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青青河边草,春风吹又生。春风吹已过,徒留春心在。
画上的女子容颜出尘,水眸潋滟,栩栩如生。他伸出修长的手,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脸颊冰冷,这一次,再也没有对他露出笑容。
他的心口隐约传来痛感,凝在眸间的泪突然掉落,“啪嗒”一声,恰好印在画中女子的眸中。
1.画中人
“夜游西湖月如钩,把酒问天两相愁……”
“美景如诗道不得,只因此女画中游!乔沅陵,自从你小子得了这副美人图,老是没日没夜地观摩,嘻嘻,到底观摩出个啥了,给哥儿几个也看看吧!”
乔沅陵拿画的手猛然一抖,躲过王二和张武的靠近,急忙将画严严实实藏进袖袍之中。
“天色已晚,乔某要安歇了……”
“瞧他那个得意劲儿!不就一幅画嘛!又不是真美人儿,紧张成这样!”
“活该他找不着媳妇儿!”王二使了个眼色。
张武忙答:“就是……我看他只能配东村那个丑女了!哈哈,穷秀才配丑女……绝配!”
乔沅陵丝毫不理,进屋锁了房门,听外头那两人骂骂咧咧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美人图拿出,铺展在案桌上。
他低眸思索,脑里却想不起这画是从何而来。而再看画中女子,除去她绝美的面容,他还体会到一阵熟悉的感觉。她在清澈的溪边浣纱,嫩草拂过她凝脂般雪白的双手,她忽然冲他嫣然一笑……
许是最近太累了,脑海里总做些不切实际的梦。画中女子如此貌美,他乔沅陵何曾有幸见过?
他收回痴恋的目光,将画收在怀中,一夜好眠。
醒来后,他伸了个懒腰,看看身侧,除了一幅画再无什么。但他昨夜分明感觉怀中多了个人,那是个少女,温香软玉,令他沉浸在其中。
乔沅陵再次将画打开,那画中女子的容貌比起昨夜似乎更加艳丽。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莫非,他遇到了传说中专门吸食阳气的精怪?
他决定去镇上的铁道士家中一趟,刚打开门,遇见王二和张武。
他假意寒暄一番便要谢客。王二执意不走:“乔沅陵,看在三年的邻居份上,你赶紧把那美人图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张武跟着附和:“对!无论如何,今天我们是看定了!”
“你们确定要看?”他一副很诡秘的样子。
“你小子别想耍花招,快拿出来吧!”
乔沅陵心中恐惧,巴不得脱手,忙将手边的画扔给那两人:“要看就拿回家看!我现在要出去办事!”
他逃也似的夺门而出,一路奔往铁道士的家中。
2.遇水而安
在溪水镇无人不识铁道士,因他曾为唐宗帝炼制过丹药,名声大振。而他师傅安道全的名头就更响了,据说是在五台山羽化登仙。
乔沅陵穿过五条幽径小道,踏着早春的露水,一双灰布鞋沾满泥泞。
镇上熙熙攘攘一片,铁道士的家却不在闹市之中。他穿过大街,最终在一条巷尾停下。铁道士虽然名声在外,但住所可真寒酸,青瓦白墙,门环惹铜绿。
他正抬手,门悠悠开了,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乔沅陵吃了一惊,但想到他是神道,不由放下心大步踏进院子。
墙角的绿萼梅发出一株粉白,青石板的隙缝间冒出了浓烈的苍绿,院子中央,摆着一方软榻,铁道士背靠床榻,微白的胡须在空中微微摇摆。
“大师救我!”
乔沅陵“扑通”一声跪下,却见铁道士淡然一笑:“我又不是神医,如何救你?”
“大师,是……是有妖怪……跟……跟着我……”
“说下去。”
乔沅陵便把昨夜入睡时的情形一五一十与他说了,他本想从铁道士这儿获得降妖除魔的符咒,但铁道士并未答应,他花白的头发披散着,白衣白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大师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他祈求。
铁道士露出一目了然的神情,且淡定从容,乔沅陵越发肯定他会有办法。
“你去把那副画要回来,好好挂在卧室,不许任何人见……”铁道士点着手指,眼睛微阖,“如果出现变故,遇水而安,遇水而安……”
他问:“那副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画上的女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吗?”铁道士意味深长道。
他怔惘,仿佛又回到了梦境深处,那一袭青衣的女子,露着恬静的微笑,安然地望着他。
……
乔沅陵推开大门,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他安慰自己,这道士约摸也有些疯了。
在路上缓了片刻,狂风大作,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四周雾蒙蒙,他有些看不清,只能凭着来时的记忆摸索。
山路不好走,坑坑洼洼一片,脚下一踩便是一个水坑。初春的天气寒冷,乔沅陵跌跌撞撞从泥地里拔出腿来,衣裳早已湿漉漉了。
“嗨,真倒霉!”这可怎么办呢?他举目四望,看不到有什么躲雨的凉亭啊!
“乔大哥,乔大哥!”一个粗嗓子的女子的声音,很熟悉,但也令他蹙起了眉头。
他没答话,自顾自地走,忽然手臂被人紧紧一握,来人力气很大,他竟被轻易拉走了!
“乔大哥我是东村的言之画啊!我家就在前边,快跟我进来躲躲雨吧!”
雨水太大,乔沅陵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着记忆,他也知道她的丑陋。浓眉大眼,脸盘子也大,再加上一张大嘴,实在看不出什么美感……电光火石间,乔沅陵打了个颤,他终于想起来了,那幅美人图就是言之画送的!
“松开!”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甩开她的手。
“乔大哥有什么话先进屋吧,就在前边……”
“你给我闭嘴!我问你,那幅美人图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女子嗫嚅道:“我……我……我捡的……”
乔沅陵挑眉,怒道:“随手捡的破玩意儿,害得我失魂落魄!都怨你!要不是你这幅画,少了多少麻烦事儿!”现在,他还要去找张二王武,把那副画要回来,不仅如此,还要供在卧房!
“乔大哥你别生气,有什么事儿我们慢慢商量……雨太大,咱们先进屋吧……”
“这可是你说的!”乔沅陵跟着她往前方走去,拨开一大片野草,林间深处现出一座茅草屋。
一进屋,言之画便利落地将炭火点燃,炭火在空气中发出“哔剥”的烧灼声,眼见她又拿了一条白色的方巾,正要靠近,乔沅陵夺手抢过,面对她痴恋的目光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女子自从一场洪水之后,便对自己死缠烂打,看样子是脑子进水了。
“乔……乔大哥……”
乔沅陵狠狠抹了一把脸,冷着声音道:“刚才你不是说一起商量吗?你送的那幅美人图在张二王武那儿,你去帮我要回来!”
“我……我?”她笨拙地指指自己。
“不是你是谁?”乔沅陵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就知道你送东西给我准没好事儿!”
“怎……怎么了乔大哥?是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乔沅陵懒得搭理她,见外面雨势渐小,吩咐道:“给我准备雨具!”
言之画愣愣点头,急忙去里房拿了雨具出来:“乔大哥,路上小心……”
“记住了,去把那幅画拿回来,过几天我来找你,记住,你千万别来找我了!记住了!”
他再三叮嘱,黑如星子的瞳孔映射出她单薄瘦削的倒影,那张脸平淡无奇,甚至还有些丑恶,她的嘴角努力想要往上扬,露出一个笑容,在他眼里却成了跳梁小丑。
真恶心!
他在心里冷笑,任由言之画为他穿戴雨具,然后大步踏入雨中,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3.有美一人
言之画再来找他,是在五天后。那是一个春光灿烂的午后,听闻太守府的千金会在碎玉湖游船。千金洛霜霜颜色俏丽,是镇上少有的美人,加上出身高贵,在坊间很受才子追捧。
乔沅陵随着人流,一路往东街尽头的碎玉湖而来,湖岸旁一座十里长亭,岸边柳絮纷飞,湖中央一艘明媚的画船,船上挂着透明纱质的天青色帘幔,隐约映出一抹火红的身影。
窈窕曼妙,一顾难忘怀。
不一会儿,湖心便多了几只游船,船上尽是锦衣华服的贵族子弟,嘴里吟着对红衣美人的溢美之词,但画船里的主人一声不吭,凛然而不可亵玩焉。
隔不多久,不少男子退场,熙熙攘攘的碎玉湖变得过分安静。人来人往,湖心中央那艘画船只是春色里极为普通的点缀。
乔沅陵不一样,他不是普通的男子,身为下贱,心比天高,他对自己的际遇总是有种不服输的傲气。
他早已雇好船只,胸有成竹:“船家,划到湖中央那艘画船旁边!”
船夫个子娇小,戴着一个大斗笠,闷着声音点点头,伸手划动着船桨。
看着船越来越近,他的眸间露出欣喜的光芒,而那个娇小的船夫侧着头匆匆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过了身。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沉,就连声音都有些可怕地低沉。
“言之画你在干什么?!”
他语气很不客气,但尽量保持着文人的优雅,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人。
言之画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任由小船在湖心悠悠摇荡。她忍着眼角的涩意,将怀里的卷轴画拿出。
他这才发现她的脸上覆着黑纱,只露出一双大眼,倒衬出几分脸小。他接过画,随意放在一旁,眼神追随着不远处那艘精致小巧的画船。
“乔大哥……画,画被张二王武烧坏了……”
乔沅陵冷笑,心里松了口气:“烧坏就烧坏,不过是一幅画,假美人罢了,真美人在那儿呢!快划船!”
言之画听他急不可耐地催促,眼角淌出的泪硬生生给逼了回去。她使劲撮了撮鼻子,握住船桨的手暗自加大了力度。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宛如山间流淌着的溪水,冷冽而澄澈。快靠近那艘画船时,言之画暗自加快速度。
乔沅陵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冷不防地道:“不想让我更加厌恶你,就马上停下来!”
她的手蓦然垂下,伴随而落的,还有眼角蛰伏已久的泪水。
他起身夺过她手中的船桨,刻意压低了声音:“别惺惺作态,拿着那副画躲里面去!”
他的话像刀子一般,字字句句都刺在她的心口。在泪眼朦胧中,她听见画船里传来女子愉快的笑声:“这里并非山野,公子你的诗似乎不太合乎时宜哦!”
“乔某在碎玉湖畔遇见女子千千万,却没有一人担得起‘清扬婉兮’的赞美,今日即便隔着帘幔,洛小姐的美也深深震撼到在下!”
洛霜霜银铃般的笑声从帘幔内传了出来,随即一双纤纤玉手撩开了幔纱,笑语盈盈。
“你很有趣!本小姐想邀你同游,你可愿意?”
“荣幸至极。”
言之画眼睁睁看着乔沅陵踏上了洛霜霜的画船,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她紧紧揪着一旁的画,仿佛揪着自己一颗支离破碎的心,过往种种刻骨的记忆,此时却敌不过他一个厌弃的眼神。
她不要!她不要眼睁睁看着他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她已经等了两世,也错过了两世,这最后一世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谁能帮帮她呢?她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啊!
4.逆天而为
古巷里檀香味浓,院子里传来老者略带沧桑的声音。
“夷光,你们两世皆无缘,为何要死守执念?这一世,便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女子缓缓抬手,覆上脸上的黑纱,如水的眸子泪光闪动,她死咬着下唇,狠狠摇头。
“不,道长!我不要放弃!您既然都帮了我那么多次,求求您,也帮我这最后一次吧……”
她祈求着跪倒在地,面纱坠地,露出半边可怖的脸——那上面满是被烧灼的伤疤。
“唉……”铁道士重重叹了口气,“美人图被烧毁,乔沅陵难辞其咎……”
“道长,这不怪他,那副画是张二和王武毁掉的,并不是他!”
“你还在为他说话?那副画是你的精魄所在,以你如今的情况,再不放弃,这生生世世都无法为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的言辞恳切,那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一个女子对爱情的执着专一,对待没有回应的爱,竟能在两百年多年内保持初心!
“若是这一世不能和范郎相守,即便可以生生世世轮回,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踏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就像,就像乔沅陵不记得她一般……
她凄惨一笑,泪水滚珠般落下,“道长!求求您……”
铁道士捋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锁,满脸无奈,晃晃悠悠地摇着头。
“你想让我如何帮你?告诉他你三世前是西施,他是范蠡,你们有着未完的誓约?切莫忘了,天机不可泄露,你的精魄苦留人间本是逆天而为,如今……”
“不,道长!不用告诉他!”
她心中苦涩难捱,若是能和他说出自己的身份,那他们又怎么会生生错过了两世?那两世,皆由她没有一个躯体,无法行动,可这一世不一样!她苦求铁道长,他这才动了怜悯之心,作法将她的精魄安放在去世的东村女——言之画身上。
可唯一的缺点是,言之画容貌甚陋,没有男子看得上她,乔沅陵也是如此,他深深地厌恶着她。
言之画更深地伏在地上,声音坚定:“请道长让我恢复原貌!”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如此浅显的道理你也不知么?”
她哽咽着,肩膀微微耸动:“我总要……总要试一试的……”
无论他是爱我,还是厌我,我都要亲自得到一个结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唇角尝到泪水的滋味,咸涩一片。
良久,传来铁道士缥缈的声音。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老道就帮你最后一次……唉,人哪!总要死心才能脱离苦海啊……”
5.起火
自从碎玉湖一见,洛霜霜对乔沅陵极为钟情,曾多次让人送来邀约,他每次都是来者不拒。面上堆着喜悦的笑意,但等人走茶凉后,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立在卧房,那幅曾让他失魂落魄的美人图就挂在墙角。
画中人一袭天青色布衫,原本洁白细腻的脸颊已有些熏黄,他心口一窒,想起言之画白日里说的话。
乔大哥……画,画被张二王武烧坏了……
他将画取下,望着女子颊边的梨涡,她手上揽着一匹纱绢,正在弯腰戏水。纱绢洁白,和她的皓腕相比,却失了颜色。
她弯弯的柳叶眉,殷红的唇,以及唇角那抹天真烂漫的笑,除了带给他美的震撼,还有揪心的熟悉感。
灯火摇曳,乔沅陵这夜盯着这副画,睡意全无。但一到下半夜,却倦意袭来。昏睡中,忽然嗅到烧灼的气味儿,等睁开双眼,室内的火苗已蹿了上来。
他急忙起身,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保住那幅画!
他起身,却被高椅绊倒,只听“咔擦”一响,脚踝处涌出剧烈的痛感。火势大有加大的趋势,乔沅陵裹了一床棉絮,他颇为费力才够到墙角的画,回头再看,大火早已蔓延过来。
“救……救命……”
他几乎要窒息,闭上双眼的那刻,火海里似乎冲进来一个人。
“乔大哥!”
很熟悉的声音,他忍不住蹙起了眉,意识在不知不觉中流失,只留下那个女子浅淡的镜像。
“言……之画,我……不会……喜欢……你……死心……”
一滴泪从女子的眼角滑落,晶莹剔透,落到地上,仿佛浇熄了一场大火。
6.夷光
“青青河边草,春风吹又生。春风吹已过,徒留春心在……”
似有人在耳边唱着悲伤的小曲,乔沅陵感觉脸上有些湿润,很快便清醒过来。他睁开眼,周围全是绿色,他被水草包围着,身上还披着昨夜赶火的破棉袄。
这是真的?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听见曲调已有些遥远,他突地站起来,循着那婉转的歌声而去。
拨开水草,是一片雾气腾腾的河面,河的对岸隐约看见一座茅草屋。他四下寻觅,看不见一个人,只有曲子声从屋子里飘荡而出。
那不是言之画住的地方吗?
他对自己的认知疑惑不解,她的声音粗嘎难听,怎么唱得出这样动听的曲子?
似乎是想要验证这个事实,他顺着河岸的小道蜿蜒而过,停在那曾经来过一次的茅草屋前。
他伸出手,正欲敲门,却又忍不住回头望向来时路。河面雾气更甚,他竟有些看不清了。脑子里一个激灵,陡然冒出四个字——遇水而安!
莫非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的?他不由得瞪大了双目,但很快又觉得庆幸,只是脑子里关于昨夜的记忆却总是断的,譬如,他……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乔沅陵胆小,害怕的东西很多,但面对这一门之隔,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推开了。
“言之画,又是你在装神弄鬼吧?”
他试图用恶劣的语气找回以往的控制感,可抬头望去,屋内那一袭天青色布衫的窈窕女子分明不是言之画!
那女子明眸皓齿,笑语盈盈,见他进来并不觉得惊讶,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姑……姑娘,在下……在下失礼了……”
他一脸愕然,看着面前女子的脸,一颦一笑俨然是画中美人无异!可,可怎么会……
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表情也开始不自然,双手颤抖着将怀中的画卷展开。
“公子,你怎么会有我的画像呢?”女子问,笑得天真烂漫,不一会儿又蹙眉,“这画怎么被毁坏了……”
他憋在半空的呼吸终于吐出来,惊讶无比:“这……这画中人是……是你?你……你……”
“我是言之画的远房妹妹,叫夷光,今日是来看望姐姐的,公子知道我表姐去了什么地方吗?”
“你表姐……”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记忆如碎片,却如何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影像。
“我也不清楚,我和她不熟。”他抱歉一笑。
“是吗?”夷光黯淡了双目,唇角的笑泛起悲意,“可是我听表姐说,你们是很亲密的朋友。”
“我……我……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他力图与言之画划清界限,语气开始强烈。
夷光不再说话,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温婉的神情:“公子怎么称呼?”
“姑娘叫我沅陵就好。”
“沅陵……沅陵……”她喃喃呼唤,唇边的名字蓦然就变成了“范郎”。
乔沅陵眸光深沉,走了进去,恍若回到自己家中般,心中升腾出一股熟悉的温馨。
夷光怔怔地坐着,见他熟练地生火,不一会儿灶台上的粥便“咕噜噜”地冒泡,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清香。
他端着一碗粥过来,夷光琉璃般澄澈的大眼静静地打量,他微微一笑,示意她接下。
她的心仿佛都要跳出来,脑里却又冒出铁道长的话: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如此浅显的道理你也不知么?
她的手不自觉瑟缩,粥泼洒了一地。
她腾地站起,目光炯炯:“你还记得,收到的第一双布鞋是谁送的吗?”
第一双布鞋?太久远了,他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乔沅陵茫然地摇头。
夷光道:“是我表姐送的,那时你刚来到西村应试,一贫如洗,连一双干净的鞋都拿不出。表姐一整夜未睡,熬红了双眼,只为给你赶制一双新鞋。”
他恍然大悟似的:“哦,对,那双破鞋子我一回都没穿就扔给隔壁的老太爷了……”
她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声音已有些颤抖;“你屋里的文房四宝,也是表姐为你去镇上采办的;你屋里的瓜果蔬菜,都是表姐亲手从地里摘下的;你说喜欢美人图,她就央了画师来画我,亲手将这幅美人图送与你,可你却如此不珍惜……她对你的情意……”
夷光开始哽咽,“她为了接近你,在夜里偷偷进你的卧房,不奢求你的拥抱,但求能静静地看你一眼……有一次她甚至脱了外裳躺进你的被窝,她觉得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做都好……因为……因为你是那个让她很在乎的人!”
“乔沅陵……”夷光的眸终于有了泪光,声音渐渐颤抖,“言之画她很喜欢很喜欢你,你怎么对她这般狠心?!”
面对她的控诉,他的胸口像是被一枚绣花针刺了一下,脸上却很平静,良久,他笑了笑。
“我不喜欢丑女。”
7.断魂
乔沅陵在茅屋住了五天。这五天里,夷光一反初态,她什么都不说,换了布衫,不施粉黛,素手为他做羹汤。
她的模样,和以往的记忆碎片相融合,竟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她对他笑:“沅陵,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他伸出了手,她闭上眼睛;她睁开眼,看见他只是不以为然地生了个懒腰,眼角泛着冷冽的光芒。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种神情在她还是言之画的时候就已经见到过。
第六天,他和她说了告辞。
夷光惊诧,拉住他的衣袖,脸上涌出一种难言的悲伤,眸中泪光闪闪,他印象中的灿烂笑容不再有。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拿开她的手:“夷光姑娘,请自重!”
“为什么?”她睁大双目,漂亮的眸子泪水涟涟,连续问了好多次“为什么”。
“你说你不喜欢表姐,不喜欢丑女,但我比表姐美,难道我配不上你吗?!”
“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她的眉头深深蹙起,心口一寸一寸地痛,以往的努力都是白费,不论她是貌美或貌丑,面前这个男人都不爱她。
曾经的那个范郎啊,那个说好要和她隐居永生永世在一起的范郎,果真已经不在了吗?一直留下原地的那个人,至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么?
“沅陵,沅陵……”
茅屋外传来女子的声音,乔沅陵道:“霜霜来找我了。”
“霜霜?”夷光的眼神有些空洞,她的声音也有些虚无缥缈,“她是谁……”
乔沅陵顿住,迫使自己别开目光:“她是太守府的千金……”
“你……走……吧……”
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说出这三个字。
男子迟疑了半瞬,但转身很决绝,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他却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喉头一阵腥甜,她吐出一口鲜血,洒在天青色的布衫,格外刺目。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哪……”
老者的声音飘进她的耳里,她凄惨一笑,抬手将白瓷瓶里的丹药服下。
铁道士推门而进,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
“夷光,你这是?”
“道长……我果然还是……看错了人……”
她的泪水滚落下来,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他们的从前:那时她是施夷光,他是范少伯,他们泛舟湖上,他对她说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但再强大的爱也敌不过命运,她最终成了他人口中的祸国妖女,沉河而死。
死前,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过奈何桥,绝不喝孟婆汤,她不要忘记他!
于是她成了世间的孤魂野鬼,她宁愿永不轮回,也想等到和他的一世相守。可她只是世间游荡的精魄,即便能日日看着他,但陪在他身边的人却另有其人!
她错过了他两世,却想不到这最后一世会变成这样……
铁道士深深地叹了口气:“夷光,我来作法让你去轮回吧,游魂在世间三世期满就再不能投生了。”
她喉头一哽,连续吐了几口鲜血,青衫尽红,眸中光亮渐消:“太……太迟了……”
一个白色的瓷瓶从她怀里滚落出来……铁道长蓦然僵住。
“好了,好了……”夷光唇角露出苍白的笑,“既然我忘不了他,那就……那就……再也不……见……”
8.世上再无西施和范蠡
又是一年芳草绿,铁道士院前青苔铺满地,空中檀香缭绕。
乔沅陵忆起初时来这里的情形,心口酸涩难解,但只要想到那个青衣女子已经安然转世,他心中又说不出的欣慰。
彼时,他因为美人图而担惊受怕,来到铁道士处寻求庇佑,却不想得知了一段三世情缘……
“你不觉得画上的女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吗?”铁道士意味深长地问。
他眯着双眸,在浓浓的檀香味中,感受着记忆的碎片:她在溪边浣纱,她在厨房洗手作羹汤,她温柔可人地靠在他怀里……而那个女子,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他仿若看到她从烟雾中款款而来,眼神忧伤又满怀期待。
我是夷光啊,你的夷光,范郎你忘了我吗?
“我……我感到很熟悉,而且,有一种莫名的揪心,这个女子和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急切地问。
“西施与范蠡的故事,我想你是知道的。”
乔沅陵陡然间睁大了双目。
“你在三世前是范蠡,那个女子就是西施,人们叫她‘施夷光’……”
这是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流传千古,在坊间常常被人说起,他怎会不知?最后的结局是西施沉河,范蠡远走故乡,成就了“陶朱公”的美名。但他不敢相信的是,他在三世前竟是范蠡!
“西施对爱执着,因你说过要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她死后的精魄不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一直在人间游荡……她等了你两世,也看了你两世,却因没有躯壳安放而无比与你接近……”
乔沅陵突然急切地问:“那这一世呢?”
“这一世她得知我的道行高深,苦求我给了她一个躯壳……”
“她是谁?”
“她是你最厌恶的女子。”
那一刻,他的脑子像是被电击一般,闪过很多片段,但所有片段凑成的人却纷纷指向——
“言……言之画?”
铁道士点头道:“言之画在一场洪水里去世,我用一根楠木雕成了她的模样,让夷光的精魄安住在内……”
“难怪,难怪……”乔沅陵抱住头,难怪言之画在洪水后死里逃生就开始对自己死缠烂打了。
原来,原来她竟是西施!
“道长,那我该怎么办?”
“你爱她吗?”
“谁?”
“言之画。”
“……我……我不知道……”
道士望了他一样,道:“人的精魄留在人世最多不能超过三世,这已经是第三世了,但以她的性子是宁愿和你相守一辈子也不愿意轮回投生的,不论你爱不爱她,只要拒绝她的爱,让她彻底死心,就算尽到你的责任了。”
“……”
“怎么,你不愿意?”
“没……没有,我……愿意。”
记忆被拉回,他却又想到那个叫言之画的姑娘在秋寒的早上,穿着一身深蓝色裙衫,紧紧抱着一双布鞋跑到他面前……
乔大哥,这是我给你做的新鞋……
还有他风寒期间,西村所有的人都远离他,害怕被他感染,只有那个傻姑娘,衣不解带地守着他,冒着寒风去替他请大夫……
那夜的大火,不用思考他也知道,那个黑影就是言之画,就是夷光。他违心地说自己不喜欢丑女,他不止一次表现出他对她的厌恶,但过后却会有些愧疚,心疼那个姑娘啊,受得了他这么残酷的语言打击吗?
青青河边草,春风吹又生。春风吹已过,徒留春心在。
那首她唱过的曲子至今还记在心里,只是伊人已去,他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院内,铁道士的声音一如从前。
“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夷光她,她投生到……哪里?”
铁道士垂下双目:“天机不可泄露……有缘……你们自会相遇……回去吧!”
男子站住,一动不动。
“为何还不走?”
“那块楠木,能给我留作纪念吗?”
“去吧,缘起缘灭,皆有天数……”
男子终于起身,转身之际看到一个白瓷瓶,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铁道士怔怔望着他略显颓废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案桌上的白瓷瓶,那上面清楚地写着:断魂丹,服用后,精魄灰飞烟灭,不留尘忆在人间……
他知道,这世上再没西施和范蠡,也再没有一个女子像言之画那样对乔沅陵了。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