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的台州府城,永远是我梦里故乡的模样。也是在烟雨朦胧之中的正月初五,我回到了府城,回到了故乡。想着自从搬家后与其便是一年一见,匆匆算来,竟也有十余年为细细端详过她的容颜。
绵亘江岸的江南长城,远远望去宛若一条长龙,锁着府城的安宁与繁华,护着江水的平静与壮阔。江南长城乃是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率人修建,至今经过多次修葺,仍然绵亘在江边屹立不倒。长城下埋着的,是几百年前的风风雨雨,是许许多多无法知晓却动人的故事;长城的上背负的,是斑驳的乱草,锈蚀的巨炮,是时间在漫长跋涉后留下的印记;长城的背后,是一城百姓的安居乐业,是古人对今人的承诺与期许。说来惭愧,自幼长于府城的我从来未曾登上长城,从来只是在跨江的大桥上俯视它的雄伟,或是在长城下的道路上仰视它的壮阔。今日再见长城,心中的景遇眼中的景,便唤起心中一番慨叹。没有经历与故乡长期分别过的人,无法体会一个游子在思念故乡时内心的复杂感情。而童年离开府城的我,永远都记得季羡林老先生《留德十年》里的那句话“然而这凄凉却并不同普通的凄凉一样,是甜蜜的, 浓浓的, 有说不出的味道, 浓浓地糊在心头。”季老也是童年离开故乡,虽然我离开故乡不像季老这么久,这么远,但是心境,是共通的。
府城的古巷是一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撑着伞,在古巷的被雨水浸润后濡湿的石子路上漫步。看着古街两旁陈旧却不失古色的木式门户——门,窗都是笨拙老实的木头,因为雨水的浸润和时光的打磨而变得龟裂朽蚀,游人便是匆匆一瞥也会被时光的厚重所震撼——而我的内心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因为时光不仅镌刻在了门上,也镌刻在我的心上。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心头蓦然蹦出这个句子,不知是自己的感慨,还是古街冥冥之中传达给我的告诫。总觉时间飞逝,思乡之感早已由幼年时期的浓烈转而变为青年时期的淡淡。但是在见到古街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对故乡的情都涌上心头,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淡然都变为浓烈,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浮躁都变为沉寂。灵魂在这一刻,仿佛寻到了归宿,在袅袅细雨中得到深深的满足,渐渐离我而去,消失在古巷的尽头,消失在朦胧的细雨之中。在故乡之外,受到了太多太多浮华的浸润,受到太多太多功利的抹染,受到太多太多虚假的包裹,而在见到古巷的这一刻,浮华燥去,功利褪去,虚假脱去,灵魂在这一刻的得到了少有的解放。许是过久未思念也便忘却了吧。忘却故乡的灵魂,该是无处安放的可怜灵魂吧。
沿着古巷漫步,不知不觉古巷在一个路口中断。抬起头,便看到身旁车来车往,是一处医院的大门。古巷在前头不远处继续着。这所医院是我的出生之地,也代表着市内的最高医术水平。医者仁心。在古巷之中潜藏着高超的医术,本是武侠小说才有的情节,但我的出生之地,却正好在这颇有神奇色彩的地方。出生之地最能引人共鸣。生死也不过一瞬之事,又何必对身外之物过于在意呢?又感到生命的伟大,是它使我能站在江南的雨中,是它赋予了我情感,是它给了我灵魂,给了我一个能够思念故乡的灵魂。我的一切都从它开始,而它又从这里,从这个古巷的深处开始。
古巷中时不时能看到砖石雕砌而成的坊墙。坊名也是地名。一座坊象征一片地。坊墙就像里程碑,一座坊墙就是一段路途的结束。人生中也需要里程碑。国人有春节,每年年末回到家乡,便算作一年的结束。春节是人生的里程碑,与春节相伴的,往往也是故乡。每一次回到故乡,亦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在故乡的得到的共鸣与欢愉,是鲜有的、能被一个人深深记住的回忆。这样的回忆,可以分割人生,可以为未来的路途准备。这,正好也是里程碑的意义。每一次对故乡的思念,都能让人离故乡更进一步,离里程碑更进一步,离人生的新阶段更进一步。对故乡的思念不同于对金钱、对权利的渴望,这是一种赤子之心,是一种赤诚的、可以向人言说的情感。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不会损害一个人,反而可以成就一个人。
古巷的尽头与长城相交,是一座小丘。小丘在现在的冬令时节开满了梅花,缀满小坡,游人不绝。我站在小丘下,看到自己回忆里的两样景在我的眼前交融,耳边仿佛响起杜鹃的叫声“归去!归去!”——那是古蜀国国王杜宇幻化成的杜鹃,也是游子之心交织而成的杜鹃。当所有的思念之情,喜悦之情,悲伤之情交融在一起,最后获得的,竟是难得的平静。
思念,在此处停止。灵魂的游历,却仍在继续。灵魂跨过小丘,冲出古巷,在所有我曾经出现过的故地饕餮。旧居门前的街道,儿时的学校,繁华的市府中心,不知名的居民楼,上学路上的早餐店……忘却故乡的灵魂无处安放。在繁华的大都市呆久了,在喧嚣的社交中沉溺久了,无端的烦恼与忧愁便会在深夜涌上心头,甚至让人深夜难寐。但是一想起故乡,一想起童年,所有这一切让人感动的人或事,内心便无比平静,甚至,可以平静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