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1
热天是用蒜来计算的。我们所说的热天是指天热的时候,也算上春末和秋初。收蒜的时候是热天的开始,种蒜是热天的结束。
热天地里的农活是非常有节奏的。蒜还没收的时候,就先在蒜垄上种瓜了。等着瓜长大的时候,要载芋头(地瓜),收麦子,然后在麦茬地里种玉米。忙完这些回头一看,瓜已经长成了。
热天盼吃瓜就像冬天盼过年,想到地里有瓜就有种莫名的高兴。热天对我来说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而吃瓜就是这个美好的开始。瓜有菜瓜和甜瓜,菜瓜滋味平淡,甜瓜香甜。这两种瓜我都喜欢。
那时候五队有一个机井,可以放抽水机,井比较大,井沿从上到下是用石头砌的。生产队解散以后,抽水机就拆了。我上次回去,看到倒满了垃圾,几乎快被大家丢的垃圾填平了,只有井边磨平的石头还在。回到当年,旁边有一颗大树,有大大的阴凉。小孩子们都喜欢在那里玩,跳到井里洗澡,然后再扒着石缝爬上来。有人直接把瓜丢到井里,洗完澡,瓜也泡凉了,捞上来分着吃。我不会游泳,大多数是坐在湿湿的井沿上看。看他们在井里打闹,不停地爬上爬下。那时候大人不让小孩随便去洗澡,怕出意外。回到家家长都会在身上用手指头抓一下,如果抓出白道子,说明下水洗澡了,就要挨打。我没有这种担心,因为我几乎不下水。
摘瓜的人一大早就很忙碌,透着薄雾,人们在地里和地头来回走动,一趟一趟把摘下来的瓜运到路边的自行车里。自行车后座上放着跨篓,跨篓是用树条编的,它是专为自行车设计的。非常方便、实用,现在想想有资格申请专利了。从我记事以后,我们家的瓜开始是我姑她们去卖,后来就是我姐姐,次数最多的是我二姐。每次都带一跨篓瓜。她们几个好朋友先骑二三十里路,然后分头行动,沿街叫卖。下午卖完以后,再一块儿回来。回来的路上会交流卖瓜的经历,哪个村子好卖,遇到什么人,卖了多少钱,换了多少土豆等等。我很遗憾没有卖过瓜,骑着自行车遛街窜巷,吆喝着,有老人小孩叫住你,拿土豆换瓜,应该很有意思。
我们那里不种土豆,但是有瓜的时候总会有土豆吃。土豆是新鲜的,配上新摘的青辣椒,炒辣土豆丝,这是夏天最下饭的菜。太阳偏西,院子里一半阴凉,拿着新收的小麦做的发面角子,闻着辣椒土豆的香味,是当时最美好的记忆了。这种美好后来再也没有机会体会过。
台湾不产苹果,苹果是靠进口,我太太不喜欢吃苹果,因为她觉得没滋味,面面的。一次在法国南部我们路过一个果园,亲手摘了一袋苹果,那苹果水分饱满,清脆香甜,让她彻底改变了对苹果的看法,这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苹果了。
在家乐福超市搬货的时候,有一个黑人,说他不吃法国的香蕉,因为没有他们家乡的香蕉好吃。超市里的香蕉都是没有熟就摘下来,经过运输,仓储,慢慢由青变熟。我没有他那种体会,我想自然熟透与仓储的香蕉相比,吃起来应该是有天壤之别的。
蒜收了以后,第一件事情是留蒜种。蒜种要挑个大的。一般是放在手里,用拇指和食指圈住蒜头,就大体知道蒜的大小了。挑好的蒜种用蒜秸扎起来,挂在屋梁上,便于通风,也节省空间,秋天再拿下来种。挑剩下的蒜会编成辫,一辫有24头。编蒜是个手艺活,编蒜的人坐在矮板凳上。由两颗蒜起头,用双脚夹着,从第三颗蒜开始编。放一个蒜头,摁住,用蒜秸缠一下,再放一个,又缠一下。像女生编辫子那样编下去。会编的人编出来就像艺术品,蒜头由小到大排成一条直线,间隔均匀,角度一致。看背面就像一条长辫子。编的不好的蒜头东倒西歪,松松胯胯,背面也是歪扭七八。那个季节全村人都在编蒜,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大门的过档里。过档里有阴凉,又有穿堂风,是编蒜最好的地方。
编好的蒜方便挂着,用的时候就扭一头下来。现在的蒜都直接剁掉蒜秸,蒜头装在袋子里,虽然省了很多麻烦,以前那种用心却没有了。
我一直记得卖蒜的情景,卖蒜要去很远的地方。我爸经常为队里做一些外联的事情,他会联系租一辆大拖拉机,全队共用。拖拉机来了需要一整天装车,我记得车装得像山一样高,顶是平的。还要把每家的地排车放在上面,然后几十口人又窝在中间,驾驶室里还要挤几个人。现在来看那个拖拉机是超高,超宽,超重,超员。车子发动以后,冒着黑烟,像老牛一样往前挪,肯定不会超速。满街都是送行的,因为每家只能出一口人,例外的可以出两口。因为我爸要照应司机,我们家好像可以多去一个人。去的人都是各家的顶梁柱,车子上的人都有说有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我当时还小,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回想当时的气氛,那些人像是怀着使命,去执行一个任务,带着全家人的嘱托,因为那些蒜要换一年的花销。
我当时盼望的是我爸回来时会买一双凉鞋给我。他们卖蒜的地方叫楼德和天宝。那里每年都有大集,拖拉机送到那里就回去了。他们留在那里赶集,一串一串挂在那里,直到卖完。楼德和天宝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在哪里。因为人们每年都会念叨那两个地方,从小在我心里就对那里产生了很多想象。今天我查了一下,这两个地方在泰山附近,离我们家将近200公里。卖完蒜他们又从那里拉着地排车一步步地走回来。以前没有租拖拉机的时候,像我爷爷那辈应该是走过去再走回来。从种蒜到收蒜再到卖蒜每一阶段都很艰难。现在有商人在村里收蒜,再也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了,方便了很多,也失落了很多。我想有一天我会到村里人以前卖蒜、童年时让我有想象的那两个地方去看看。
因为凤凰山后面的山地不方便浇水,只能种耐旱的芋头(地瓜)。芋头要先育苗,育苗需要芋头母子,芋头母子是秋天收芋头的时候留下的。收的时候会把一些个大的芋头留起来,放到芋头井里保存,作为来年的种。芋头井要挖在山上,并且在沙土地里。我们那里北山产石头,西山产砂。西山的地大都是砂土地,最适合挖井放芋头了。井一般要挖3-4米深,因为地势高,下面不会有水。井的底部要挖出对称的两间地窖,芋头放在里面,既保温又保湿,可以放一个冬天。留种的芋头装在筐里,用绳子下到井里。我爷爷会在芋头井的上面挖两个巢,放上木杠子,加一把锁,再盖上井盖。有这个机关,即使掀开井盖,也无法开锁,有木杠挡着,人就过不去,可以防盗。芋头井每年都要翻新一次,芋头清出去以后,空井要晾几天,通通风。还要把里面的表皮铲掉一层,把铲掉的沙土运上去,整个井就又焕然一新了,留着来年再用。
育苗需要搭一个芋头炕,把地挖空,上面盖上土,把芋头母子码在土里,浇上水。上面用高粱秸撑着,盖上塑料布。因为那时候晚上还有点冷,需要在下面烧柴火,整个炕就是热的,芋头母子就会在里面发芽。芋头芽长硬帮以后就可以掰下来种了。芋头炕拆掉后可以继续种辣椒、茄子之类的蔬菜。
栽芋头的地要用牛耕,犁成一沟一沟的,俗称芋头沟(关于芋头沟还有一点美好的记忆)。芋头相对耐旱,只是栽的时候浇一点水,保证成活,以后就听天由命了。
栽芋头是在槐花盛开时,这是一桩大事,几乎全家出动,除了我奶奶。那时候二姑已经出嫁,她和二姑父会专门过来帮忙。首先要备下干粮,大多是煎饼偶尔有发面角子,配着咸菜或者煎咸鱼要么是咸鸭蛋。军用茶壶和暖瓶里装着茶。带着水挑子,舀子和镢头。芋头芽放在篮子里用湿布盖着。
栽芋头的重头活是挑水,挑水要去唐楼。那里常年都有泉水。挑水的都是力气大的,我二姑,三姑,我爸,二姑父会轮换着去挑水。唐楼的泉水,清凉,甘甜,可以直接喝。我们小孩子都会跟着去那里玩。挑水走的路都是山路,为了防止水洒出来,会折一段槐树枝放在水桶里。我喝过山泉水,跟在后面,用手打着路边的草。水桶里会连续地有水滴掉在地上,地上就有一串湿印。水桶里的槐树枝带着绿色的叶子和白色的花,被水洗后绿色更绿,白色更白。那绿色和白色让我至今难忘,桶里像是装着一整个世界。现在想想那是《创世纪》里的颜色,应该是天堂的颜色。
先在芋头沟顶端刨一个个的坑,每个坑里放一颗苗,浇一舀子水,用土把苗埋起来。我能胜任的活就是埋芋头苗。两个手掌插在湿土和干土之间,两手一合,芋头苗就被湿土裹住立起来了。然后用干土盖上。再压一压,拍一拍,芋头就算种上了。那感觉就像拍着一个晚辈的肩膀,对他说:“保重,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