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渔粉

镇上有一条老街,最近几年因发展规划统一装潢,红木门头,上面挂着自家黑漆牌匾,门口或飘着旌旗,或立着告示牌。路上挂着灯笼,站在街头印着“河街美食”字样的大门看去,一直延伸到街尾,红灯红门,热热闹闹。

雪接连下了三天,今天是五九,又冷一分。走进河街,路上行人三两。我去找一家渔粉店,只在一年多之前吃过一次。那次从另一条小路,穿过别人家院子走来,路上峰叔不住地说起,在前头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渔粉有些日式拉面的意思,大碗口,细碗底,盛满浓白的高汤,表面飘着薄薄一层油,白里透黄。渔粉比米线要细,大概和粉丝差不多,有白有黄。鱼肉或是其他配菜沉在碗里,只有细脆的雪菜放在正中,一半在汤里,一半出露。用筷子夹起渔粉,汤的香味立马就跟着飘散开,若是嗅觉灵敏,还能立马反应出其中融进些恰到好处的辛辣。

还是那么小,推开门往里走,也就两米宽,往里延六七米,贴着墙放了两排桌子,若是人多的时段,从当中过路还得侧身。两个女生靠在一起吃饭,一个大叔在前面点餐。而后一边等餐一边玩手机,听见店老板的熟人对像是老板娘母亲般的人说,“*姐,刚刚那两个没给钱就走了。”后者连忙解开围裙,往凳子上一丢,推开门,“现在的娃子……”两个人你前我后地追了出去。

虽然最后终于是证明微信支付过了,多少还是不好受。这种场景在这里发生了太多,也发生得太过频繁,从过去延续到现在,从来没有停过。我想起出来买饭之前,起身,妈说,你背后有白色的东西。我转过身找了找,“哪儿呢?我没看见。”“你拿手拍掉就行了嘛!咋这么大个人这么蠢!背后一共就多大块儿地方!”默不作声,四处摸索作拍灰状,赶紧走了。从中学起,直道现在我都无法完全理解,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对话形式。看不见究竟是多大的过错?问“在哪”究竟是哪一个字有所冒犯?我不禁回想起过往一些对话,某个姐姐家新添小孩,“你看*家的**长得像谁?长得好不好?”(仔细看了看,这么小的孩子,真的没看出来)试探着回答,“嗯……我觉得我……没看出来……”“这都看不出来,这么大个脸呢!”(???WTF)“脸大……好像看不出像谁啊……”“诶你这娃子,我真是没什么好话说的了&*%#^……”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我真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譬如,“给我把**拿过来。”“好,放在那儿的?”“你不知道看呐!就那么几个地方还能放哪去!”“……”(瑟瑟发抖)

诸如此类的对话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我以为只是个例,随着留心观察,我发现在这里,这座小城里,这种对话太过稀松平常,随时随地,亲密的人之间,陌生的人之间,但凡是有多于一个人,但凡是有对话存在的地方,都有可能瞬间演变成如此。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我曾是很绝望的。这种无理由的回怼,无逻辑的抬杠,无缘故的怒火,究竟是为何?头皮发麻。可怕的是,进一步思考时,我可悲地发现,默默里我也受了影响。

知乎上有个问题,“中国家长有哪些不可理喻的神逻辑?”下面有很多回答,越看越舒畅,越看越难受。最契合的一条,我觉得是,中国家长的神逻辑在于根本没有逻辑,深以为然。这里发生的一切,普遍如此。为什么这会是一个区域性的现象?为什么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怒火,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别人倾泄?为什么每个人都在指责别人,数落别人的不是?为什么从来不看问题,一有事情立马想到是不是别人的故意?为什么任何事情都要强调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哪怕事情本身并无正误之分?为什么这里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简单明了,不出三两下,任何事都能解决?我终于明白了,因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人踊跃地充当着审判者,用自己的标准,无情而果断地宣判一切。东西坏了,商家黑心;菜不好吃,卖家故意;成绩不好,你蠢笨懒;福利不够,呵,政府;当有人受到了严厉的审判,当情绪得到了宣泄,事情就得到了解决了!诶,没办法,就是有那种商家嘛;诶,就这样,做成这样还好意思出来开店;诶,别提了,我家***就是那么笨根本不是上学的料;诶,都这样,当官的嘛有几个想给人办事……

我不想说中国人的劣根性这样的言论。愚昧,而不自知,这就是现状。《大护法》里说,“一边坏,一边蠢,就是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要么你跪着,要么我跪着,反正就是不能平等,反正就是不能大家站着说话。不团结,死不认错。因为蠢而坏。这就是劣根性。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一种困惑,我看到、了解到许多卓越的人,或是伟大的事物,但是每当我试图就某一问题深度挖掘时,总是毫无头绪,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无处用力,更迈不出脚。我只能看到一个稀松平常的起点,和一个高不可及的终点,当中一切全是模糊。我试图从他们的自传中找到些许解释,读完一本又一本,每个人都在说着天气、见闻、心情,至于是怎样取得成就,只字未提,这很让人丧气。随着那些模糊的逐渐散去,我多少明白了些这困惑的起源:我从未见过一件困难的事被完成。这里的土壤,滋长出了这种状态。当所有人都在三五句话之间判决出一个除非,当任何事的起源和发展不被需要,当非钱权的事物不被赋予意义,所有的事情自然就变得简单,原因?逻辑?吃饱了撑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回来,即便是假期,也宁愿在校尽量拖延的原因。这是片不再肥沃的土地,被困在崇山峻岭的深处太久,过去孕育生灵的土壤开始逐渐失去肥力,干枯、腐烂,终于变成纠缠不清的泥沼。像极了那些花生人。好在那些曾经皮开肉绽的鞭笞逐渐不痛不痒了。又一次,暗自庆幸在诸多选择中,选择了知识。如同终于抽芽的种子,终于能感到光明和温暖。长久以来的许多困惑,其中一部分渐渐有了解答,终于敢肯定,迈出步子的方向,是向上,朝向太阳的。我再也没感觉到痛苦,也从未如此喜悦,饱含热情。虽无力改变根深蒂固的一切,但我见过许多可贵的灵魂,总在发出自己的微弱的光,不曾放弃。当我知道将会是和怎样的人并肩前行时,没有比这更能让人斗志昂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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