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昨日初雪。北归六月有余的日子,收到故人从长安寄来的书信。今早推门的一瞬,看到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便不由得莞尔——因着一场雪,我与长安,在时空中相连了。
犹记得大学时,若是逢着一场雪,便喜不自胜。那种欣喜与南方同学见到雪的兴奋惊奇是不同的,北方人懂得欣赏雪的好——只须一人走在路上,松枝儿尖上悬挂的水珠、腊梅花娇嫩嫩的瓣上堆叠的一点白、龙爪槐被雪勾出的轮廓,还有藏在雪里的红叶,全都收进了心里。长安的雪啊,是在半空中就化了的水墨,经水调和的墨,染出的景,浓淡总是沁人心脾。
塞北的雪与长安是不同的。即使今年的雪比往年都要薄些,也不会旋即化了,在地上湿漉漉的一片。塞北的雪,像沙,像尘,风吹时扬起凄茫茫的一片,行路的人便眯起眼来,不是旅人也似有了旅愁。清早出门时天色未明,行人尚少,雪就静静铺在路上,与冬日凄寒的天色融在一起,只有道路尽头一盏幽幽的路灯,映出雪上的些许荧光。路的两旁,皆是同我一样沉默的松树。
塞北的树是极少的,尤其在冬天,还能看出些样子的只有脱了叶片像根根尖刺耸立的白杨,凋了绿意的枯枝萧索的柳,还有虽名常青灰得发乌的松,旁的全都秃成一个样。秃枝枯干在雪中尤显零落,像极了国画中的渴笔。
落雪时看远山是最好的,我工作的学校就坐落在甘德尔山下,上课时朝窗子里一望,窗框子框出来的,是一幅天然的画。没有石头的山没什么棱角,沙土在天际绵延出起伏的线条,蓬蓬枯草与雪斑驳交杂,远远望去灰黄、深绿、白三色衬在苍茫青空下,没有任何章法,就是大笔一挥甩上去的不经调和的色块。山下一片落着雪的平房屋顶也少有烟火气,都只是深深浅浅的灰,又不似斗拱飞檐般精巧有样子,全然一幅简古疏豪。
在异乡时,曾无数次思念故乡的黄河水、塞北雪,我知道,塞北的粗犷放旷是融进我骨子里的,但归来却发现,自己成了故乡中的“异乡人”。与故乡一别四年,那四年里,我看的春色是古城砖缝里渗出的绿苔,我赏的秋景是师大校园里被雨打湿的银杏。连夏也是独属于长安的滚烫的热浪,只有冬日,只有那半个又半个的冬日,我于家乡短居,有时年节还没过完便回到长安。我曾见过的最美的红,是元宵节那日清晨,刚下火车坐600路公交回学校时,看到的古城上的灯笼。连自己也没发现,我早已习惯那些独自经过的古城霓虹,贯穿我疼痛与幸福交杂的成长中的古城时光,早已融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抽离这部分,我不成为我。而我最终,还是回来,回到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在这里看雪。
雪的凉丝丝在我脸上,我想起雪里的龙爪槐、雪里的腊梅、雪里的红叶、雪里的斗拱与飞檐。故乡,在你的初雪里,我只能选择沉默。曾听说,西安,一下雪就变成了长安。而我的故乡,一下雪,就变成了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