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晚春,五月方才入了梅雨时分。
初晨细雨霏霏,河面芦苇正值葳蕤,远处,一枚乌蓬小舟划开碧波两道,从芦苇深处悄然飘出。
“爹,我饿了。”
说话的是个年级不大的男孩,身披一件与体型不符的宽大蓑衣,帽檐几乎遮住了鼻尖,手里紧紧抓着一对木桨,缓缓摇动,显得极为吃力。
船篷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不一会又重归寂静。
男孩甩开手中木桨,朝着船舱里正睡得鼾声如雷的男子大喊道:“姓杨的,我饿了,你这个当爹的到底还管不管!”
船舱里半晌方才醒来的男子,望着舱口怒气冲冲的男孩,笑道:“杨小狗,当时捡你回来的时候可是你自己说以后只要给你一口饭吃,你十五岁之前就给我当牛做马的。”
“你……”
“怎么,这才两年不到,就想撂挑子不干了?”男子约莫三十来岁,腰间别了枚朱红色的酒葫芦,说话的当头,便从腰间解下自顾自灌了一口,“去去去,划船去。”
“入了扬州城,等见过了你娘,便带你去城西九姨的烧饼铺子。”
男孩朝船舱里探出半个头疑惑道:“我何时又多出了个娘亲?”
男子嘿嘿一笑:“城里月下楼的花魁雪辞姑娘将来准是你娘亲,先让你早早叫顺口,免得以后显得生分了。”
杨小狗忍住自己破口大骂的冲动,返身继续划舟去了。
一队车马在护城河岸的官道缓缓前行,不时传来车轮与青石板的清脆碰撞声和马匹赶路的绵密蹄声。
小舟在细雨纷纷的河面孤单游弋,被唤作杨狗子的男孩将帽檐向上推了推,望向护城河岸。
那是一支大约二十人的队伍,队伍最前方是四五名身披轻甲高坐马背的佩刀汉子,剩余人分侍左右,将一辆马车围在中间,马车四角坠有明黄流穗,车厢门帘是淡红色的苏舟锦缎制式,上面金丝勾勒,极为精致。
队伍行进速度并不算慢,轿帘被拉开,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的女孩脸庞。
女孩梳了个淡雅的丛梳百叶髻,下巴搁在窗框上,一双清亮如水眸子的惊奇地朝四周张望,最后停留在河面那艘孤零零地小舟上。
杨小狗痴痴望着马车中的女孩,手里的划桨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女孩双指捻着鬓角的一缕发丝,轻轻摩挲着白皙脸庞,百无聊赖,目光便如同蜻蜓点水般在杨小狗的身上划过,目光交错的一瞬间,男孩心中不自觉地滚烫起来。
船舱里的男子兴许是发觉舟行放缓,也探出头与杨小狗的目光望向一出。
中年男子啧啧道:“哎哟,可是个小美人呢。杨小狗,怎么,春心萌动?”
杨小狗怒气冲冲地回头朝着男子道:“我不叫杨小狗!我叫杨小斐。”
“这斐和吠不差不多吗?”男子仰起脖子,摸了摸下巴上层次不齐的胡渣,“不如,我们上岸去问问人家姑娘芳名?”
杨小斐眼中一亮,片刻又暗淡下去,“算了吧,我只是个路边捡来的泥腿子,哪配得上人家。”
男子亮了亮手里的酒壶,朝杨小斐道:“喝一口?”
不等他回话,男子便已将酒葫芦抛向了他,杨小斐一把将葫芦抄在手心,喝了一小口,立时被呛得咳个不停。
男子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进船舱,翘起二郎腿眯眼笑道:“年轻的时候以为情情爱爱最好,酒最讨厌,呛喉烧心,现在呐,才发现那些情情爱爱好是好,可终究还是不如那一口烧刀子来得痛快舒畅啊。”
雨势猛然变大,水面仿佛无数玲珑珠子散落人间,激起涟漪片片。
高达二十丈的护城墙上,一道白色身影如同蝴蝶般轻巧滑落,飘向护城河面。
一名身着白衣,背后负有银色长剑的俊秀男子脚尖在船顶轻轻一点,杨小斐所在小舟便微微向下一沉,然后男子翩然而立,将手中一根翠玉长笛凑近唇边。
笛声悠长清亮,男子白衣翻飞,神采俊逸。
只是衣衫渐渐被雨点打湿。
舱中男子开口朝杨小斐戏言道:“看看,看看,嚷着要当高手,当高手多不容易,都被淋成落汤鸡了,还要保持高手风范,你以后还当不当。”
舱顶年轻男子长剑铮然出鞘,杨小斐忍住想要撕烂他便宜老爹那张臭嘴的冲动,一时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头顶的高手然后一剑将他刺死了。
年轻男子并不生气,反而将那根翠玉长笛抛向杨小斐,杨小斐接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
“这根芙蓉翡翠秋水笛送你了。”男子望向漫天雨帘,脸上满是雨水,大声笑道,“好好保管,别弄丢了。”
白衣男子身形朝河岸飘然而去,一掠数丈,右手长剑寒光凌然,仿佛将河面上的细密雨线也生生切开,口中轻声念叨:
“当今四海无烟尘,胸襟被压不得伸。"
“冻枭残虿我不取,污我匣里青蛇鳞。”
一人一剑,笔直冲向那支二十多人的队伍。
杨小斐愣在当场,手里攥着那根价值不菲的翠玉长笛,望向茫茫湖面,脸色发白。
他爹终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眯起眼望向那道飘然而去的白色身影,惋惜道:“可怜啊。”
杨小斐怔怔道:“这公子和那姑娘谁会死?”
中年男子罕见地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杨小斐的肩头。
无人划桨舟自横。
男子猛然回头,望向扬州城内最高处的那座阁楼。
阁楼上,一名富家翁打扮的老者手中捻着一枚黑玉棋子,两鬓白霜,侧过头望向小舟方向。
老者对面是一名锦缎华服的年轻公子,两名姿色具是上乘的年轻女婢正在他身后为他细心揉肩,年轻公子望着棋盘苦苦思索,投子认输之后将一名婢女一把揽入怀中,恣意逗弄,引来娇呼声片片。
品性风流却生了副俊俏皮囊的年轻公子,开口问道:“魏先生,可是有什么意外?”
老者对年轻公子的轻佻行为视若无睹,沉声道:“此间谋划,我算掉了一人。希望他不会背弃他当年的许诺吧。”
年轻公子神色微变,不再逗弄怀中女子,起身朝老者躬身道:“魏先生算无遗策,这番布局实在牵扯太大,要不要除掉你说的那个人。”
老者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玩笑,露出一个罕见笑容道:“除掉他?”
“你知道杏花楼为了杀他死了多少有名的杀手吗?”
“琴魔李萧然,鬼阴针唐笑,鹧鸪子宋恨天……”
年轻公子手脚冰凉,瞪大双眼道:“莫非他是杨……”
老者点了点头,望着那颗雨帘中几不可见的乌蓬小舟,说了句没人听到的话:“扬州城外划舟渡客十三年,不知你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人”
片刻之后,舟上男子又恢复了那副死皮赖脸的模样,望着杨小斐手里的玉笛眼睛放光道:“好东西诶,等下去城里的当铺当了给你添双好鞋。”
杨小斐连忙将玉笛插到腰上,骂道:“别,恐怕剩下的钱都给你赔給了月下楼和财神赌坊。” 男子也不强求,只是捶胸顿足道:“哎,养了条白眼狼啊,老了还指望你给我送终呢,哎,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杨小斐眼观鼻鼻观心,重新划船去了。
男子又侧头望了望那座高楼,摇头叹气道:“可惜了,没有一口好锅,不然这姓魏的老狗可能炖好大一锅狗肉汤呢。”
杨小斐登时飞起一脚踹向男子,气呼呼道:“又背后骂谁是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