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起她,心里有些怜悯有些佩服。她出生在一个八个孩子的大家庭里,在封建思想依然残留的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不足为奇。听说我姑姑小时候的女孩子读书都不交学费,但女孩子还是不能读书。因为很多思想顽固的老人家认为女孩子读书是为别人家读的,将来长大总要嫁人,还不如在家干活实在。
她才比我大三岁,但是有一个好吃懒做思想顽固的爹和一个家庭重担都全压在她肩上的妈,她的命就比我的命苦多了。她也生不逢时,要是早出生十几年,以她的性格打死也会偷偷地进入女子免费学校念书。不过,还好赶上扫盲的晚期,她白天赶紧把活做完,晚上偷偷地村里思想先进的妇女去邻村读夜校。那时候她有七八岁,在那时候的农村七八岁的女孩子就是大姑娘了。挑水、砍柴、打猪菜、放牛、帮父母带弟弟妹妹、翻地、种庄稼……无所不能。她家就两个女孩子,大姐是老大,十五就结婚,早就为婆家卖力去了。二哥、三哥、四哥在读书,弟弟们也还小,她就成了家里最有力的帮手了。他的爸爸心情好的时候还带她的弟弟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家都挨打,每次最遭殃的就是她的妈妈,因为她总是叫孩子们快点跑,她在跟老头子决斗。她偷偷去夜校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她的妈妈就被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还有一条腿瘸了三个月才好。
想起那天晚上,她还有心有余悸。教书的先生也是邻村的一位村民,由于家里没钱读完小学就回家帮父母干活了。总之也是认识了不少的汉字也会算简单的账,至少赶集时老人家拿东西去卖,请他帮忙算账没有算错过。所以村干部请他来教夜校,那时候工资五块钱就高得不得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认为,但是他爸爸或者其他亲戚跟别人聊天时总感觉特别的自豪,他家的谁或他家的某个亲戚是教书先生勒,吃国家饭‘铁饭碗’的勒很了不起。国家饭归国家饭,但是家里也不能白浪费那份体力啊。他也总干活很晚才来教书,等放学的时候很晚了。她偷偷地从窗户爬回家,这肯定是她妈妈特意没关的,当母亲的心特别细,总能猜透自己孩子的心。要是给她留门不关老头子肯定会起疑心。会把她娘俩都打得半死不活为止,说是谁叫你生的贱货,生了也不调教好。
当她正要落地时,新书太滑了从怀里掉下来。“砰”砸在地上,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惊醒了沉睡中的老头子。我慌忙地赶紧拣起书本正想蹑手蹑脚地逃回她的房间。老头子以为是小偷,黑灯瞎火中一棒打过去,正好打在赶来探望究竟 ——她妈妈的大腿上。“哎呦,是我”,听到是她妈妈的声音。老头子赶紧摸到他的房间里点起煤油灯来,她则转身想扶起她的妈妈。“赶紧回你的房间去,锁好门,快点。”她轻轻地说几乎是耳语,但是她清楚那是不详的预感。她呆愣着,被她母亲猛推一下。她在惊愕中轻轻悄悄地摸走,摸黑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难题。家里穷为了省煤油她每天晚上都摸黑去屋后不远处竹林里的有天然石头组成围墙的露天厕所。今晚她走得又些犹豫,她怕她的妈妈有危险。她正一只脚跨进她的房间的时候,老头子正一只拿着空墨水瓶装煤油做成的煤油灯,一只手护着火苗不被风吹灭小心翼翼的出他的房间门。一抬头看到她贼一般的正想溜进房间,“站住,去哪里来的?”。
“快把门锁上。”听到她妈妈的命令,她慌忙地关门然后锁上紧张地靠在门背后。听到这一声命令,老头子的自尊心像被她们踩在脚下一样。用力地把煤油灯放在地上,当然他不敢甩因为是木房子一甩煤油洒了燃起火房子就没了。他跑过来踢痛得还起不来的她的母亲,“给我说清楚,不然明天全都被我杀死”。“你就让她去读吧,又不花钱也没有耽误干活。耽误了大的了,不能在耽误小的。好歹你也认识几个字的人,讲点道理好不。”他恍然大悟地讽刺一句,“野鸡也想做凤凰的梦”。然后继续踢,往脸上踢身上踢腿上踢,还扯着头发翻来覆去的打。“叫你们贱,叫你包庇她,叫你唆使她。想读书是吧!下辈子吧……”。
不知是打骂累了还是想通了,他回房间去了灯也不拿就关上门。她通过门缝隙痛心的看着她的母亲被凌辱,想出去又怕被妈妈骂。从头到尾她母亲没有哼一声,脸上还挂着胜利的光彩。见他的房间门关了,她赶紧开门出来。“妈妈,妈妈……”她泪眼滂沱地用尽全力把她的母亲拉起来。顾不得疼,她母亲在她耳边悄悄的说。
“书拿到没有”
“拿到了,放在门背后用大堆衣服盖住了”
“明天天没亮就起来,拿去婶婶家让婶婶给你藏好。不然他搜到会烧了的”
“嗯”
“去把你的哥哥叫来扶我到我的房间里去”生怕惊动他,她轻轻悄悄地把她自己的房间把煤油灯拿来放在她母亲的房间门口。然后再去她的房间轻声的叫“哥哥,哥哥,快起来妈妈被打得很严重”。在这种家庭中成长的孩子精神都很过敏,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妈妈被打的二哥猛起身。仔细一听是隔壁的妹妹在叫,他把耳朵贴在竹墙上也轻声细语的问“妹妹,你叫我们呀?”“是呀,妈妈被打了,躺在客厅里。”她的哥哥醒了,她赶紧去客厅的桌子上盛煤油的瓶子来,在那时的农村穷得很,煤油不仅可以点亮还可以做消炎药。她的二哥用力地推醒另外两个,“快点,妈妈被打了。”他们赶紧轻轻悄悄地出来,这一切都好像在秘密中进行。生怕惊扰到老太爷,说话走路都得轻。
她家一个客厅,两头两间房间。他哥哥们的房间跟她的房间隔着由竹子划片再编成一整块的墙。她妈妈的房间和老头子的房间在一头,是用木板隔着,隔音效果好点。到她母亲的房间里,看到弟弟睡得很熟,姿态很难看,几乎是横着睡,农村的硬床本来就小。两个弟弟,一个跟她睡,一个跟她母亲睡。她把弟弟轻轻地抱起来往里面放,她的三位哥哥把母亲扶进来慢慢地让她躺下。然后她把煤油瓶子和一小坨棉花拿来,他大哥给她的母亲涂抹伤处。煤油浸伤处很痛,她母亲咧着嘴不吭声,她们也跟着皱眉头,各个都心如刀绞。这不是第一次,他们从落地就着他的母亲被欺凌长大。给母亲涂抹伤口也不是生疏的事,内心伤越累越深。她三哥愤愤地卷起衣袖想夺门而出为她的母亲报仇。被她的母亲轻声呵斥住。
“别去,你怎么打得过他”。
她二哥:“我们三个都打不过他吗?”
她母亲:“大晚上的,别闹了,明天你们还要上学。”
等给她的母亲整好了,大家都退到各自的房间去。走到客厅上她二哥站在她的面前质问她怎么回事,她只好如实交代。她还好奇她母亲被踢时,老头子骂那么大声他们怎么没有听到,她那么小声叫都听得到。
“你是装睡的吧?”
“都是你惹的祸,惹祸精没良心”
“不知道谁没良心,妈妈被打也不去帮忙。”
“你呢,你还不是躲在门背后。都是因为你妈妈才挨打,还好意思说人家”
“是妈妈不让我出来的”
“好了,都别吵了。赶紧睡觉去,明天还起来照顾妈妈”被大哥一说,两个人都气呼呼的回房间去。
好运不长,她才去了三个晚上村里就宣布不办夜校了。她还是很珍爱那两本书,宝贝般的压在枕头下。有空的时候偷偷地翻来看,不懂的去问她的哥哥们,可是一个都不跟她讲。
我们一起打猪菜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她的两个弟弟跟着去。两个累赘的家伙走不动还要哭,但是每次她打的猪菜都比大家多。砍柴也是,做什么都比人家强,所以村里的老人都不太喜欢她,说她爱捣蛋爱偷东西,但我从来没有见她偷人家的东西。只是有些喜欢偷懒的人,回家被父母骂就爱她来说事,久而久之她就是村里有名的大坏蛋。不过也与她的性格有点关系,大大咧咧的、声音尖嗓门大、喜欢恶作剧,笑起来鬼叫一般恐怖。每到农闲季节,老人们围在一棵大树下乘凉绣花,她总趁大家防不胜防地站起来之际把人家的裤子拉到脚下或者把一些有粘性的草籽放在没包头巾人的头发上。在那时的农村,裤子是自家做的大头裤没有松紧,腰上系着一根橡皮筋,每条裤子都可以扎。女人头发很长,要是被粘住很难搞出来,少数民族一般都包头巾的,只有少数女人不怕笑话才敢不包。见人家懊恼地提裤子追她骂她或者一边扯头发的草籽一边打她,她感觉特别的好玩,总笑得前俯后仰的。
后来,我长到了九岁了。被父母逼着上学,她还依然背着弟弟做以前的事。不过,这个弟弟是新生的,大家都赞叹她母亲年纪那么大了还能生个儿子,真是好命的女人。她经常到我家来找我玩,我父亲很讨厌她,我母亲也叫我多长点心眼,可我感觉她没有像大家说得那么可怕。她总说她想读书,她爸爸不让,她的哥哥很凶也不愿意教她读书,还是笑笑地说没有一点痛苦,也许那时候不懂痛苦吧。她有时候拿着我的书读,不懂的就问我,但是问题多了我也烦。那时候还不懂得体谅人,但我还是在一年的时间教会了她拼音,那时候我也只会拼音。
我读二年级时,她出门了,那年她才十三岁。那时候,在被大山封闭的农村出门的人很少,女人出门很少。几年后,她出门第一回家。打扮得很时髦,烫着头发一身牛仔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烫头发是怎么回事。只听到人家说她的头发像鸡窝一样,她来我家时我特别的留意结果真像鸡窝一样乱。那时候第一次正式牛仔裤、牛仔衣的名词,我们课上也没有这个词。记得我们班上有个从外地转来的女生,每次她穿那条洗得发白点蓝裤,班上的男生就起哄。有的说她穿牛皮,我的说她穿牛仔裤很拽嘛。她长得漂亮认为男人故意找一些不懂的名词调戏她。
几年后,我在深圳打工。不知她从来哪里打听到我的号码,一通电话她说想来我那里,我不好意思拒绝就告诉了地址。多年没有见,她变得漂亮些了,只是光头上戴一顶鸭舌帽与身上粉红的连衣裙有点不协调。问她的头发怎么回事,她说是脑上长瘤动手术,但在光亮的头发上并没有发现刀痕,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隐私我只没有追问下去。
她在市内找一份保姆的工作。有一次她翻我的书柜,看到那本《从零开始学英语》。她问我英语好学不,我说感兴趣就好学。她神经兮兮地也想学,我把录音带送给她,我留书本。一个星期以后尽然真的会说几句。虽然不是很地道,却很流利。在她面前我所有的胆小懦弱都显示出来,我不敢开口的她敢,我不敢做的她敢,而且只凭一腔热血。她到哪里总背着一个包,包里少不少一本书和一个汉语字典,字典封面破旧看样子应该跟她很多年了。她说她出门第一年第一次发工资买的,刚开始不会讲普通话,不认识很多字吃了好多苦。仅凭我教她的拼音,就字典上认识背注释。后来还读了几本书,她现在的词量跟我差不多。要不是知根知底,没人相信她只上六个小时的学的人。后来给她申请了个QQ,放假的时候整天整夜泡网吧,后来烦腻网吧的环境自己干脆买台电脑。怕打扰我,自己另租个房子,换个工作。搬走时,送了一本我最爱的书和一本她最热爱的书《从零开始学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