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有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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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我去大坪。很多柏树的那个地方。”拽着28寸箱子的我刚下大巴就找了辆摩的。
“那个地方,我知道。”师傅头发有点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笑起来整个人都皱在一起,看不到眼睛。
已是深夜,镇上被黑色笼罩起来,看不到任何的人。车灯打在前方,我用力的拽着箱子,看着自己从镇上不断地被拖向大坪。
“妹子,你到了。”
“嗯,谢谢啊。”为了赶车一天没吃任何东西的我,嘴唇干的憋不出几个字。下了车,从包里拿了十块钱给他就拖着箱子往前走。
依旧是一片漆黑,远处有一点灯光。我打开手机手电筒,踩向眼前扭扭曲曲的路。灯光离我越来越近,我却停下脚步,长吁一口气,打开手机备忘录打下三个字:“别认命”。
停了两分钟之久,我拖着箱子浩浩荡荡走向灯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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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我回来了。”我对着木门边敲边喊。
“姐姐回来了。”隔着木门能听见弟弟和妹妹在说话。
提着箱子跨过门槛,走进房间。还是几瓦的电灯泡,暗黄色的。红色木桌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角落里摆满了刚扯回来的花生。
“佳佳回来了,刚想给你打电话。”奶奶拿着老人机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和师傅一样,布满了皱纹的脸。
就着暗黄色的灯光,奶奶给我炒了个鸡蛋。我愣在门槛上,看到四五米处的她,背影被灯光照射得尤其佝偻而瘦削。而小码的衣服在她身上却是空荡荡的,头上有银丝,在灯光下显得非常刺眼。她咳嗽着侧身问我要不要放辣椒那瞬间,我突然觉得她老了。
我坐在木椅上扒饭,眼睛里如同进了沙子般,总感觉想掉眼泪。
“佳佳啊,就是啊,我跟你说的那个公务员,他明天在家,你们要不要见一面啊。”奶奶把椅子移到我身旁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絮叨着。
我停止扒饭,咽下嘴里的饭,喝了口水:“奶奶,我不想去。”
“佳佳啊,她们家条件确实很好。也一直没嫌弃我们家穷,你看啊,他儿子也不差脾气也好……”奶奶掰着手指头数着一点点的好。
“我说了我不去,我在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真的不想去!”我把碗重重的甩在桌子上,站起来嘶吼着,却看到眼前的窗户破了。那扇窗户被奶奶用书粘起来在昏暗的屋内不是很明显。
“宁佳佳,你不去也得去。这种事情由不得你。反正他儿子明天来家里,你不见也得见。”奶奶用力地拍打着红色木桌,打落了一本书。
“我不去!”扯出这句话我跑进里面的房间,摸黑打开灯,依旧是几瓦的灯泡。我对着灯泡红了眼,走向床沿上坐着,眼泪大颗地打在手上。
为这推不翻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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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早地起来,踏着拖鞋打开门,吱吱呀呀的声音,总感觉下一秒门会掉下来。
走出门,对着远处的柏树呼吸新鲜空气。回头一看,房子老了不少。原本方方正正的黄土,周围开始残失起来。支撑着的柱子被岁月打磨,也变得不那么牢靠。就连上面的瓦片也是几块碎片拼在一起。
这么四年,我在老,它们也在老。
放眼望去,整个大坪,也就只有我家还住着土坯房吧。我抿着嘴倒吸一口凉气,走回了房间。
“佳佳啊,下午那个公务员会过来,你记得啊。”奶奶从井边回来,手提着一桶衣服。
“奶奶,我说了我真的不想见。”我抬头,倔强的看着她,声音也随之变大了起来。
“啊?不想见?送你上大学多累你知不知道。你看没看见你弟弟,都还等着学费呐!”奶奶扔下手机的衣服,指着我大声喊。
我瞬间哑口无言,转过身又把自己锁在房间,倒在床上任凭眼泪流下来,流到耳边,流向头发里面。
九岁那年,我爸妈出了车祸,双双去世。奶奶一个人顶着所有的不容易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妹妹三岁,弟弟才不到一岁。那时候,我听过最多的词是“可怜”。
从小到大,只有奶奶一个亲人。我听她的话,好好学习,努力考大学。四年前,我以三分之差落败一本。奶奶坐在炉火旁一边添柴一边说:“佳佳,我送你读书。”
四年里,我的学费都是贷款,半工半读。奶奶每个月会给我打生活费,除了第一年的其他的我都没用,存下来了。
最后一年我把那些钱还有一些自己攒的钱凑在一起,还了四年的贷款。
四年后,我考上了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奶奶在电话里问了我很多遍:“佳佳啊,你真的还要读么?”我一个劲地说,奶奶啊,我好不容易考上的。
当年你跟我说的啊,要考个重点大学,给你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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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关掉手机伸着耳朵去听动静。
“佳佳,佳佳,快出来。”奶奶在那边房间叫我。
我迟迟不肯出去,直到奶奶进来拖我:“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能不能听话?奶奶把你养大……”话没说完,奶奶眼泪也下来了。
我皱着眉忍着:“我去,我去。”
走出去,看到一个男生正端着查正襟危坐着。戴着眼镜,清清瘦瘦,自带书生意气。
“你就是佳佳是吧。”看着我时他把手里的茶放下来,从上到下的打量我。最后一直盯着我的脸。
“嗯。”我移步坐在远处的椅子上。
“你什么时候开学啊。”他呵呵呵笑着打破沉静。
“快了。”我舍不得多说一个字。
“到时候我送你去吧,你一个人女孩子也挺危险的。”他望着我的眼睛。
“嗯,不用。”
没过多久,他就走了,走之前加了我微信。本就是尴尬的场面,全凭他一直维持着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画面。
奶奶送走他,回来跟我说:“佳佳啊,他说啊,对你印象挺好的。”
“嗯。”扔下这个字我又走回了房间。
早在电话里头,奶奶就一直跟我说这个公务员多么的好。他妈妈和我妈妈当年交情很好,虽然家里有钱但也没嫌我们家穷。
其实这些我都知道,阿姨一直对我很好。
可是我的人生,不想要被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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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五天,弟弟妹妹就要开学了,过不了几天,我也要开学。
奶奶早就盘算好了一切,日子记得比我还清楚。也没办法,穷,只能数着日子过。
晚上坐在椅子上乘凉,奶奶又开始絮叨起来:“佳佳啊,她妈妈说了,你俩要是成了,以后学费都由她们那边出。你看,弟弟妹妹也快开学了……”
奶奶扇着蒲扇,还没说完我就冲回房间了。回来的日子里,这里积攒了我太多的情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把从九岁到二十二岁的记忆都搬出来,放在枕头上,一个个地数。
最多的,却是奶奶在电话那头跟我说:“佳佳,你在那边多吃点,奶奶有钱的啊。”
为了这三个孩子,她真是受苦了。平时舍不得吃穿,别人送来的东西都留给我们吃了。还有学费,每年一大笔学费,把她压得越来越矮。
第三天,公务员又来了提了些火龙果还有波罗蜜。“我妈让我拿过来。”他轻声细语的。
“啊呀,真是谢谢你妈啊,我这个岁数了都没见过这些东西。”奶奶对着这些看了又看。
我透过窗户看着她满面春风,鼻子一酸。我都忘记了,她这辈子这么苦,我还没让她享福。
我又躺在床上,看着头上堆了一层灰的蚊帐,想着刚刚的一幕幕。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打下三个字:“认命吗?”
我还年轻,可是她已经等不了我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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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我主动给公务员发消息:“在忙么?”刚发完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不禁一阵苦笑。
“没呢,不忙不忙。”
“见个面吧。”这四个字,我打了五分钟。
第四天,我去了他家。镇上的房子,三层楼。一楼是个游戏厅,走进去时都在群魔乱舞地打游戏。
条件很好,我用这四个词来形容。大冰箱,大厨房,大客厅,大沙发,大电视。这对一个从土坯房里面走出来的孩子来说,是一种奢侈。
他妈妈还是很喜欢我,说我优秀,夸我漂亮,怕我紧张一个劲地找话题聊天。看我的时候那慈祥的眼神,让我想起我妈。
我一直盯着地上发呆,偶尔回一两句话。挣扎着,是不是就要这样了?
公务员送我回的家,也对我嘘寒问暖,我却只是强颜欢笑。在打开内心与不打开之间苦苦挣扎,可是我不想这样的生活。
在我看来,我不想要被安排的命运。想一步步的走,辛苦一点,慢一点,都没有关系。反正上帝很公平,你受的苦都会甜回来。
可我一直记得,十八岁那年刚毕业。我攥着通知书和我奶奶坐在炉火旁:“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买大房子,给你买好多好多衣服。”
奶奶坐在我旁边笑容满面:“我就怕,等不到了。”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做我的英雄,真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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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我在炉火旁跟奶奶聊天。
从小时候爱哭的我到现在像个大人一样的我。说着说着奶奶眼泪又下来了,一边添柴一边说:“佳佳,奶奶对不起你,可奶奶没办法。”
这句话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喷涌而出,低落在地下的火灰上。
弟弟妹妹走过来,十几年来长大了不少。妹妹穿着我穿过的衣服,弟弟穿着堂哥穿过的衣服。那么一瞬间,觉得真苦。
坐在火炉旁很久很久,奶奶和我一样,都坐着。她在说艰辛,我在听艰辛。对着炉火想了一夜,怕想少一点就走错路了。
第四天中午,我走出房间。奶奶正佝着腰摘花生,箩筐被花生填满,黄土地上都是花生枝叶。
“奶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搬着凳子拿起一株花生,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说完我就坐下来摘花生。奶奶顿了顿,把花生扔在箩筐里的那瞬间,我瞥见她的笑。脸挤在一起,只看到牙齿。
第五天,我送弟弟妹妹去上学,公务员靠在车上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缴学费,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全部都是公务员。而我,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在向什么东西低头,好像是命运。
我怎么会忘记,信誓旦旦说会做她们的英雄,给她们好的生活。可是我是想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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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学校前,又见了一趟他妈。
“佳佳啊,你看你们也算是缘分。你现在在读研啊,也不着急。等你读完研出来,你们就结婚吧。阿姨一直都把你当女儿看的。”阿姨哈哈哈地对着奶奶大笑。
我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走出门,走远了一点,奶奶扯我的衣襟:“佳佳,她妈妈说的你听到没有。”
我往前走,把奶奶扔在后面。
“宁佳佳,你听到没有!”奶奶在后面喊。我正打开手机,看到备忘录:“别认命”。随后点击了删除键,回头走到奶奶身边:“奶奶,我知道。你放心。”
彼时路过一辆车,车上放着那英的《默》:
“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
我记得,回来那天我在大巴上单曲循环了十二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