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吹着吹着,便由凛冽变得温软。不知哪一夜起,小城杨柳青河水平,两岸春草碧如丝——正是桃花始开时。
桃花开时,人心会变得温柔,哪怕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公元760年,杜甫在成都安下身来,颠沛流离的生活暂告一段落,罅隙间得片刻安宁,便有心情去看花——一向忧国忧民严肃沧桑的杜甫,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他可不想时刻沉重紧绷着神经,也不总是愿意写沉郁顿挫的调调。
当年杜甫住浣花溪畔,他把浣花溪称作他的“江”,愁苦如杜甫,其实也曾做过文人的浪漫事:沿江寻花,赏人间春色。他将寻到的美景,写成轻盈的诗篇:“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便是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一首。
杜甫在江畔独自看花,都看到了什么花呢?他看到了“红花映白花”,繁花满树盛如烟,更看到了他爱的桃花。
江水东流,黄师塔静默,春光旖旎人不困,且倚着微风去寻花,恰见桃花灼灼。此时的杜甫,或许心有苦闷难排遣,但恰见桃花灼灼,美景如斯,情难自抑,也生出片刻欢愉与明快。“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深深浅浅的粉桃花,娇艳明丽,灿然绽放,多可爱!不管主人在不在,花本身是让人怜惜的。
写桃花的诗句,繁如星辰。从唐寅到崔护,从桃花仙到伊人远去,诗篇无数。早在古老的诗经时代,桃花粲然点亮多少出嫁女的心事,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觉得杜甫对桃花是偏爱的,他曾多次在诗中提及桃花,看春水时,他感慨过“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漂泊秦州,他念叨“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后来旅居夔州,某个白日昏睡梦醒后,他提笔写下“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他去世前一年,悲叹知音少,愤而提笔,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桃花:“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其时春水初升,桃花绯红,一生呕心沥血,聚气笔尖,奈何正值乱世,胸有不平,力不从心。
杜甫的“可爱深红爱浅红”,是所有写桃花的诗词中,我最爱的一句。桃花开时,我也总想回家,想看旧宅的桃花。
回家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事情。事实上,这几年父母暂居南方,我们的小小庭院,大门紧锁,无人在家的房子,有寥落的光景。而父母不在家中,我们几乎是没有单独回去过,平日里总有无尽琐碎事忙碌,想念的情绪,也只是一时起伏,并不重点照顾。
我家院子外有两棵有桃树。是十多年前妈妈栽下的。那几年,乡里爱搞致富经,鼓励人们“上工”,上工就是农闲之余,乡亲们抽出时间,统一劳作,短时间内完成一些“上面”派的任务,会有少少的报酬,一个工十元二十元钱的样子。那一年春上,麦苗青青,根据安排,人们去田里挖坑,农人对麦田充满珍爱,麦子长势正好,无端被挖,虽有心痛,却也无可奈何,大家还是嘻嘻哈哈互相吆喝着结伴去上工。
那年的任务是种桃树,上面推广油桃,据说能卖大价钱。我实在不记得具体时间,因为印象里每年春天他们大人们都在上不同的工,有时候是种反季节的胡萝卜,有时候是又白又大的外地洋葱,有时候是卷心菜,还有的时候,建羊圈,造牛舍,村村队队养新疆的小尾寒羊——我们那里可是典型的中原地带,远道而来的羊,自然无法适应呀。所有的折腾,最后都黄了。我依稀记得,有些时候的沟渠里,都是倾倒的胡萝卜,风刮雨晒,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导致我一度对胡萝卜包包菜和洋葱都无好感。
工做完了,家家户户都留下了桃树。当时树苗供应充足,做工的人们,人人有不当的福利,可正大光明带桃树回家。有的人带十几棵,够栽成一片桃园,妈妈一开始有羞怯心,每日回来都跟我们说她才不拿,谁知最后在邻居怂恿下,也带回三棵,栽在院外水井边,最后成活了两棵。当时我上小学,八九岁的样子,对妈妈种树这个动作,仍有印象,白驹过隙间,几近二十年悄然飞逝。
少时的我已对一切种花养草的事情有兴致。年年春天,指甲花是一定会种的,放学归来,用小树枝圈一片地,做成小小篱笆,撒下花种。我在院子里外,种过蔷薇,月季,鸢尾,栀子,大丽花,酢浆草,无花果,夜来香,太阳花,仙人球,兰花草,红的白的菊,还从田野边挖回萱草和紫花地丁回来种……
妈妈也种花栽树,只是她比我还随意,买回葡萄树,墙角种下,爸爸嫌碍事且招“长虫”,就砍掉了,妈妈居然不心疼也不遗憾,好似是极其平常的事,不必挂于心上。只有我自己,暗暗心疼许久,大概是遗憾吃不到自家的葡萄罢。我对葡萄树有期待,从不嫌家中树木多,后来无心再水井边插下一段葡萄枝,倒也成活了。去舅舅家或者其他有葡萄树的亲戚家玩,他们热情摘来鲜美的葡萄,我一面吃,一面想,要是我家也有一棵葡萄树就好了。
几年来偶尔回家的母亲,居然又见缝插针般在院外栽了枇杷树,柿子树,还种了紫薇花。它们,慢慢也撑起了一角绿荫。听家里二娘说,秋天里柿子又大又红,油桃树果多得压弯枝条,枇杷呢,也是密密集集结满树。只是家中无人,它们,全部成为毛孩子的囊中物。
去年春天,母亲在家小住,我得以回家。三月的晚上,桃花鼓苞,第二日清晨,便爆满枝桠,桃花浅粉花瓣温柔沉静,桃树枝干遒劲无一丝娇弱气息。它们,仿佛在等着我。那么多年里,我错过她的花开,错过它的果期。桃花在我家安下来二十年,我几乎从没吃过一颗甜桃子呢。早些年间,那两棵树是只顾着开花,无意结果,零零散散的桃子不等成熟,就被鸟雀吃光,后来几年,桃树忽然发了奋,果实累累,可惜主人,悉数在外。
当年我曾对着桃树说过没吃到桃子的小遗憾,妈妈总是笑眯眯说:“不结桃子光看花也是够了啊,桃花那么好看!”
是啊,桃花那么好看,吃不吃果子,也无所谓嘛。那几年的桃树,花开的特别盛。
再早以前,我家还没有种桃树,春天我和小伙伴们去废弃的林场玩,林场里大片梨树中夹杂着几棵桃树,雪白之中映着点点粉红,穿行树下,真真“人与桃花隔不远”。
桃花总是伴着流水,苏轼写“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是说杨花,每每见到此句,我却总是不由得想到桃花。以前家旁边的小河水尤清澈,春日融融,燕子在我家楼下衔泥筑巢,树上黄鹂婉转啼鸣,清水映着粉桃花,也曾美如画。北方的三月初,三分春色里,少不了尘土飞扬,大风刮过,花也尽然地开,流水灵动,春意渐深。
李白“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曾深深触动我心弦,桃花流水杳然去,我借用了十年。我家旁边的小河流十年前已然干涸,桃树去年被毛孩子攀折了,从根部断裂,母亲只好砍掉了它粗壮的树身,说是让它重新抽枝生长。这棵从指头细长到碗口粗的桃树,不知今年还会不会焕发新一春。
好在啊,母亲去年又漫不经心地买回一株桃树,这回,她不再栽在院外,而是种在了院子里,她略带骄傲地跟我说:“这是一棵大白桃,结的桃子特别甜!”她似乎忘记了我们从未曾吃到过自家的桃子。
上个冬天,她跟我说起莲花山的桃花又开了。我想了想,我竟然没有和母亲同去过莲花山。我也曾特意去那里看南方的桃花,却不是和母亲一起。南方的桃花,在冬天里就已盛放。
我还记起那些年,我把林场带回的桃花,插满家中的瓶瓶罐罐,连小小的深绿色墨水瓶也不放过。不过记不清楚是小学几年级,大约年年如此吧。
有一回,我惊奇地发现,我放在教室窗台上的桃花,忽然变成了蓝色。每一片薄薄的花瓣,都有着清晰的脉络,凸显出细微的张力,它们,是天空一样悠远的蓝。我在朗朗书声里偷偷注视着蓝颜色的桃花,怔怔地欣喜着与桃花的蓝色容颜相遇,那久远的春天里,我拥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母亲当年“上工”的地方,她曾给我描述过,新修公路两边都是青麦苗,桃花开十里,红艳艳的一大片——我始终没有去过那里,但我曾想象过那一大片桃林的模样,花开如一团霞雾,飘渺美丽,无法抵达。
许久以后,我知道桃花变蓝是因为桃枝吸饱了墨水瓶装的水——里面的蓝色墨水没清洗干净。母亲说的大白桃就是甜蜜淡粉的水蜜桃,她对果实总是不甚在意。我觉得她也算是桃花的知己了。
桃花,蓝颜,旧年如梦,杳然而去。又是一年春水平,我愿在深红浅红里赴桃花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