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在一家收容救助中心的登记室工作。这个收容救助中心专门接待各相关部门介绍来的外地农村贫困人员。
一天晚上,叶子值夜班,进来一个老人办理退住手续,说是第二天大早准备坐汽车回家。
老人约摸80岁年纪,腰背弯曲,行动缓慢,面色黧黑粗糙,皱纹沟壑丛生。他一进门就恭敬唯唯地笑着,透着一种小心和胆怯。
这么老的老人,家里怎么放心他一个人跑到几百里外的省城呢?叶子的心不免有些柔软。
老人办了退房手续,却没有离开,问叶子,某某汽车站怎么走。
叶子问老人:你要去哪里呢?明早几点走?
老人告了他县城的名字。叶子知道那地方,是一个山区城县。叶子又问老人:你为什么不坐火车或高铁呢?坐汽车时间又长又辛苦,而高铁或火车又快又舒服。
老人唯唯地笑着,说:上面局里只给报销汽车票,不报销火车票。
哦。叶子有些悲悯。看老人的神态衣着,显然不富裕。因为公家报销汽车钱,一个80岁的老人,他是受得了吃一点苦去坐汽车的。叶子不说什么了。
老人抖抖瑟瑟在身上几个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折叠了几层的纸,打开给叶子看,原来是某局开给汽车站的汽车换票证,上面写着老人的名字,乘车日期和区间,还有某局的骑缝章。凭这,老人就可以到汽车站窗口换一张回家的车票了。
叶子告诉了老人去某某汽车站的详细路线。老人有点耳背,总得把脸侧过去,把耳朵朝向叶子,再把一只手放在耳朵后面当喇叭来聚音,又把眼斜着看叶子的嘴形,才听得清叶子的话;又重复地问了好几次,好似知道了,但犹不是很清晰、没有把握的样子。
叶子的心更加恻隐。再怎么描述,总是不能百分百精确的。比如她告诉老人,下车后马路对面就是汽车站,但前面有绿化带,前后多远有斑马线或人行天桥,拐弯灯和直行灯怎么走,老人年老耳背,反应和行动都迟缓,叶子竟实在有些不放心。她想,要不,明早跟领导说一声,她去送老人到汽车站吧。
不过,想想还是忍住了。他既来的了,自然也回得去吧。人,有时候总得学会直面别人的凄惨。
老人问叶子:你知道早上几点钟就有到我们那里的长途车了吗?
叶子也怕老人要么去的太早太辛苦,去的太晚又没了车。于是决定给老人问一下。正好有个朋友在汽运部门工作,叶子打去电话,朋友告诉她因高铁的开通,去往老人那个县的汽车早已停运了。老人要坐汽车的话,只能坐到附近相邻的另一个县城。汽车站正好是他们下属单位,朋友把汽车站站长的电话告给了叶子,更具体的事项叫她直接跟站长联系。
叶子庆幸幸亏帮老人问了下,否则明天老人去了又会有很多意外与麻烦。老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给了叶子,说,坐不到我们县也没关系,我可以坐到附近那个县,然后叫我儿子来接我。你再帮我问问行不行吧。
叶子马上给汽车站站长打电话,告知老人的情况,询问老人如何乘车。
站长说,让老人坐到提前一站那个县城下车是可以的,但必须与换票证上的区间名称相符。需要让老人再去开换票证的部门改一下地址,或重开一张名实相符的单子。
我告之老人可以坐到相邻的县城下车,然后叫他儿子去接的情形,看能不能通融。
但站长说,汽车情况较复杂,中间会在服务区休息;或有时候乘客太少,会把几辆车的客人并到一辆上……总之有诸多临时性、难以事先预料的情况。咱都是好心想帮老人,但毕竟这么老的老人了,万一中途出个什么事,或者万一汽车晚点,他儿子没接到他……都是麻烦事。所以,最好还是叫他去某局再重开一下换票证。
站长说的也很有道理。照顾老人上车并不是件难事,但若真的中途发生个什么意外,那可真是谁也担不起。
虽然不想让老人再跑趟某局,让老人又累又耽搁行程,但看来,这对老人是最安全、规范的捷径。叶子收住了自己的妇人之仁,不再在电话里拜托站长。
老人唯唯仰承地问叶子:你自己拿笔改一下行么?我没文化,也写不了字。
叶子指着换票证给老人解释:这个我不能改,要涂改的话上面要加盖人家这个单位的公章哩。
老人本来做好了第二天大早就去汽车站乘车的打算,但现在遇到了这情况。但对于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来说,他们对生活的接受性非常强,也非常快。大概,他们一生已经历过太多无奈了吧,变得什么都能接受了。
老人始终是恭恭唯唯笑着的,看不出一点愤怒、抱怨、失望或无奈。对于明早得等机关上班后,再去某局重开汽车换票证,老人很快又缓慢而充满希望地接受了。
叶子在给老人联系这些的时候,正好地上堆了很多刚从客房里撤下来的脏床单,老人弯着腰,一双更加粗糙黝黑的手便在那里叠那些床单。
叶子两三通电话打完了,老人把床单也叠完了。叶子即感激,又怜悯。想起包里有个小食品,就拿出来送给老人,老人黝黑松驰粗糙的脸笑得更皱了,双手接了,不断拱手道谢,受宠若惊的样子。
老人点头弓腰,一再喃喃地说着:真是遇到了好人了;同时又在身上的口袋里抖抖瑟瑟地掏了半天,掏出另外一张折叠好的纸,打开一看,是某局开具的一张“不予受理通知书”。
原来,老人是来省城申请待遇的。不过上级部门出具的意见是要按程序走,不能越级申请,让他回县里申请。
老人把他的情况简单给叶子说了下,问叶子,接下来他还需不需要再来省城找某局。
叶子认真看了通知书说,先不用了,你回去之后,可以找哪几个部门,或者自己先查相关政策,或到这几个部门让他们给你查相关政策;有政策的话就可以申请,没政策的话呢,可能也不好申请;不过,你回去试试吧。
老人疑惑疑惑,不大放心,又唯唯笑问:你说还需要来省城申请吗?
叶子说,我觉得暂时不用了,先在县里申请吧。
老人再次连连拱手,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叶子却感恤这老人的命运,但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他,又安慰他什么。只好想再送老人点什么。一扭头看见饭盒里晚上从食堂打了没吃的一个馒头,于是拿一张干净白纸包了,去送到老人房间。
老人正趟在床上似寐非寐地休息,听见叶子说话,赶紧趋趋地起身,神情举止里满是受宠的感激。叶子不好意思地道明来意,叫老人拿上馒头当明天车上的干粮。
老人道着感谢,弯腰双手来接馒头;叶子双手前送。却不知怎么地一紧张,包馒头的纸一滑,馒头掉在了地上。叶子赶紧弯腰去捡,那馒头还是就势在地上滚了几滚。叶子愧疚而羞臊。
好在刚刚拖过地不久,地面还是干净的。叶子看了看馒头,也并未沾上污渍。给老人道了不好意思,还是把馒头递到了老人手中。老人依然恭恭维维、笑容可掬地接了,双手里握里馒头给叶子拱着手,千恩万谢地把叶子送出了房门。
叶子脑中萦绕着老人的命运,看着自己心灵的漫无界线、想与刻板存在在那里的社会规则挣扎的欲望。她什么都无力改变。最后,终于从这种艰难的心灵挣扎里找到一点安慰:嗯,这次,我总算是有了界线。只是下次,千万别再把馒头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