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天是星期三，酒馆整天闭馆，只为等待一位黑夜的来客。

悠悠和黑猫在吧台上玩耍，我照常擦拭着容器。叶老板还是一如既往地靠在有一面落地玻璃窗的一角，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的夕阳，阳光透过落地窗又透过白色的纱布窗帘跳跃在她如黑藻般蓬松的波浪卷发上，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扣桌的声音就像心脏的击打声，桌面上的芒果蛋糕一口未动。

“阿姐又在想他了。”悠悠逗弄着黑猫，却有意无意地跟我说着话。

“谁？”我下意识地发问。

“一个死了很久很久的人。”

死了很久很久？我心生疑惑。很久很久，是几年前过世了吗？还是十几年前？看叶老板的年纪肯定不满三十岁。

“悠悠，你陪在叶老板身边多久了？”

悠悠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似在思考，歪了下头看着我，“不记得了，太久了，就很久很久了吧。”

悠悠似乎不太想回答我的问题，她重新拿起毛线逗弄黑猫。

黑猫仰头“喵”了一声，把毛线滚到我的脚边。

“大爷想跟你玩呢！”悠悠示意我拿起脚边的毛线球。

“大爷是谁？”我问道。

她努了努嘴，指着黑猫说道：“它就是你大爷！”

软萌的女孩子说起话来总是格外的可爱，就算悠悠说的是“你大爷”，也依然很可爱！

门口的风铃因有客人推门的缘故，响起了清脆的响声。我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八下敲击声撞入心脏。

来者是个年轻人，很高很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色的宽大T恤，蓝色的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大背包，一副学生的打扮。

他忐忑地看了下四周，然后说：“我是来喝酒的……”

叶老板风情万种地从座椅上起身，火红色的吊带裙裁剪适当衬托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轻启红唇问道：“喝什么？”声音魅惑而具有穿透力。

他脸红地应了一声，怯生生地说：“喝……醉生梦死……”

叶老板在吧台上坐下，敲了敲前面的座位，“一个故事，一杯醉生梦死。”

男孩急切地开口，“我知道规矩。”缓缓地走过去坐下。悠悠为他送上了一杯凉白开。

他放下背包，抿了一口开水，开水说出自己的故事。

“我今年22岁，去过11个国家。严格来说并不是独行。出行前我会习惯放一张照片在背包最里的夹层，一张和奶奶的合照。

我从小是个好强、敏感，自卑又自负的孩子。奶奶是个小学肄业的农村妇女，不识得几个字。可她却用了自己人生后半程的二十年，几乎替代了母亲的角色来温暖保护着我。粗糙的右手有一道淡黑的淤青不能完全伸开，是为了接住小时候从餐桌上坠落的我。略松弛的脸颊上留下过很多暴晒的痕迹，算不得宽大的肩膀曾经是我最安心依靠的地方，想到她，我就无所畏惧。”

他说着突然就笑了，是憨憨的笑，还从背包夹层里拿奶奶的合照给我们看。

悠悠夸赞了一句：“奶奶真的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呢！”

他低头摸了一下后脖子，接着往下说。

“小学时，我受到老师歧视和校园霸凌，她没有像一般老人家一样去撒泼打闹，而是去学校找到班主任了解原委，回家同爷爷商量后托关系将我转到全区最好的小学，告诫我不要让欺凌我的人决定我对自己的判定。初中时因为胡吃海喝导致的体型肥胖追求初恋被无情嘲笑拒绝，一度自暴自弃，也是她告诉我如果想要改变，那就去运动健康的减肥，但是记住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很爱我。高考发挥失常去不了想去的学校，在被周围人痛骂质疑责怪的情况下，也是她深夜一点敲开我的房门，摸着我的头说，奶奶知道你尽力了，你也很辛苦吧，努力过觉得问心无愧就好了。我怀着十二度的愧疚，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待。”

“奶奶离开已经四年了，可每年过生日前的一晚我总会梦到她。她在居民楼门口站着，等着我放学回家，老远地招呼着我的名字，笑逐颜开。她送我去上大学，在车站看着我那班车次发动时，边挥手边和车窗里的我一同泪流满面。她在离世前几天精神好转却意识模糊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出门的时候把厨房的火关小了么？奶奶买了你最爱吃的筒子骨，一会要回去给你做饭呢。世界上再不会有比她还爱我的人了。我还想再听她跟我说说话，就听听她的声音，哪怕一句都好。我还想回家能有人在门口等着我，开心难过都可以有人分享。我还想自己赚钱给她买最好的药，让她不再为了怕我兼职辛苦而从自己的药费里塞生活费给我。可一切都做不到了。”

“奶奶要走的那天，妈妈打来电话说快不行了，我赶过去，房间里很昏暗，奶奶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她粗糙了半辈子的手，轻轻地摸着我，跟我说了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峰，你放学啦，好好读书，奶奶没用，快不行了。

我突然一下就情绪爆发了，但还是忍住眼泪跟奶奶说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奶奶一休息，就再也没回来过了。送她那天，我作为长孙，需要披麻戴孝。一整天忙完以后，家人亲戚们都让我去休息，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忙前忙后的，突然就哭了起来，情绪奔溃那种，叫都叫不回来。好像才意识到，奶奶是真的走了，真的离开我了。”

“真的离开我了……”他哽咽着说完这句话，抬头看着叶老板。

叶老板托着腮看着他，“你想见你奶奶？”

他点头。

叶老板为他调了一杯醉生梦死，推到他前面，“要如何跟你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啊！”

他喝下了酒，瘫睡在桌上。

叶老板晃动着酒杯里的冰块，轻飘飘地说着：“年轻人，祝你好梦！”摇曳生姿地上了楼。

那只黑猫跳上了桌子，伏睡在年轻人身边。

悠悠打了个哈欠，托着腮在桌上假寐。我用手肘碰了碰悠悠的肩膀，她侧着头看着我。

我问，“这样就好了吗？”

“喝醉了的话，睡一觉就好了。”她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后面又说了一句：“梦着比醒着快乐。”

梦着比醒着快乐。

时钟在墙上滴滴答答地走着，酒馆内的气氛愈发的诡异安静。空间里我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越来越清晰，同时墙上的挂钟指向越来越靠近午夜。

“噹”~“噹”~“噹”~

门口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噹”~“噹”~“噹”~

屋外的街道传来呼呼的风声。

“噹”~“噹”~“噹”~

月亮隐藏在了乌云后面。

“噹”~“噹”~“噹”~

12下钟声敲响后，我回过看，看到他挺直了腰背坐了起来。

“你是人还是鬼？”我试探着问他。

他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有一部时光机，显示器上的数字是我的年龄。我按下一个数字，它便把我带回了那时的家门口。我遇到了还很年轻的奶奶，正在长大的邻居玩伴，和那时无忧无虑的自己。可他们却诧异，为什么会有个陌生人在门口哭泣。”

泪痕挂在他的脸上。眼镜上也蒙着雾气。

午夜中飘来了一个声音问：“小伙子，你家在哪里，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他突然掩面哭泣，“我不知道，我也好想回家。”

月亮从云层中窜出。光亮洒在了街道上。

要如何跟你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