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夜好长，风很凉，烛光晃动，忽明忽暗地吞吐着长舌。明灭交错的瞬间，我看不清你的脸。
乡人们说，您患病期间，还在求他们不要给我打电话，不要打扰我。
而我从未想过，自己此前的小半生，是否打扰到你？是否也给你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艰难困苦？
从小，我就被几个问题所困惑：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往哪去？
这些被哲学家们追溯了无数年岁，在他们看来艰涩、深奥，甚至蕴含着天地奥妙、宇宙规则的问题，其实于我真的都是现实中需要实实在在解决的问题。
听说那一年您捡到我时，正是一个大雪天。你抖抖索索地走过北池旁的那座桥，忽然听到几声孱弱的哭声——你的听觉特别敏感，这是众所周知的。
你往那哭声的方向摸过去，用手指抚过路旁的积雪枯木，你怕错过我——虽然自己也常常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你并不确定收下我是不是能养活，但天性的善良，让你无法漠视我在风雪中被冻死饿死。
当你哆哆嗦嗦地摸到那个纸箱子，摸到纸箱子里的我粉嫩的脸蛋时，你确定自己是捡了个婴儿。你伏下头，用脸蛋蹭着我的脸蛋，用体温感知我的温度，你甚至担心自己粗粝的手划伤我的脸，摸索着用小褥子包好我，又摸索着抱起那个纸箱子，敲响了竹竿上路。
那时节，我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每次想到这一幕，我的心都要狠狠地拧一下。为这无知女孩给你带来的巨大麻烦甚至是折磨，为命运之神将我们紧紧扭结在一起的缘或者是分。
我深信，九幽之上有苍穹，它在关上门的时候也打开了一点点窗。那丝从窗缝透进来的光，就是源自你心底散发出来的慈悲和爱。
就这样，我跌跌撞撞走入您的暗黑世界，与你一起，行走在这片苍凉大地上。
亲生父母为啥要狠心抛弃我呢？很久之后才知道，不仅因我是个女孩，还因我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病。他们嫌弃我抛下我不知所踪，您却搂紧我四处求医问药，遍寻良方。没钱，就磕头求情或者拉一段胡琴以作酬谢。
天可怜见，一位有名望的中医大夫接诊了我，并免费治好了我身上的顽疾。那一刻，小小的我窝在您的怀抱里，完全觉知不到您深沉叹息下的欣慰，以及您剧烈心跳后的激动，是啊，您后来多次喃喃念叨，一个健康的小生命是多么可贵啊。
是故，您给我取名心心，心心念念，就盼着我健康茁壮成长。
但我必是难缠的，不论白天还是深夜，饿了渴了拉了，哪一样都需要你照拂。你看不见该怎么办？有时饭没喂到我嘴里，有时水先洒了自己一身……我在哇哇大哭的同时，不知你是否也睁着那双看不见的眼在流泪。这苦涩的泪啊，一定伴随您很多年。
可若干年后，想起供养我的那些日子，你却只有美好的忆念留在唇间：幸好有你作伴呢，否则又黑又冷又长的夜，我该怎么办呀？
不知你用了多少心思在我身上，从小到大，居然没人说我穿得磕碜，不得体。政府乡邻体恤你的不容易，年年往家里送米面油，过节总有鱼肉蛋。你常念叨，心心，要记着社会的好大伙的好，长大要做国家栋梁，帮助更多需要帮的人。
我好动，身上常有这样那样的破洞。每次洗衣服摸到这些，你都叹口气，大洞求着邻居婶婶帮忙补，小洞摸索穿针引线自己补。有时候补得歪歪扭扭，你看不见，我又不懂，就那样穿着上街，引来一片善意嘲笑。您又赶紧带我回家，将破洞拆了再补，就这样拆拆补补，居然慢慢摸出了规律，补的破洞越来越规整。后来我在一篇作文中写道：我有一位超人妈妈，居然被评为优作。
我的超人妈妈，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无意间得到的鸡蛋、小煎鱼，一定要大老远带回来搁我碗里。我把鱼刺剃掉，鱼肉悄悄夹在你碗里。你吃到了，总是喃喃自语：这孩子，这孩子！再要摸索着夹给我，我已经哈哈笑着跑远了。
路上摘到的小野花、捡到的小铁圈，你会带回来给我当玩具。夕阳下，我蹲在小小的院落里安静玩耍，你坐在院门口悠然拉响胡琴。斜映的阳光把你的身影拉得很长。你入情地拉着，随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和头，有灰白的发在风中乱舞。
乐声，大概是你在黑暗世界里的唯一安慰吧？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您内心的孤独和凄苦也是与生俱来的：两岁时一场大病致使双目失明，五岁时父亲病故，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改嫁。幸亏被姥姥收养，学了一技之长才没有饿死。
这悠悠乐声，既是您的生存之技，也是安魂之计。你在这份悠然的旋律中寻一份自在，我在这份悠然的旋律中一天天成长。
有一天，你忽然拽住我的泥巴小手，舀来井水洗得干干净净，又拿出一身新衣裳叮嘱我换上。我好奇地问，今天啥日子？
你喜滋滋地说，今儿是我家心心上学的大日子。
原来，为了让我顺利上学，您已经几次三番求到镇长那。你说：我是个双眼瞎，不能让孩子当睁眼瞎，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乡领导深为感动，答应帮我找学校，落实班级。好心人送来了新书包、新衣裳，还有文具盒、练习本。我开心地拨弄着这一切，开心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哦，我要上学咯。
我上学了，离您越来越远了。学校老师减免我的学费，甚至特意给我留了午餐。邻居婶婶说，我走后，您也得了空到周围村庄拉胡琴、唱琴书，但总是惦记着给我做晚饭，有时发觉时间晚了，便急着赶回家，走急了，常常跌倒，身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再后来，我读高中，离家越来越远了，常常半个月才能回去一次。每一次，你都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胳膊，微笑着点头：我家心心又见长了。
有谁知晓，此时的我是有多么厌弃眼前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从小被抛弃的痛苦，和您一起备受嘲笑讥讽的过往，如噬心之针，如附骨之蛆，日日夜夜，啃咬我的心。
那几个问题如重锤一般击打我的头脑，一遍遍逼我追问：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往哪去？坠入深渊的我甚至曾有一刻腾起强烈的怨恨，那个雪漫北池的寒天，您为何没让我就此离去，让我不用经历尘世苦楚……
从前，我一次次在作文本里讲述的超人妈妈，如今却成为记忆中最深重的伤，我的世界，无父无母，养母还是残缺，陷入一片焦黑的虚无……
那一次，我整整一个月没回家，你急了，不顾路远，换乘公交，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学校，遇到人就问：你知道三班的李心心在哪吗？
就在那一瞬，眼泪蹦涌而出，我摸着你在路上磕得青紫的膝盖，难过得不断自责。李心心啊李心心，你还有心吗？如果你有心，如何感知不到妈妈虽然身体残缺，但爱却从来不曾残缺！是啊，从前年龄小看不见，如今我是睁眼瞎，装看不见，还不如您那从未蒙垢的心。
两个月后，高考成绩下来，我顺利入围一本，更加远离了您。我越来越忙，课上学习，课余打工，时间越来越少，连假期也难得回家，要继续打工赚取下一学年的费用。
怪的是，从那后我的抑郁症不药而愈，而且分外依恋和您的每一寸每一缕时光。过年前，我结了工资，买了礼物，终于赶上最后一班车，回家啰。
听着远远近近的炮仗声，看着深一朵浅一朵在无尽苍穹绽放的烟花，我忽然感觉到了充盈的幸福。我的超人妈妈，您一定正在坐卧不宁地等我吧？快了，我快到家了。
四年大学生活，我们聚少离多，每次回家，既有欢欣也有伤感：看着您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白发越来越多，各种病痛的侵袭越来越频繁，我深感无常之痛，盼着自己早日学业有成，有能力带您享几天清福。
然而大学毕业后又面临择业，当我期期艾艾地告诉您，自己想留在省城打拼，等有了立足之地再接您过去时，你如同往常般用手指抚摸我的脸，轻轻念叨：我家心心长大了，去吧，自由的飞翔，不要挂心妈妈……
当我得到消息赶回家，您已病重回天乏力。
烛火轻轻一颤，烛泪汩汩而落。无限的虚空处，我还是看不清您的脸。
乡人们说，你患病期间，还在求他们不要给我打电话，不要打扰我。
而我从未想过，自己此前的小半生，是否打扰到你？是否也给你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艰难困苦？
多想，再听您拉一曲胡琴，再感受您用手抚摸我脸颊时的温暖和刺痛，可是，您再也不给我机会了。
风声呜呜，是您的哭泣还是我的呜咽？
抬头望天，星子灿烂，哪一颗才是您的化身？
我想，必是那最亮的一颗吧？您一辈子活在黑暗中，老天不忍，所以亡故后给了您最亮的眼。
妈妈，这辈子，谢谢您爱我；下辈子，换我来做你的妈妈，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