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系原创,文责自负。首发于《江山文学》,署名:卡夫卡之卡。
一
行走在街道旁时,雪花簌簌而落。
昨日降了小雨,稀稀疏疏敲打窗扇。我本以为,这阵小雨会转换成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可是,直到小雨停歇,也没见半片雪花,倒是云开日出。我徘徊在窗前,蹙起忧郁的眉头。没想到,雪花居然在天空中悬停了一天,直到这时才悄然降临。
我一直在等候一场雪。
看不到太阳,但天空并不晦暗,泛出浅淡的灰白色,像一张老人的脸,表情平静地俯视着城市。这让我在欣喜之余,也有些担忧。我总觉得,今年的初雪有些迟缓,也有些诡谲。或许,这场徐徐降临的小雪,也只是一种虚构,并不能由此展开一个冬季的真实故事。像一朵诡异的花,悬在墙壁的画框里,迟迟不肯绽开。
雪花很小,也很疏,像一粒粒白色的沙子,轻盈地飞舞,落在肌肤上,带着一丝清冽的寒意,仿佛草尖上暮霭酝酿的露珠跌落,在晨光里鬼魅地闪烁。由此我也猜测,它不仅未必能酿成一场纷飞的大雪,甚至很可能退化为一片薄雨,像昨天那样,只是打湿了城市的额头,在一阵微风之后就悄然消逝,让我在等待中,最终闭上失望的眼眸。
两个小女孩,大概只有四五岁光景,戴着毛线编织的帽子和手套,挥舞着手臂,在大厦下面的小广场上奔跑,发出“下雪了,下雪了”的欢呼声。
小雪花一般的身影跳跃着,我笑了起来。
她们和我一样,喜悦和盼望一个有雪的冬天。她们用纤弱的想象力勾勒雪片纷飞的冬季,在她们浅浅的记忆里,雪是一个神妙的境界,充满神秘和幻想。而在我厚实的记忆中,雪是一种宏大的背景,苍莽之中布置了沧桑的人生和许多喜怒哀乐的故事。当然,雪也是我的朋友,沿着跌宕起伏的人生周而复始,陪我忧郁,伴我快乐,让情感的世界生出陡峻的山峰、温馨的海洋。
雪片依旧零散,但还在落下。
二
回到家中,我心神不定,不时把目光瞥向窗外。
午后的天色渐渐阴沉,终于,细雪如丝,斜着密集地降落下来。
我松了口气,走到窗前,隔着玻璃观看今冬第一场雪悄然降临。片刻后,又合拢窗帘离开窗扇。我打算不再走到窗前。此时,需要静静地等候,忘却这是一个冬季,忘却窗外一场雪正在霏霏而落。我想,应该等到明天早晨,从床上跳跃而起,扑过去掀开窗帘,让漆黑的眸子里倏然惊现一片雪白,雪停了,整座城市闪烁银色的光芒,包括不远处的山峦,不远处的海面;或者,那时雪片依旧纷纷而落,湮灭一切声响,包括海洋的呼吸,海鸥的鸣叫。
我崇拜一切天降之物。很小的时候,就撅起屁股把鼻尖压扁在窗户玻璃上,瞪着眼睛看院落和天空,闪电炸雷、瓢泼大雨、狂风呼啸、冰雹倾泻、漫天飞雪。在幼小的心灵里,天空远比大地更为神秘,充斥神幻的力量。当然,最令我惊骇和崇拜的是北方的雪。
其实,小时候,我曾多次被冰雪伤害。我在冰雪街道上索要和捡拾色彩斑斓的传单,冻僵了脚丫和手指,就因为上面有黑色的文字;我手捏着一小堆硬币,跑向市中心的书店买书,一枚硬币掉落在无轨电车钢轨的缝隙里,我跪在冰雪地面上抠了许久,终于寻回了一分钱的硬币,但却冻坏了手指;为了和其他同学交换书籍阅读,我顶着风雪往同学家跑了个来回,匆忙和兴奋中忘记戴帽子,风雪袭击了我的耳朵,之后连续几年冬天都会红肿化脓。尽管如此,我依然喜悦雪。喜欢在雪地里奔跑、打闹,甚至仰躺在雪地里,任由落雪把自己的身体掩埋。在忐忑中眨着眼睛,看睫毛上叠加透明的雪片;喜欢吃冰冻的食品,比如冻梨、冻豆腐、冻肉、冻鱼、冻饺子、带着冰茬的酸菜。即使现在,依旧如此,每年都要订购几箱仔冰虾,怀恋和重温老东北那种凉彻心扉的寒意。于我而言,那种寒凉是善意而美妙的。把冬季含在唇齿之间,在冷与暖的交叠中体验一种人生况味,是一个格外惬意的时刻。
冰雪的魔力在于,它从不改变什么,只是将世界原原本本保留下来。少年时,常常幻想,把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冷冻起来,比如家里温馨的院落、菜畦、杏树,祖母的微笑,以及邻座女生小巧的酒窝……
现在看来,记忆不啻一块冰,人生就冻结在里面,回忆就是解冻。只是,记忆的冷冻功能并不强大,虚构的特征让它做不到永恒的低温,有时模糊,有时也会修改人生,更做不到在解冻人生时,往事仍然栩栩如生,让人们在欣喜之余眼眸藏着些许的忧伤。
所以,文学便登场了。它让记忆更加瑰丽、丰满、完整。
三
每年秋末冬初,西风凛冽,我都会莫名地亢奋起来,期待每一场雨能够幻化为雪。
厚厚的年岁,把我堆叠成一座嶙峋的山岗,骨骼和性格像花岗岩一样坚实,不再会因为一场雪的到来而如少年般癫狂,身体奔驰或者仰躺在雪地上。但这并不影响我用老年的思维或者文化的软糯来契合它。我像一个老僧人坐在蒲团上,皱纹平静地泊在额头,仿佛月光中河水荡漾。我闭目默诵经卷上的禅语,从心灵深处与佛对话。香烛的薄烟袅袅弥散,窗外,山雪无声。
雪与文学,总是相随相伴。有时我甚至觉得,雪就是文学,或者,文学是雪。
大雪飘飞,或者风歇雪停时,我就凑到窗前,坐在小马扎上,取过《围炉夜话》平静地阅读。落雪时分,宇宙是静谧的,只有思想潺潺流淌。所以,这时候最适合读书和思考。读书不宜于时间过久。可以一小段一小段的阅读,甚至一句一句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之后,合上书册,闭阖眼眸,思想归于潭水般平静,让书籍的话语一点点滴入心底,滋润干涸的心灵。等到心领神会时,再阅读下一段。雪色与时光静静流淌,如此往复,灵魂渐渐润泽起来,枝叶挺翘,绿意浓浓。
《围炉夜话》这类书籍,意蕴很契合雪的氛围。而且,《围炉夜话》之类的文学小品文,属于“冰言”类作品,虽然只言片语,却透彻道破人生世事,读来有如一片雪花悄然飘落额头,一种冷爽闯进思想直抵心灵,让人瞬间顿悟。
有时,我也会阅读纪伯伦的《春夏秋冬》。当然,放开春夏秋三章,只读《冬》。如果说,《围炉夜话》侧重探幽发微,阐释事理,给读者带来醍醐灌顶的启迪,那么,《春夏秋冬》则注重抒情,让读者感受到一颗老年孤独、老年爱情、老年惆怅的诗人灵魂的颤动。散文诗写道:
“把门窗全都关紧!因为见到天气的怒容,会让我伤感、悲痛,看到城市像失去儿子的母亲坐在冰天雪地中,会令我愁肠百结,忧心忡忡。老伴儿,给灯添些油吧!它几乎要熄灭了。把灯移到你跟前!让我看着漫漫长夜在你脸上刻画下的阴影。拿酒来,让我们边斟边饮边回忆那逝去的青春。”
是的,纷纷落雪,让我们思想睿智,参破人生和生命的真谛;也让我们情感忧郁,感喟人生,进而缅怀青春,珍惜爱情。纪伯伦的《冬》,常让我从诗句的路口,拐进自己的人生,咏叹一生的辉煌与落拓,在飘雪中陷入情感的悲喜。
也或许,在雪中,我还会阅读一些其他书籍,快乐的书,哀伤的书,睿智的书,朴实的书……无论什么书籍,都会令我心神往之。
在雪的情境中阅读,心灵不知不觉中如花朵绽放。
四
暮霭深深,窗外灯光闪烁。
我来到窗前,瞬间有些失望。密集的落雪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这场让我期盼已久,又兴奋不已的小雪悄然而止,真的并没有演绎成为一场恢弘的大雪。不过还好,楼下的屋顶上已然敷上一层薄薄的白雪,标注了这座城市的冬季。
有人描叙说,当你心中是什么季节,窗外,就会变成什么。这是一种浪漫的情怀,也是文学的魅力。人们就是这样,常常用虚拟的情境来掩饰心灵的焦虑和忧伤,由此来逃离现实。或许,我就是这样。
注视窗外那层薄得如纸张的雪,我在心底寻思:近来,雪似乎愈来愈小,愈来愈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