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紧,梨子黄了。
黄了也不摘,让它们在枝上悬着,熟到老透松脆,汁液越来越稠;慢慢地,像发酵了;进院子,就有一种酒酿似的香味。
这梨香院,在老家冀南靠太行山那块儿,家家都有。梨是雪花梨,诸梨之中,大约属它性感,有风流相,是所谓的细腰肥臀。
美人般的雪花梨,阴凉,香醇,水水的,啃一嘴,汁水四溅;不足之处是,刚下树的新梨,口感有点硬。
中秋节,树上的梨,会卸下一部分,用来迎节,供月。村里人不说摘,说卸,大约是处于对树的疼惜。梨枝卸去重负,忽然向天空舒展开去,像是产后的女人恢复了元气,清癯又轻盈。
我的奶奶有手段将雪花梨存至寒冬腊月,丁点儿坏都不生。她把它们分开来,埋在黍子瓮里,黍子凉凉滑滑的。梨遇到了五谷中的知音,于是,厮守缠绵,共赴新岁。
过年的时候,梨子从瓮里掏出来,稍稍有点蔫;吃起来酥脆爽口;多了冰雪之味。
梨子,年青开花时,柔,柔得像一吹就化的梦;壮年初成时,硬,硬得呀,一粒果,弹出去,能崩疼人的脑袋;越到老了,变得软而脆。真是成了老人家。人老心软,还慈悲。它“生食可清六腑之热,熟食可滋五脏之阴”。秋冬天燥,谁家孩子咳嗽发烧了,我奶奶就会劝,给孩子熬点冰糖梨水。梨水喝了,梨肉吃掉。
往往三四天,孩子的咳嗽好像少了,的确少了!继续熬,继续喝。后来,终于不咳了。是梨子的功劳。
奶奶这个方子,据说也是有据可查的,唐朝名相魏征的母亲咳嗽,久而不愈,又嫌中药味苦。魏征在药里加入梨和糖,做成梨膏糖,甘甜适口,喝一段,魏母痊愈了。医书说“久咳伤阴”,梨,清热滋阴,可作药。李时珍在本草里,说梨子“令人面泽,去粉滓黑黯”,常食,令人面色好。
京剧大师梅兰芳也是拿雪梨片养颜、养嗓子的,一位梅氏弟子说,梅先生每日午睡起来,一边给学生讲戏,一边慢慢吃一碟雪梨片。天天如此。
看电视剧《武媚娘传奇》:太宗组织的大朝会里,李治拿了一颗梨给妹妹高阳公主,一边说:“这么好的梨,还堵不住你的嘴。”小高阳接过来,擦也不擦,张嘴便啃。这要在唐朝,李治的“好梨”还真堵不住高阳的嘴,因为高阳是不会吃生梨的!
唐朝人吃蒸熟的梨。“田家老翁无可作,昼甑蒸梨香漠漠。”田家老翁闲着没事,就会在家蒸个梨吃。除了流行的蒸梨,还“炉端烧梨”。武则天的重孙子唐肃宗李亨,因为心爱的臣子李泌不吃荤腥,便亲自烧梨给他吃。
梨,有人烧着吃,煮着吃,也有人冻着吃。东北人吃梨就吃得旷荡,三九寒天,梨子集体冻在室外沙土里,冻成铁一样的黑疙瘩。要吃,就从大块果堆上掰下几个,冷水盆里化冻。寒气被冷水吸出来,结成冰碴儿,慢慢浮上水面。梨也裹了一层薄薄冰衣。磕掉冰,扯掉皮,是赭黑色,怪不得叫黑梨。边舔边吮,冰得咧嘴,还嘶嘶的,不敢下咽,在嘴里转一圈,咽。到咽喉,化掉了,一股甘醇绵甜的味儿涌上来。真是又冰又甜又香。
梨子美妙的形体,很文艺。绘本小书《梨子提琴》,讲一只小松鼠捡到了一颗大梨子,切一半,把它做成了提琴。于是,森林里响起了美妙的音乐。狐狸不捉小鸡了,狮子不逮小兔了,他们都沉醉在美妙的音乐里。突然,从小提琴上掉下一粒种子,种子听着小松鼠的音乐,很快长成了一棵大树,树上又结出了很多梨子,大家把梨子都做成了提琴。于是,森林里到处飘满了美妙的音符。
童话的巧妙之处,在于一半的梨子像提琴,提琴又是乐器,乐器必然和音乐联系,音乐必然有音符。梨子是诗,是音乐,是画。
但我们也有老礼儿,梨不能分着吃,因为梨与“离”谐音,分梨难免让人想起“分离”。我有个闺蜜,嗜好吃梨,洞房花烛夜,偷偷揣了个梨子,俩人在窗下分着吃。新婆婆路过窗子,问:你们吃啥呢?咔咔嚓嚓的。闺蜜道:“妈,我们吃核桃”!
核者,和也,合也。
新婆婆笑眯眯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