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婚后的生活虽然有哭有闹有崩溃,但秀美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到了梨海庄,逐渐将自己融进了这一日日无趣的生活中。
到了丽朵长到一岁多的时候,海东学成离开了兽医站,他回到梨海村在当时村西头的荒地上盖了三间瓦房,自己开了一家兽医诊所。在那个乡下家家养狗饲猪喂鸡赶鸭子放羊、耕地还靠牛的时代,兽医术精湛且很轻易就愿意松口赊账的兽医海东,每天都忙得抽不开身。而为了应付十里八乡的村民牵来看病或配种的牲口,主要是耕牛,海家门前的荒地上不得已立了几十根木桩,后来又栽上了十几棵好活的杨树。
很多年后,长大了的丽朵还记得儿时老家门口热闹的场面,老少爷们儿将牛拴在桩上 ,或站或坐在家门口的石板上,嘻嘻哈哈说着闲话抽着烟,时不时再往地上擤把鼻涕吐口痰。而那些或老或小或健壮或瘦弱的黄牛,要么站在树荫下哞哞叫着,要么无聊地甩着尾巴赶苍蝇,或是干脆卧在地上反复咀嚼着从胃里反刍回到嘴中的粮草和饲料。“爸爸好忙啊!”这是丽朵对父亲最初的印象。
而忙起来的海东也很快挣了一些钱,成了十里八乡的第一个万元户。从前受过穷的海东不仅迫不及待地新换了一辆摩托车,还时不时地就往家里掂一块猪肉,吆喝上村里村外的兄弟朋友一起在家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快活。秀美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洗衣做饭,洒扫庭院,招待四方来宾,操持田间地头,此外还要一直照看着丽朵。
生活中的琐事已经太多,可海刘氏阴魂不散,且脾气变得愈发古怪起来,令秀美苦不堪言。
此前海刘氏因为受不了海东新诊所的人多嘈杂和牲口的腥臭,早就搬回了老屋,平常几乎很少和海东两口子来往。但她依旧时刻观察着秀美的动静,期间秀美怀了三次,每次被她带到黑诊所验B超——发现怀的是女孩儿后,她就直接做主让黑大夫给秀美做了流产。秀美也曾哭过闹过,可海东总是垂着头不发一言,他也认为自己的母亲想得没错——已经有个女儿了,再不生出来个儿子可怎么办?
第五次怀孕的时候,秀美怀的依旧是个女儿,因为连续的打胎和无休无息的劳累,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这次在例行被婆婆送进流产房的时候,她竟然晕厥在地,下体还流了不少血。黑诊所的大夫怕担上人命官司,硬是连吼带吓地赶走了海刘氏。而海刘氏这才作罢,任凭秀美生下了这个幸运的女孩儿,也就是后来的丽蕾。
丽蕾出生了,丽朵也开始慢慢懂事了,她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每天总是默默守在母亲的身边,给了秀美很多无言的安慰。只是她毕竟是个孩子,有时候的行动只是受身体的欲望引导,并不能考虑到一些可能的后果。
一次海东和狐朋狗友们喝酒到半夜,白天不免多睡了会儿。而秀美因为哄了一夜号泣不止的丽蕾,直到天明时才和孩子一起沉沉睡去,没能早早起来。只有丽朵如往常一样在早上九点醒来,她先是走到父母的房间,看着他们和妹妹都睡得憨甜,肚饥口渴的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应该去找奶奶,于是摸着门锁就出了家门。
只是丽朵的奶奶海刘氏并没有给她吃的或喝的,反而带着满腔的怒气牵起她的小手就将她送回了家。盛夏的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海东诊所的门口已经聚起了一小波人和牲口,人们坐在树下的阴影里,如往常一样耐心地等着海东起床,大家都习惯了海东大夫早晨的懒散。唯有海刘氏怒气冲冲,她径直推开了小儿子的大门,又大力踢了一脚海东卧室的木门,看到海东两口子都在呼哈呼哈睡得香甜,秀美一半的胸脯还白白地敞着,心里不由更是恶心和厌恶,忍不住狠狠拍了几拍仍在晃荡的木门,将身旁的丽朵吓得一哆嗦,而丽蕾也被聒噪的响动惊醒,开始哭起来。
海东两口子这时才从梦中迷迷瞪瞪地醒来,可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海刘氏已经回身冲到了大门口,朝着门前的老少爷们儿拍着手喊起来:“都来看,都来看,谁家过日子的会那么偷懒!都啥时候了还不起,饿得小孩儿去讨饭!晌午头上了还搂着睡,不知羞啊不要脸……”
涌到大门口的年轻的、年老的男人们都眯起眼睛憋着笑,屋里的秀美听着海刘氏顺口溜一般的喊骂声,那是又羞又气又难堪。怀中的丽蕾哭声震天,枕边的海东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秀美孤立无援,想出门跟婆婆吵架又兜不起那个胆。年轻的小媳妇秀美是忍着辱含着泪,哄着娃儿后着悔。
夏去秋来,风起叶落,秀美越来越知道自己是指望不上丈夫海东的,不但指望不上,也难以过成一条心。
秀美变了。海东先是发现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哼唱着一些奇怪的悲苦的长调,对着孩子的时候也越来越不耐烦。从前她的话虽然不多,说起话来却是柔声细语,那是自己最满意她的地方:是个文化人儿。可现在呢,谁也不知道秀美从哪里学来和记住了那么多的污言秽语,背对着人的时候看似是在低声地自言自语,仔细听来却是将海东和他的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个遍。
而海东也越来越看不上秀美了。海刘氏偶尔过来掂几斤猪肉,看着院子里的衣服没收完,脸顿时耷拉下来,嘴里嘟囔着“懒啊真是懒,天黑了下露了,还不知道收衣服,是想等着衣服被沤烂,真不是过日子的人……”海东听着脸皮臊得慌——他也觉得妻子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了,于是这火气也就“噌”地上来了,转身开始吼着秀美收衣服,还把板凳踢得满院滚,连正吃奶的丽蕾也被吓得掉了魂儿。海刘氏有时推着架子车过来拉劈柴,秀美费了半个月劈的柴禾只够堆半车,海刘氏板着脸把柴禾倒下车,转身就走了,嘴里却又嘟囔着:“就这点柴禾恁烧吧,顾好恁的小家就中了。老婆子实在没柴了,还能烧烧这把老骨头……”海东听了又是自责又是臊,狠狠瞪了瞪秀美,慌忙拉着柴禾送到母亲家,回来时举着着斧头差点砍坏了自家的厨房门,做饭的秀美惊得差点烧糊了汤、捅烂了锅。
海东和秀美的争吵越来越多,两口子动手渐渐也就成了家常便饭。秀美当然是打不过海东的,每每总是被海东揪住头发摔在地上,吓得丽朵丽蕾两姐妹嚎啕大哭。
“离婚!”
“离就离!”
两人这样的对话说多了,连丽朵、丽蕾也学会了。有一次在秀美和海东大闹了一场后,小小的丽朵看着哀哀痛哭的母亲秀美,竟然柔柔地对她说:“妈妈,离婚。”
秀美听到女儿的话又是惊又是悲,她止住了哭声,小心翼翼地问女儿:“离婚了就是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了,那样的话你要爸爸还是要妈妈?”
丽朵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回答:“我都不要,我要妹妹。”
秀美叹了口气,搂住女儿哭得更加伤心。她不敢再去想,离了婚自己一无所有,该怎么养活两个女儿?如果将女儿们留给海家,谁会好好地照顾她们?万一后妈再虐待她们,又该怎么办……秀美终于还是没有离婚。她还不愿去想的是,在当时的乡村里,离婚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丑事,更是让娘家蒙羞的耻辱。“哎!”秀美更经常地叹气和流泪,她越离不开海东,就越痛苦。无从发泄的她不止一次地开始责骂起两个女儿:“要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我会在这里成年累月地受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