穷人最怕到年关……
日本占领哈尔滨不久,这些话就在街头巷尾不胫而走。
鬼子到处作恶,大家都知道他们迟早要完蛋,人人都说鬼子不完蛋,那真是没天理,然而苦难的日子好像没个头。
青壮年鬼子兵一天比一天少,两极分化也严重,要不就越来越老,要不就越来越年幼,连毛都没长齐,留在哈尔滨的鬼子兵都是人上人,个个过着天上人间的好日子,肥得流油。
哈尔滨百姓呢,不管老幼只有一个惨字可以形容。
长夜漫漫,谁都是一天捱过一天,指着终有一天能捱到头。
从哈尔滨火车站往西北走五六条街,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柳叶小街深藏于大街小巷之间,魏家大院就在小街最里头的一户。
魏满江年轻时从山东兰陵闯关东来到哈尔滨,恰逢一位好友在大帅手下当大官,在好友拉拔下赚了几个钱,置办了这么一个小院落脚。柳叶小街如其名,柳叶细小,小街就是小的双倍,整条街一条小道通到魏家大院大门口,两边只有5个大门,住着5家人不到30口人。
街小,院子可不小,因为魏满江儿子魏山岳是园艺老师,带着远志和琥珀一双儿女也喜欢种花草,魏满江又一门心思钻研药材种药材,里里外外就跟园圃差不多。街坊邻居老老少少跟着他一块侍弄花草,小街一进来就俨然有世外桃源的味道。
今天魏满江老爷子要过70大寿,按理说该歇着,因为约了老病患到文慧街的魏家头痛专科诊所看诊,还是得跑一趟。
魏山岳一身刚浆洗好的长棉袍子,戴着一顶棉帽子,挎着个沉甸甸的大褡裢,小心翼翼扶着魏满江出门。
魏老爷子比儿子打扮得还要俏,戴上同记出的英式皮帽子,戴着手工缝的厚实皮手套,又把胡须梳得一丝不苟,这才算打扮周全,顶着一头的亮闪闪阳光走进院内冰封世界,这才发现,巧手的宝贝孙女琥珀早已精心装扮好院子,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院中一株榆叶梅枝头点缀着红红的花朵——琥珀爱漂亮,已经等不及开花了,用纸做了花朵再用丝线缠绕在树枝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魏老爷子脚步虽没怎么挪,目光在屋檐的红灯笼和流连忘返,满腹唏嘘感慨,就连琥珀从房间钻出来都没发觉。
魏山岳跟就职的哈尔滨国中告了假,推了所有事情,今天一心一意陪着老爷子,心情也特别轻松,顺手从屋檐摘了个冰棱舞动。琥珀大笑连连,在梅树下转来转去,红花袄子和她自个做的艳丽花朵相映成趣。
魏老爷子一肚皮的不合时宜顿时烟消云散,拄着拐定定地瞧着她,笑容满面。
这么大的动静,家里另外一个还是毫无声息,魏山岳耐着性子等了等,实在忍无可忍,大叫一声,“儿子!”
无人回应,琥珀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撇着嘴冲着书房冷笑一声。
“远志!”
“魏远志!”
“魏呆子!”
琥珀帮腔叫了两声,书房内仍然一片静寂,倒是榆叶梅和花花草草上的积雪受到惊吓,簌簌地落下来。
琥珀也懒得叫他了,看着飞雪中的灼灼梅花,不知道想到什么甜蜜过往,笑得像只妩媚动人的眯眯眼狐狸。
琥珀是南岗一带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长得好看,成绩特别优异,才20出头就从黑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她的未婚夫裴醒是住在颐园街的豪富裴九爷裴玉珏独子,裴家两兄弟就这么一个继承人,大家都说她命好,开春5月,裴醒就要从军校毕业回来成亲,她以后就成了阔太太,万事不愁。
千好万好,她就脾气让人受不了,在家里称王称霸,谁都得让她三分,她说吃饺子蘸辣椒,别人就不敢蘸醋。
眼看再催促下去父子兄妹都得反目,魏满江无奈,挥挥手朝外走,“大岳,别叫了,我们走吧。”
琥珀醒悟过来,一把抓过父亲手中的冰棱朝着书房大门甩过去,“魏疯子,给我出来!”
到底还知道得罪不起这个刁钻泼辣的妹妹,魏远志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好好,我马上来。”
“别催了,你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魏满江直摇头,径直往外走。
第三章
说起魏远志的窝囊古怪脾气,一家三代人凑一块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是事出有因,大家也只能忍了。
1937年9月,就在淞沪战事正酣时,18岁的魏远志满心愤怒求学于国高,在学校遭受嚣张跋扈的日本师生各种打击羞辱,求告无门,愤而离开学校回家自学。
魏满江指望他继承衣钵,有意引导他多看医书,对于外界传闻这个孙子疯了倒也并不在意,觉得这样反倒能保护他,不料这种保护一下子过了头,他虽然脑子很聪明,学什么会什么,可除了看书根本没有别的爱好,没吃的也不会去做,宁可饿着,不给钱就正好不出门。
除了自家人,他从来不肯跟别人打交道,就连认了他做干儿子的裴玉珏裴爸爸来了也只能点了头问个好而已,再要找他聊点什么,那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扭头就钻进书房躲起来,谁叫也不出来,简直像是中了邪。
4年过去了,魏远志旧历12月底就到22岁,可还是万事不管,什么娶妻生子赚钱养家好像全都跟他没关系,这些年家人甚至整个柳叶小街的人都操心得不行,就他雷打不动,抵死不出门。
眼看诊所后继无人,魏满江心急如焚,一逮住儿子孙子就要念叨两句,可惜孙子根本堵不到,儿子听还是听两句,耳朵早就堵了茧子,什么都听不进去。
渐渐地,外面就传闻他受了刺激被逼疯,魏满江父子无可奈何,只得敷衍着认了,准备听天由命。
他们认了,琥珀可不认!
这4年来,琥珀不知道跟这不成器的哥哥斗了多少次法,魏远志照样我行我素,装疯卖傻,逃避世事,琥珀的坏脾气和老虎吼的名声倒是传扬百里。街上的孩子一哭闹,只要说魏家母老虎琥珀来了就立刻偃旗息鼓,万试万灵,所以孩子们都把魏家大院当成龙潭虎穴,平日里根本不敢靠近。
“哥,我们跟你说话,你倒是露个脸啊!”今天是好日子,琥珀也很识相地收敛了脾气。
“好好,马上来!”
“今天你爷爷大寿,你要是再误了事,我可饶不了你!”
一贯都是面糊糊脾气的魏山岳再也忍不下去,临别发出一声怒喝。
“不会,不会。”
人声虽至,门到底还是没开,魏山岳气得回了头,杀气腾腾走向书房,琥珀眼明手快把他拉住,“爸,你先送爷爷去诊所,我一会去裴家看看。”
魏山岳笑,“急什么,你明年开春才出嫁。”
琥珀脸色通红,转身就走,魏山岳连忙把她拉回来,“好好,我跟你一起去,不等到我女婿,我保证不回来。”
琥珀含羞而笑,“我才不等那兔崽子!”
“魏老虎,又骂谁兔崽子呢?”
熟悉的声音意外响起,琥珀惊叫一声,捂着发烫的脸胡乱往屋里钻,魏山岳早就预料她这招,一把将人拽住,笑眯眯道:“人好不容易回来,跑什么跑!”
裴醒身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大衣站在门口,眉梢眼角的春意简直长了翅膀,目光直勾勾落在琥珀身上,“琥珀,我回来了。”
半年不见,相思成疾,听到火辣辣的一声呼唤,琥珀七魂六魄顿时全都找不着位置,慌乱间挣脱父亲的手,一头撞在梅树上,一树红纸小梅在晨曦中摇曳,偶尔几个没绑好随着雪花飘落下来。
通红的脸、羞涩的笑容与雪花梅花交相呼应,绚烂无比,让裴醒心跳加速,恨不得立刻将她拥入怀里。
裴醒到底记起来自己此行目的,带着灿烂笑容拱手,“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魏满江满心唏嘘,拍拍他肩膀,“壮实多了,看来在军校没受欺负。”
“日本人的地方,哪能不受欺负。”
伤心事裴醒不愿多提,和琥珀含情脉脉的眼神相遇,顿时难舍难分,什么都顾不上了。
“回来就好……”魏满江舍不得打扰小两口的美好时光,拼命冲着儿子使眼色要走。
裴醒用柔情脉脉的目光安抚好小鹿般受惊的未婚妻,终于回过神来,环顾四周,“魏爸爸,今天是老爷子大寿,怎么也不好好办几桌?”
不等她开口,魏满江忙不迭摆手,“亡国之奴,不招事为妙。”
魏远志终于从门缝挤出个戴着毛帽子的脑袋,嘿嘿直笑,“老爷子,你平常怎么教育我们的,天寒地冻,多烤烤火,莫谈国是。”
魏满江气得够呛,又不好今天发作,扭头往外走。
“滚出来!”
随着一声怒骂,琥珀的手套准确地飞出去,正砸在书房门框上。
魏远志和她斗法多年,迅速缩回头,发出得意的笑声。
魏山岳忍无可忍,顾不得今天是好日子,抓起一根笤帚朝着书房杀过去。
琥珀抢先一步抓住拐杖,“爸,病人别等急了,你快走吧。”
裴醒直皱眉,“魏爸爸,我先送您去诊所,等您回来再慢慢聊,我这回请了一周假。”
魏满江只好打个哈哈,“这个孙女,谁都惹不起,我可不想自找麻烦,你们大半年没见,一会说说话吧,晚上我们再喝。”
裴醒看了琥珀一眼,琥珀冲他瞪眼忽而含羞一笑,裴醒也有些赧然,“那我和琥珀去接您。”
“那可不行!”魏山岳连忙朝着书房一指,“琥珀,一会让你哥来接!”
琥珀生怕裴醒走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快走吧!”
魏满江和魏山岳这对被嫌弃的父子面面相觑,大笑而去。
“远志……”裴醒还在做无谓的努力,琥珀气呼呼捂住他的嘴,“不理他,我们走。”
一阵久违的香风扑鼻而来,裴醒顿时晕乎乎的,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朝屋里走。
“你爸呢?”琥珀回头一笑,“他什么时候来?”
“我一下火车就来这里……”裴醒话音未落,琥珀扑上来抱住他,热泪盈眶,裴醒愣了愣,终于做了梦想多日的事情,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一颗飘飘忽忽的心也落了定,笑容温柔。
第一章完
第四章
日本人占领哈尔滨已近10个年头,每天抓这个抓那个,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苦,平日只有苞米和高粱米吃,吃白米也成了经济犯,遇上了当街被日本人打个半死,甚至用刺刀挑开肚子就此送命。
这不是人过的日子,除了做汉奸的,中国人谁不是低着头苦熬,大家都没有做寿的心思,由魏满江做主,准备请了亲家裴玉珏来喝酒,这个大寿就算过了。
魏氏头痛专科诊所门口的招牌旁,诊所的招牌旁,几个乡民早就袖手跺脚等待,旁边的土豆大葱等土产堆得满满当当,黑土地真是上天的恩赐,只要肯干,种什么有什么,只可惜遇上了不肯做人非得做鬼的日本人。
魏满江虽说开的是这个专科,平时看的杂七杂八病一点也不别人家少,他宅心仁厚,以悬壶济世为目标,从来没指着这个发财,贫苦人家看病向来不收钱,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很信任他,逢年过节总得到他这里来打个转,更何况今日是他的大寿。
“我老了,魏家这个诊所开不了几天,你看……”
眼看老爷子又开这个头,魏山岳暗道不妙,连忙截住话茬,笑容苦涩,“老爷子,诊所的事情找我谈没有用,我虽然能治点皮毛,离真正接手还远得很,更何况我志不在此。”
“你就不能别管那些花花草草!”
“我就是学这个,怎么办呢?”
“远志呢?”魏满江被他堵得有些生气,“你去谈!”
“我可没这个本事……”
魏山岳再度用笑容敷衍过去。
父子正在絮絮叨叨朝着诊所走,一个年轻人赶着大车走来,从大车扛上一袋东西放在门口。
魏满江这才发现诊所门口变了样,不过向来都是零零碎碎,像今天这么壮观还是头回见到,顿时惊诧莫名,“你们这是?”
年轻人拱手道:“老爷子,听说您今天70大寿,我娘让我赶紧来送点东西。”
魏满江摆手,“这可太客气了,大岳,快给刘大叔算钱。”
“使不得使不得,您看病不收我们的钱,我们哪敢跟您收,这些都是地里的东西,不值钱,您可千万别嫌弃。”
年轻人还在推让,一群老少围拢来拜寿,魏满江应接不暇,笑容满面。
魏山岳早有准备,连忙拉过年轻人,从褡裢掏出一把木枪,“这是我们爷俩自己做的,你孙子肯定喜欢。”
“那是那是。”年轻人爱不释手。
魏山岳喜欢孩子,也特别好这些小玩意,每一个都研究得十分透彻,做这些枪啊炮啊是出了名的精致漂亮,小孩子们特别是男孩子都很喜欢,就是求而不得,而魏远志得其真传,同样喜欢做这些小玩意,为了答谢这些热情乡民,父子两人不知道做了多少个通宵。
魏山岳继续掏褡裢,“我们做了好多呢,人人有份,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人们一下子把他围个结实,魏满江始料不及,孤孤单单站在门口,捻须而笑,在心中暗自思忖:这个儿子从小心善,重感情,懂进退,还是得想找个机会把诊所交给他,至于孙子还年轻,想干什么都让他去试试,碰壁后自然就乖乖回来,就跟多年前的儿子一样。
再怎么躲也得吃喝拉撒,魏远志匆匆掀开厚厚的棉被帘子走出书房,只觉眼前一亮,原来妹妹琥珀穿着一身红花袄子在梅树下转悠,笑得比花还要漂亮。
魏远志眉眼间跟琥珀有点相像,都是高鼻梁大眼睛,和魏老爷子一脉相承,就是气质天差地别,琥珀是枝头灼灼的梅花,他就是坛子里刚扒拉出来的腌菜,怎么看怎么蔫。
魏远志还在发愣,琥珀就开始放机关枪,“哥,裴醒都走了,你就不能快点吗,你成天墨墨迹迹,到底墨迹个啥?”
“他……”魏远志满腔热情被浇了盆冷水,哑口无言,捂着帽子低头绕着她走。
“哥,我跟你说话呢!你耳朵抓耗子去了!”
魏远志回头赔笑,“我先去洗漱,回头再听你好好说。”
琥珀咄咄逼人,“谁耐烦跟你说这说那,我最后交代一句,上次的事还没完呢,今天爷爷生日,你要是误了事,以后别指望我理你!”
不管哪次的事,什么事都是他不愿出门惹的事,魏远志仓皇摆手,“不会不会,上回是不小心……”
其实这话说出来他一点底气也没有,他每天躲在书房看看书修修草,什么事情都忘光了,不被家人责怪才怪呢。
果然,不提还好,琥珀双手叉腰,“一句不小心就完了,赶紧说,你昨天答应过我什么!”
魏远志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这个刁蛮任性的妹妹,她可不会讲什么道理,上来就是拧耳朵揪头发等大刑伺候,揍起来可真疼。
眼看琥珀手指头戳到自己脸上来,魏远志慌忙认输,“你饶了我吧,我这就去请亲家。”
“裴醒说自己去请,你给我去诊所接东西!”敢情跟他说一早上都是浪费口水,琥珀气得跳脚。
裴玉珏和魏山岳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而裴玉珏的儿子裴醒又和他们一块长大,这桩婚事堪称天作之合。
裴家原本住在柳叶小街的街头小院,发达之后在颐园街建了气派的三层小楼搬走了,裴家大哥裴玉宇被称作裴六爷,跟他一起长大的裴玉珏被称为九爷,而裴醒进了万里挑一的日本人军校,出来就要做大官……两家除了是亲家什么都没得比,裴玉珏和魏家的来往渐渐稀少,加上他懒于交际应酬,宁可与书本花草为伴,他和裴醒也渐渐形同陌路,等琥珀嫁进威风的裴家小楼,这段强行维持的关系也许就到了尽头……
一想到琥珀即将离开大院,他心里就有些发酸,决定暂且忍了妹妹这点臭脾气,在她离开之前好好听她差遣。
琥珀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嘿嘿笑道:“这还差不多,要不是裴爸爸,我们全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去,一会人家来了你说点好听的,别又假装封口的葫芦。”
魏远志奈摆手,“知道啦知道了。”
“还有,不准跟爷爷告状!”
“告状?”
“说我冲你大呼小叫,没大没小!”
魏远志笑起来,“等开春你就出嫁了,在家的时间也就剩下三个月,告状,我可舍不得。”
琥珀笑着靠在梅树上,树上的雪簌簌而落,映得她的笑脸格外红艳。
“别靠啊,我的榆叶梅……”
魏远志看着梅树心疼,看到妹妹的笑脸又有些心酸,捂着帽子匆匆而去,听到后面琥珀爆笑声声,心情终于和缓下来,暗暗安慰自己,琥珀长大了,自然会展翅高飞,没有必要伤心。
重要的是,以后没人一天三顿盯着自己吃饭,这可怎么办?
会饿死吗?
第五章
听到喇叭声声,魏山岳猜测就是亲家来了,赶紧出门相迎,魏满江年纪大了,平时最怕脚下踩空摔个半身不遂拖累子孙,赶紧抓了根拐杖拄着,也乐呵呵跟着儿子走出来。
果然,裴玉珏坐着洋车匆匆而来,忙不迭下车招呼,“大岳,老爷子,实在对不住,我特意来说一声,我一会还有点事情,晚上再来喝酒。”
“行啊行啊,你的事要紧。”魏山岳生怕怠慢他,撅着屁股扬着手,笑容谄媚。
魏满江真是恨铁不成钢,狠狠清了清嗓子示意。
魏山岳回过神来,老爷子等这顿酒等了好久,讪笑道:“就不能推一推,晚上去成么?“
“那哪行!”裴玉珏一巴掌拍在魏山岳肩膀,“还不是为了我干儿子的事。”
魏山岳笑不出来了。
“小裴,这些年我家这个一点忙也帮不上,两个孩子真是劳烦你。”魏满江只好出来救场,在心中感慨万分。
生了孩子之后,儿子还是不安分,偷偷跑去上海呆了几年,回来之后就变了个样,学校苗圃和家里苗圃两头跑,两个孩子没怎么管过,都是裴玉珏在帮忙。
裴玉珏笑道:“老爷子,您千万别跟我客气,两个孩子一个叫我公公,一个叫我裴爸爸,我照看他们是应该的。”
魏山岳自知理亏,慌里慌张拱手,“多谢,多谢,你先去吧,晚上我们等你。”
裴玉珏看着满地的东西惊叹,“这么多东西呢。”
魏满江矜持地笑,“都是乡下的病人送的。”
“正好,省了不少事,老魏,一会你去采买一点肉和红肠,酒你们别买了,我存了不少好东西。”
魏满江赚了好名声,穷了全家,这些泥腿子就是送上银山也是应该的!裴玉珏心中颇有几分不忿,转念一想,魏老爷子这菩萨心肠惠泽众多,裴家穷困潦倒的时候从裴家老母亲和裴醒全都受过他的恩,不能恩将仇报。
寒暄片刻,裴玉珏笑盈盈上车离去,一转眼,笑容就垮了下来,眉目间一片阴森。
客人来一茬又一茬,不是来看病,也就跟魏老爷子拜完寿放了寿礼就走了。
魏氏诊所又归于宁静,时间太早,约好的病人都还没来,魏满江站在刺眼的阳光里,看着儿子在一袋袋土产堆里寻宝,笑得满脸皱纹开了花。
魏远志终于到了,这么大的人也不肯好好走道,手揣在袖子里,一路东张西望从土产中穿过,绊得几个踉跄,狼狈不堪。
虽说早下决心不敢他生气,看到孙子这个模样,魏满江的不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你做事能不能靠谱一次。”
“出门的时候刚好有点肚子疼,耽搁了,耽搁了……”
魏远志头也不敢抬,信手扯开一个硬邦邦的麻布袋。
“爸爸,丁香!”
“好东西!”
魏山岳眼睛一亮,赶紧凑上来。
“别光顾着看花草!”魏满江最了解父子两人的脾气,一有新奇花草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
“那是,老爷子,我来帮您忙。”
魏山岳回过神来,跟着魏满江走进诊所,准备收拾一下开工。
这株丁香真是长得好,保护得也好,再种个好地方,开了春就能次第开放……魏远志忍不住诱惑,不顾爷爷瞪着自己,父亲拼命使着眼色,干脆蹲下来仔细研究。
魏山岳直叹气,“儿子,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参军还是干什么,自己赶紧拿个主意。”
其实他根本没指望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有什么主意,除了疯傻,魏远志只有跟着老爷子学医一途,再者不管做不做事,日本人不会允许他把儿子留在身边。
魏满江无奈摇头,“不参军不行啊,不参军就得去做苦工,那可是九死一生的路子。”
“我还能入关!”魏远志突然起身,兴冲冲地看着魏满江。
魏山岳心头突地一跳,摆手,“查得严,你山海关都未必过得了。”
魏满江被孙子一句话吓得脸色都变了,愣了愣,终于对他死心,“你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让你裴爸爸去说说,以后进裴醒读的那个军校也行。”
魏远志沉下脸,“我可不做汉奸!”
魏满江和魏山岳交换一个眼色,魏满江压低声音,“这话再也别说了,反满抗日的罪名一安上,谁也保不住你,我们魏家只有家破人亡。”
魏远志低着头踢了丁香一脚,魏山岳慌忙捡起,心疼地检查这难得的宝贝,没留神魏远志抱上就跑,留下一路笑声,“摆在我书房门口,不准跟我抢!”
张剑凡领着三人下了有轨电车就到了曲线街,来到定好的洋房门口,裴玉珏走出来等在门口,一会的工夫,他又换了一身工人打扮,穿着黑色棉衣裤,戴着一顶里外有毛的皮帽子,不时拽着皮帽子的边整理。
张剑凡冲着他点头向三人介绍,“这是刘云九同志。”
裴玉珏热情迎上来,“同志们,辛苦啦。”
张剑凡雀跃不已,裴玉珏把四人引进来,朝外扫了一眼,不远处一处房子的角落,一顶黑帽子一闪而过。
人很快到齐了,裴玉珏拉上窗帘,开始滔滔不绝,他的口才向来了得,国内外局势说得头头是道,大家也听得如饥似渴。
门外,曲线街气氛阴森,行人穿梭来去,门缝里不时冒出一双天真不懂事的眼睛,又很快被人拉走了。
一个可爱的孩子追着个小皮球摇头晃脑跑来,一个望风的革命青年闪身出来,刚捡起皮球,身后突然出现一把利刀,戳在他脖子上,鲜血喷了孩子一脸。
孩子惊恐欲哭,被人捂住嘴抱走了。
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孩子走后,整条街立刻沉寂下来,连街头巷尾各种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都似乎能听得一清二楚,只有特务伪装的行人视若无睹,仍然来去晃荡,脚步沉闷可怖。
一双靴子出现在身边,靴子的主人郝三黑冷笑转头,来者就是牛鹏和黄大狗。
“后面没人,没动静。”
“左边没人,没动静。”
郝三黑挥手,“盯紧点,一只苍蝇都别放出来。”
两人齐声答应,又各自离去。
“最近爆发的日美太平洋战争,对中国抗日战争提供了极为有利的国际条件。
由于这场战争的双方都是帝国主义,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论谁胜谁负,都会极大地削弱日本帝国主义力量,有利于加速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
十多双年轻明亮的眼睛目光炯炯看着裴玉珏,就连咕咕叫的肚子也顾不得了。
裴玉珏握拳,“我有句话想告诉大家,只要踏出这一步,每时每刻都有牺牲,我们要时刻警惕,保存自己的力量,胜不骄败不馁,坚持到最后。”
众人点头。
张剑凡低声道:“刘先生,听说您从延安来,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红军长征的事情?还有,请问我们能不能去延安?”
“能,当然能。这样吧,让他们跟你联系,我们马上安排路线,安排好就通知你,你们按照这个路线去延安。”
“太好了。”张剑凡惊喜不已,拊掌而笑,“那什么时候能动身?”
“这个说来话长……”裴玉珏扯了扯窗帘探看,“时候不早,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这一带我比较熟,我去买。”张剑凡连忙起身。
裴玉珏点点头,“王掌柜,很多同志都是第一次来哈尔滨,买点哈尔滨大列巴红肠什么给大家尝尝。”
“没问题。”张剑凡笑着离去。
曲线街洋房门口,郝三黑正在抽烟盯着楼上的动静,看到窗帘一动,扔了烟做出手势,踹开大门冲进去。
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张剑凡脸色骤变,贴着墙站定,迅速推开一扇窗户跳出去。
郝三黑冲上来时,为了稳定人心,裴玉珏仍然在慷慨激昂,“目前抗日战争仍处于艰苦阶段,东北地区是日本侵略者的后方,要广泛发动群众,发展党的组织……”
话音未落,郝三黑带着七八名便衣特务一脚踹开门冲进来,举着枪对准众人,“不准动!”
众人大惊,裴玉珏仍然镇定自如,径直拦住郝三黑,“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完这一票,升官发财大大的有,郝三黑眸中有兴奋的光芒,“你们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为什么大白天还挂着窗帘?”
裴玉珏冷哼道:“我是老师,我们正在学习,不挂窗帘挂什么!”
郝三黑怕夜长梦多,怒喝,“废话少说,统统带走。”
特务们一拥而上,给所有人带上手铐。
裴玉珏焦急地环顾,郝三黑会意,冲着外面怒吼一声,“跑了的一定给我抓回来!”
“是!”特务们在外面齐声回应,裴玉珏暗暗松了口气,戴着手铐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战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