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写人物的形象,很多人只会用一种方式。比如琼瑶,写起人来只会一味地唯美。
记得曾看过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熟读琼瑶的女生写作文,题目是《做饭的妈妈》,内容大概如下:只见妈妈穿着雪莲一样的白纱裙,像云一样地飘进了厨房,纤纤玉手握着一把老菜刀,轻巧优雅地切着土豆;忽然发现我在门口探头,便回头嫣然一笑,婉如一朵含羞的水仙……
这哪是妈妈做饭?分明是仙女下厨。初学写作的人容易犯的一大毛病就是这般一味地唯美。其实写人物的要点不是一定要唯美——当然也不是一定要“唯土”(看那些所谓的乡土作家的文章就知道)——而是要看如何才能准确地切合人物的身份和特点。
下面我们看看《红楼梦》里是如何写好丫头们的模样的。
先看鸳鸯:
引文:(邢夫人)一面说,一百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邢夫人本是大老爷贾赦的太太,却来替贾赦说媒,意要鸳鸯作贾赦的妾。鸳鸯的模样便是通过邢夫人的眼睛描写出来的。邢夫人完全是以一个有了年纪的媒婆的标准去打量鸳鸯,重点是:脸蛋,五官,身材。
这段描写最点睛的是最后一句: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作为丫头出身的鸳鸯,这微微几点雀斑并不刮目,倒是让人觉得平易亲切。贾赦邢夫人显然一点也不嫌弃这一点:不过是官僚妾而已,又不是皇帝选妃。
如果换一个作家,有可能会把鸳鸯写得跟黛玉一样颇有“仙姿”----看看市面上那些二三流的小说作知。那样一来,美则美矣,只是失去真实感了。话又说回来,如果微微几点雀斑长在黛玉的脸上,那也是无法接受的。
写鸳鸯的样子,除了透过邢夫人的眼睛,也曾通过宝玉的眼睛淡淡一写。
引文: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宝玉与邢夫人自然很不同,她是个青春期的男孩,对女人肤色和气味十分敏感:脖颈白腻,带着一股子香油气,这是他关注的重点。凑上去就要占便宜,活脱脱的纨绔子弟。
下面再看袭人。
引文: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
袭人的长相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关键点是借谁的眼睛描写出来的。这儿显然是借贾芸的眼睛看到的。为什么要借贾芸的眼睛呢?首先贾芸是个青年男子,对同年纪的女孩非常敏感。其次贾芸出身下层又读过书,与宝玉表面算是亲戚,好不容易才进得宝玉的住所怡红院。在贾芸眼中,宝玉是个无可企及只能努力攀附的一个高大形象,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甚至是神秘的——自然也包括他的丫头袭人。借用贾芸的单身青年男子身份,以及下层读书人的身份,透过这双重身份打量袭人,即能给读者别样的新鲜感,又不会丢袭人的身份。
试想,如果通过宝玉的眼睛看袭人,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不过是丫头罢了!要是通过刘姥姥眼睛看呢?各个丫头都差不多,都一个字:好!这样也不能突显袭人的特别之处。
袭人其实就是没有外貌描写,形象也是活灵活现的。但曹雪芹显然觉得最好还是要给读者一个形象,毕竟袭人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于是颇费苦心地借贾芸眼睛淡淡一写。只是这样一写,虽然取得了新鲜的效果,但多少还是减损了读者的想像空间。很多人难保自己心中的袭人长得就和贾芸眼中的一样,也只好说:“哦,原来袭人是长这个样子的啊。”
张爱玲在论及这一点时,就说得非常到位:还是“下笔太重”了。曹公自己自然知道,但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之举吧。
下面看看晴雯。
引文: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完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
这段文字和袭人的文字一样,最重要的不是长相本身,而是借谁的眼睛写出来的。
晴雯的模样是借王夫人的眼睛写出来的。王夫人是封建大家庭的太太,完全是按“卫道士们”的标准来衡量一切。她喜欢袭人,因为袭人有宝钗的影子,看似端庄贤惠。同时他又厌恶晴雯,因为晴雯比较有黛玉的叛逆风范。在王夫人的眼中,晴雯是“眉眼儿有些像你林妹妹的”。王夫人不喜欢黛玉,但只能存在心里,最后把气全撒在晴雯身上,让晴雯作了替罪羊,最后导致晴雯死亡。
借用王夫人厌恶的眼睛,反而把晴雯的魅力写得活脱脱的。这就是反写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