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沙终成灰

风吹落沙,堆积于心。

1、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莫玉正在许东的床上。划破黑夜的铃声,以最大的音量刺痛着耳膜。

莫玉翻了个身,闭着眼眸,只剩纤巧的鼻子和浅薄的红唇撑起一张精致的面孔,却不妨碍睡美人般的神态。她伸手捞了半天也没摸着手机,顺着铃声来源方向,她想起手机丢在卧室门口的梳妆台上。

“你去——”她昏沉地推了推身侧的许东,同样睡得迷糊的男人拗不过她,闭着眼起身走向门口。可是,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想早些结束这磨人的声响,摸到手机后,他按了接听。

接着,他自然地把手机放到耳边,“谁啊?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说完他已经走到了莫玉的身旁,“你婆婆。”

“啊?”莫玉翻身跳起,闭着的眼眸猛然睁开,现出冷冽的眼球。许东已倒头接着睡了,不靠谱的男人,拿个手机也不会,接什么电话。

“喂?”她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点婆婆会打电话来,可下一秒她就信了。

“强子出事了……”电话那头传来婆婆呜咽的声音,才说了一句,就淹没在颤音里。婆婆没有问她在哪,早就知道他们的感情这个模样,或者说,早就知道她的荒唐。

“出什么事?你说清楚。”没感情的婚姻,此刻莫玉却有丝丝担忧。

“强子溺水了。你在哪?快回来。”

“溺水?怎么会溺水?他游泳很厉害,不可能溺水啊!”莫玉的心有一丝抽疼,这绝不是真的,下午才刚吵完架的人,怎么半夜就说溺水了。

“是真的,你想过来就来,不愿来……也得来装装门面。”婆婆以为她不愿意回去。

“您说的什么话,我马上过??来,您真的没骗我?”她还是不愿相信,连对婆婆的语气都恭敬了几分。

2、

莫玉离开许东家,准备启动车出发,却发现自己摸着方向盘的手在哆嗦,婆婆说是真的,那么他是真的死了?

怎么会这样啊?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他欠她的还没还完,怎么就死了?她并不希望他死,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吵闹也是有依赖性的。

眼泪冒出来滴落在手背的时候,莫玉吓了一大跳,冷寒的眼眶竟然会落泪。曾经无数次砸桌摔凳,咒他出门撞车。如今,他真的死了,她竟会哭。对,是哭,她哭了。

她心神不宁地驱车上路,许东没有追出来,依旧呼呼沉睡。这个男人,更绝情,前两个小时还滚烫似火,如今死活不管。

莫玉何尝不知道,这些玩玩的男人,不靠谱。可是,她需要他们,来发泄对张子强的不满。

谁都说她嫁了个好男人,可有谁知道,当初张子强是怎样帮着父亲,拆散她和初恋男友的。前因后果,他做了因,就该承担果。

莫玉如今二十八,结婚五年,未育,她不愿为张子强生孩子。不但不生,她还要到处给他挂绿旗。

五年前,莫玉带着初恋男友来到父亲的小工厂,希望父亲接受。谁知,父亲当场发火表示反对,说已经替莫玉选好了丈夫,就是工厂最有前途的年轻人张子强。

父亲说,别看张子强学历不高,却是个难得的人才,往后工厂交到他手里,肯定能扩张壮大。至于她带回的那个文弱书生,中看不中用,不说别的,求亲这种事,总该他开口,可是他开口了吗?从头到尾都是莫玉在请求,有这么懦弱的男人吗?

莫玉把二十几年的泪水都流光了,见父亲仍不松口,便亮出底牌,“我怀孕了,您不同意我也得嫁给他。”

父亲抽光了整盒香烟,满屋子的云烟雾绕,呛得莫玉连肺都要咳出来。“行,让他来见我。我要亲口听他说,想娶你。”

莫玉开心地出门寻男友,却发现本站在门外的男友不见了,莫玉急了,寻遍整座工厂,左街右巷,仍未见人影。她掏出手机,看见信息里躺着他的名字,“玉儿,对不起,我走了,忘了我,那个张子强挺不错。”

莫玉将手机往地上猛摔,“你个胆小鬼,都说了我会解决,你逃什么?”

第一次经历失恋的女孩,哭成累人,跌坐在地上。她不记得,张子强是怎么把她抱回工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点头答应嫁给他的。只知道,那个时候,张子强的肩膀,给了她台阶。

可是,她不喜欢张子强,一点都不喜欢。那么黑,那么闷,那么土,那么浅薄,那么糙。莫玉觉得,他不见得有多喜欢她,无非是想成为父亲的继承人,因为这是他翻身的唯一机会。

让莫玉真正恨上他,是父亲逼迫自己打胎时,他无视的脸。甚至还在事后当了帮凶,陪着她去了医院,签了字。明明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留下的孩子,却被无辜打掉了。父亲说,这再正常不过,男人有谁愿意,自己的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

3、

婚后,莫玉开始冷战,不同屋檐不同床,甚至不打照面。

父亲备了两套房,一套送给莫玉当新房,一套投资用。而莫玉就用这两套房,玩起了猫捉老鼠,张子强在这栋,她就住那处,张子强追到那边,她就回这栋。

真正让莫玉出轨的,是初恋男友的偶然电话,他道出当日离开的真相。

那日,前男友在门外等着回音,却看见迎面走来的张子强,“莫玉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你离开吧。我和她早就有婚约,与你只是玩玩。”

不能忍受感情被玷污的前男友,未及当面问清楚,就离开了,他受不了莫玉的脚踩两只船。而莫玉,从始至终未提过,她怀了男友的孩子。

莫玉听完前男友的话,对张子强恨不打一处来,但傲气如她,不会在一个抛弃自己的男人面前示弱。她缓过神,对电话那头后悔不已的男人说,“那谁,你听着,我连你的名字都忘了,以后别再打电话骚扰我,你就是一懦夫,当初我瞎了眼,才会跟你。张子强说得对,我怀了他的孩子,跟你就是玩玩。”

电话挂了,她的心也彻底没了,以前还有一丝念头,现在消失地干干净净。都不是好东西,之前那个不是,现在这个更不是。

之后,莫玉开始光明正大与男人约会,在她家,在他家。只要能给张子强找难堪,她就高兴。许东只是其中一个,她不付诸感情的对象之一。

起初,张子强还忍着,可后来她越来越不像话,流言传遍熟人圈,还有正在慢慢扩大的工厂里。

张子强确实是个人才,父亲的工厂在他的打理下,不断成长壮大,管理体系建成,业务往来不断。父亲满意地退居二线,却更招来了莫玉的恨,凭什么交给他一个外人,自己还是亲女儿呢。

父亲当然知道莫玉的荒唐,但失控的莫玉早不把他当回事。久而久之,父亲躲回了老家,清闲度日,还借口说是陪母亲养身体。母亲却不是亲生母亲,是继母。莫玉的亲妈,早就不在了。

父亲的退出,让莫玉更加肆无忌惮。张子强的老母亲要来城里看病,她嘴上答应照顾,转身却牵着一个男人跑到了病床跟前,嬉笑打骂,把婆婆气的病情深了三分。

从此,婆婆见她躲,不,干脆再不相见。她和张子强呢,吵了砸,砸了买,买了再砸,永处循环模式,反正他有钱。

4、

可是,这个让莫玉变态的男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溺水?真是荒唐。他游了八百回的泳,莫玉还在泳池边拎着男人气过他好几回。

到了医院太平间,莫玉见到了瘫成一团的婆婆,被亲戚扶着。老太太本就上了年纪,这么一打击,像枯油灯只剩一根细灯芯支撑着,马上要灭了。

她慢慢踱到那块白布前,手在颤抖,她想掀开,却不敢。眼泪在来时已流光,此时她特意补过妆,不想别人看出她哭过,他死了,她该是开心的。

周围的亲戚开始议论,老公死了,怎么老婆一点悲伤都不见。有人回答,她巴不得他死。

伤心欲绝的婆婆,听见亲戚的议论,突然冲向莫玉,“都是你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娶了你,强子也不至于这么早早就丧命,他们说是什么,意外?他从小在水边长大,能出什么意外?都是你,我们欠你什么了?你要这么折磨他!”

莫玉不出声,只是高高昂起头。欠了什么,她也不太清晰了。原本诉诸于口的恨,在听到他死讯的那刻,就轰然瓦解了。

“为什么?强子那么让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刚刚接电话的男人,他比强子好?上辈子造了孽,才会遇见你这个讨债鬼,怎么死的不是你……”

后面还说了什么,莫玉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有那句“怎么死的不是你”在不停循环。她想起婚后这五年,她不断闹,他不停让,如果最初他欠了她,那么五年也够了。

可是,为什么还赔上命了,她不想他死,一点也不想。明明虚度人生的是自己,该死的是自己,怎么连死也被他替代了。

她转身,想离开,随他而去。他走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连唯一可以吵闹的人都没了。好像医院对面是护城河,就选那儿,张子强,等着,别想解脱。

你会自杀,我不会?这是莫玉心神俱毁时闪现的唯一念头。

5、

莫玉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急匆匆的身形撞了,莫玉倾斜了片刻才平衡过来。是个女人,她确定。

她未在意,抬脚准备跨出门,却听见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声,夹杂着痛彻心扉,“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他们打电话说你在这儿,我就不信。为什么?我不逼你了,你起来,好不好?只要你活着,怎么都行,我不逼你离婚,不逼你娶我。起来啊,听到了吗?起来啊,强子。你走了,我怎么办?儿子怎么办?啊……我也不活了……”

女人的声音淹没在哭声里,但莫玉听明白了。她几步跨到女人面前,抓住女人的衣领,“你谁啊?这是我老公,哭丧也不看地方。”

旁边有亲戚拉了拉看傻了的老母亲,示意她问清楚,老母亲颤了颤,摇了摇头,终启动了干裂的嘴唇,“闺女,你是谁?怎么哭的这么伤心?”

女人无视莫玉的质问,低头面向老太太,“我和强子在一起四年了,我们的儿子都三岁了。如果不是我晚上跟他吵了,他也不至于……妈,我该叫您一声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话语再次被哭声淹没,该是悲痛至极。

老太太脸色黑得可怕,刚刚她还指着莫玉的鼻子骂,如今强子外头也有人?女人还说,有孙子?如果这样,就是老天有眼,张家不绝后了。她想伸出干枯的手,去牵女人,至少有个一起真正伤心的人,给强子哭,还有儿子给他披麻戴孝。

可莫玉不干,她拽过女人,强推出门外,“我说张子强怎么对我忍让成这样,原来外头有三儿啊,连儿子都有了。不过,我才是他的妻子,你要哭,到坟墓哭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女人“咚——”地跪下,双手死命抓住莫玉的裤脚,“不,让我见他,我要见最后一命,他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却是我的天。莫玉,你果然嚣张蛮横。”

莫玉不知哪来的大力,死命抵挡住女人,不让道,“你既然要死要活地爱他,就该给他留点名声,人都死了,看什么,赶紧给我滚!大门在那边,快滚!”

女人还想坚持,却看见里边老太太快晕过去,忙停止。“你行,莫玉,这世上也就只有强子会对你百依百顺,我就等着看,你往后的报应。”

女人走了,莫玉的身体瞬间被抽了气,瘫软地靠着墙。哪是怕女人影响名声,无非是为了一口恶气,她为前一刻还想赴死的自己感到悲哀。连张子强也不是她的,那些虚假的吵闹,都是为了配合她演的戏。

她看着空荡荡的楼道,生死不过一道墙,可她不愿意到他那头去了。他有女人,压根不盼着自己。他真狠,狠啊,连她好不容易生起的自杀意念,也要剥夺。

莫玉死死捂住心口,那里有成千上万的沙子堆积,日夜膈痛着她。此时,它们正以千军万马之势轰然倒塌,空了,该舒坦了。可是,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撕扯,像是心被生生扯了一道巨形的口子。

“啊——”一道刺破天顶的吼声,在整个医院的边边角角响彻。那个声音的主人,像是生无可恋,又像是已入地狱之魔。

原来,沙子寄居久了,也会成为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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