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算是一个传奇。
父亲祖籍山东,闯关东时期迁吉林,南京大学毕业,律师。
母亲兰州人,兰州大学毕业,南京大学老师,等我记得她的时候,在省海中当客座老师。
小时候的记忆,是石板街梅家巷,斑驳的木门上有一把古铜的拉手,去他家的时候,可以从外边把门吱呀一声推一个小缝,从缝里看忙碌的人影儿,或者喊:达达哥哥!达达哥哥!给我开门~
有时候是清瘦矍铄的奶奶,有时候是胖乎乎正的达达哥哥从反面拉开门栓,随着门轴的转动,吱——噶——,门打开。门前台阶是一块磨地很光滑的石头。石头上的纹路,像人摊开手掌心时的纹路,干燥时候暖和和,湿润时候黏黏的。
没见过姑父的父亲,据说我出生前几年就去世了,去世时候92,到快去世的时候才告诉奶奶他的真实年龄,比奶奶大十几岁。
黑白照片上是一个大胡子老爷爷,大胡子比马克思的还要多还要长,基本判断不出来脸型的那种,除了一双平静的眼睛。
奶奶对她一家人都比较严格,到我上初中时候她家也没有冰箱。一家人在家早饭必喝玉米粥,加点手工咸菜,顿顿吃,顿顿清,从来不准浪费粮食。
哦对,以前姑父的家是梅家巷靠近人民路那一侧,如今星地超市斜对面那处四合院。院子里有姑父出生时栽下的核桃树,我记事的时候,核桃树能盖下整个露天的院子,秋天北风起,随风而落的小核桃会砸在屋檐上,会掉在院子里的石板上,运气好,会砸在正在择菜,正在生煤炉,正在聊天的人身上。
捡起来的小核桃放在堂屋木窗台上,可以用锤子砸开来吃。但很多年吃核桃的经验告诉人们,早掉下来的核桃八九成是干瘪的,果仁充实的核桃会在树上坚持到最后一刻,由人手动拿着长长的竹棍敲下来。
姑父是县官,在他家玩儿没几个时辰不会听到奶奶给他念叨不能贪不能拿,能帮别人就要帮,不准出去吃老百姓喝老百姓。当然,政府接待必不可少。
以前的河北招待所和河南招待所是县政府的大食堂,晚上姑父接待完宾客跟姑姑一起走回家,老远就能听到他爽朗的大直嗓子,训姑姑在厂里有没有给工人脸色。
夜晚的巷口宁静地像一位身穿白袍,头盘发髻,双手执笛,温润而笑的谦谦君子。
每当姑父这么训斥,姑姑总小声说,没有没有,哪能给工人脸色。或者,说,好好好,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家风严格的一塌糊涂。
达达哥哥从苏大毕业以后去了日本念硕士,留在丰田工作。前面元旦回家结婚,新娘是济南人,博士在读。据说俩人分别在日本的南侧和北侧,在中间租了一所小房子,共度每个周末。
当很多人诟病网恋、异地恋不靠谱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他们没见过别人幸福的时刻。因为爱,怎么折腾都可以,每一种每一种都是爱存在的形式。
以前觉得姑父是个高高在上的人,是个可仰望不可攀爬的人,是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人。
这几年退休了,时常去他家新家玩儿。“新家”也有20年历史了吧,是县政府分的第一批公房,总共50来平米,两室一位一厨一书房一阳台。
书房里全是书,各种党史党章各种读本。有一台达达哥哥淘汰的索尼笔记本,现在用来查资料和跟达达哥哥视频,经常死机,一死机就呼叫我这个半吊子维修工,一维修更死机,再找楼下政府的网管……
带姑姑和姑父去南京,还有麻麻,四个人挤在一台小车里,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那种很远很远的姑父没有了,在他面前不敢说话的我也不见了,有的是,扯天扯地,还要扯室外的新鲜空气。
那个远在天边的人,竟是,终于,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