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楼村系列

许楼村系列散文

文/绳子

这个系列写了很多年了,很多朋友还记得这组不成器的东西,其实写得比较生涩,缺点太多。

白天的白

 

虽然许楼是村,但村人们并不叫村,而叫庄。如果说到谁,就会说庄里的谁谁。外人来也不叫许楼村,而叫许楼庄。村,更多带有一种行政色彩。不管怎样,许楼是个庄子。我虽然多年不在庄里住了,但庄的概念还装在心里,亲切地像娘烤的热山芋永远带着温热,在内心深处。有个老家真好啊,许楼庄就是我的老家。在庄里人的记忆中,恐怕不是个愉快的记忆,或者他们会说:“捣蛋孩子!”可不是个捣蛋孩子嘛,啥“坏事”没干过?想笑,没能笑出来就变成温存的静默。在父母的眼里我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我会把父母忙黑忙白落下的活干完,一心要树立一个好孩子的印象。白天他们出去做农活,晚上有口热乎饭,鸡呀、鸭呀、猪呀都惬意地直哼哼,对于劳累一天的大人来说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在别人家就不大可能,自然对别人隔三岔五的小报告不放在心上,有时还当着我的面说:俺家孩子见人说话都脸红,能干那事啊?听了这话,我的小眼睛肯定不会眨巴,我发誓我真的脸红了,这谁都知道,好脸红,也就是好脸红而已,直到现在我脸上长满红芋沟,还好脸红,真得感谢父母馈赠我一个好脸红的毛病,又想笑,还是没笑出来,那种温存的静默又加深几分。

父母出去干活了,前脚刚走,后脚我就跳起来了。在他们干活的间隙世界就是我的了,蹭、蹭、爬到槐树上,学了几声鸽子叫。我得告诉你,我哥可爱养鸽子了,可他的鸽子从来就不落咱家里,因为那棵槐树就是孙悟空的旗杆,想什么时候上去就什么时候上去,我哥用泥罐子做的鸽子窝,三天两头倒腾一次,不过他是肯定不知道的,你想啊,鸽子还敢在咱们家做窝?吓死它都不敢。可我哥就是不服气,还是到处找人要鸽子,我就是不吱声,就等着我哥一走就去掏,其实我也想好好喂的,可它们也太不经事了,不是惊飞了,就是死了,至于细节就不说了,反正是这么回事。反正我哥还是到处找人要鸽子,反正结局都一样,我哥都是为别人养鸽子,不过他倒想得开,谓养鸽子是个乐景,我就在旁边附和着说,可不是个乐景嘛!不过前院大爷家的鸽子在俺家院子上绕圈子,我还是比较羡慕的。

我可喜欢白天了,因为白天才是孩子们的天,其实是无法无天的天,因为大人白天要干很繁重的农活,孩子们就放假了,没人管敢情是无法无天,夜里睡觉想着白天的事都会笑醒。隔壁的先珠长着原始人样的脸,我们都叫他猪,和猪一样壮实,因为天天要从他家屋后过,大人不在家,他拦着我和三叔家仲哥打,我们打不过他,又不服气,两个人就合计着怎么制服这头猪。一次他又拦着打我们,我俩也不还手,一下腰,一人抱住一条腿,1、2、3,齐撒手把他扔出去,爬起来再扔,几个回合下来,他就崴在地上哇哇号丧,再也不起来了。然后骑上他家的墙头,另一个递土坷垃往他家的水缸里扔。先珠爷是赶驴车的,整天赶集,带来好吃的还会拿来讨好我们。正是讨人嫌的年龄,大人们对孩子还是有所顾忌,那时候小孩子都没人管,天一亮庄里都“浮土杠烟”,这是大人们爱说的话,或者说“小妖们都疯了”。可不疯咋的,爬墙上屋、偷瓜砸枣是常有的事,一次几个小家伙眼看着地里甜瓜都长成个了,合计着弄几个吃吃,也不知道害怕,大摇大摆地进去了,看瓜的是我大爷,气得山羊胡子直抖,还不敢呵斥,反倒哄着说,别踩断了瓜秧,摘几个吃就算了。其实瓜刚变色,没咋熟呢,啃一口摔了几个,就散了。大爷找家里来,父亲一听巴掌就掴过来了,大爷慌忙拉住,行、行、行,兄弟也别打了,赶明儿我的瓜地都能给这帮小妖给抄了,知道这事就算完了。大爷怕小孩子报复踩他瓜园呢。这是有先例的,小孩子没准星。陪了很长时间小心这事才算过去。不过父亲也知道自己的孩子不那么老实,有时和大爷喝酒还打哈哈,好像并不在意。喝完了,搬手腕,不过大爷肯定不行,打小牌父亲就老输钱,这回大爷的山羊胡子又抖起来了,是高兴的。

 2008.2.2

蝴蝶

 

蝴蝶是乡村的精灵。在田间飞翔,在菜花上停留,轻灵、迷幻,带来无尽的遐想。有时是三妹头上的发卡,假小子一样在庄子里跳跃,有时在河面上漂流,假小子也会摸鱼捉虾,蝴蝶斑斓的翅膀也会溅几点污泥。但她们是快乐的,蝴蝶沉重的翅膀斜挂在三妹脏污的脸颊上依然是美丽的。三妹现在是出租车司机,在城镇的大街小巷穿行,脑门上还爱别着一只蝴蝶发卡,这只蝴蝶颜色暗淡,翅膀上却沾满闪光的水钻,忙忙碌碌,小日子过得倒也开心,只是水罗卜般脆生生的嗓音变成类似的士的小喇叭,让人徒生叹息。   

蝴蝶是乡间少年一个梦,永远在柳枝摇荡的枝梢,或者小荷初绽的尖角停留。是薅猪草归来河畔一个恍惚的瞬间,一个眯缝的眼神,是水波荡漾的神秘、羞涩的猜想。是连绵起伏庄稼队列上无数的回旋和翩舞,是叶片和叶片的细语。是阳光缠绵的涡流,在广袤的原野上激荡,你看雨后的彩虹,必然有彩翅划过的弧线,使人忘记了黑色的村庄、繁重的劳作、精神的磨砺。蝴蝶是悲苦生活的见证,带动村庄、带动原野、带动湖泊,在明媚的天空飞翔。蝴蝶是忘却的良药,让人只记得阳光、雨水、风、花粉、游荡的乡会、集市、唢呐、锣鼓、新娘的红盖头、茁长的庄稼、交配的马、镏金烁银的粮仓、绣着年年有余的烟袋、娃娃的脸蛋。蝴蝶的翅膀下是历史的云烟,在平原上奔涌,厚厚的冲积层下你可以看到每一次泛滥,都付出了血的代价。蝴蝶既是历史的见证,又是治疗创伤的精神风向标,是明天生活的象征。有多少只蝴蝶就有多少未实现的梦,蝴蝶生生不息,人们生而死,死而葬,从蝴蝶到蝴蝶,一只歌一直在传唱。

那年,失学少年的梦搁浅在古老的河岸。那年,蝴蝶的翅膀在清幽的水面盘旋。少年初识愁滋味,他每天撑着船,在河面上奔忙,看不到未来生活的希望,装满沙子的机帆船并没有让他的日子富足起来,就这样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过程。而生活依然在继续,当太阳落山以后,他总是把在沙子里淘出来的碎瓷片拿在手心把玩着,他希望有一天这些瓷片能够拼成一件完整器皿。可他的愿望还没有来得及实现,这样的生活就结束了。美丽的瓷片,就像蝴蝶被风吹落的翅膀,被粗糙有力的双手承接,飞翔的陨落,恰如粉碎的梦。他在河里淘沙锻炼出强健的体魄,正适合做个烧窑汉,适合挑砖坯,适合和熊熊燃烧的火焰为伍,让日日夜夜欢腾的火焰锻造看不见的脆弱,可他的心里还会被烧软而倒塌的砖坯划伤。那些雷雨之夜孤独的呼叫,只被荒野里奔跑的小兽和游荡的野鬼倾听,暴风中狂怒的枝条,就是一根根深及灵魂的皮鞭。

雨停,风住,他赤裸的躯体和灵魂都完成了一次蜕变,凌乱的发丝耷拉在脑门上,雨水的光亮在黝黑的皮肤上奔跑,他现在可以站起来,而他的背后却是遍布的坟茔。

2008.2.12

  

惊恐

小孩子喜欢讲一些鬼故事,那些鬼完全没有《聊斋》里小倩的善良和美丽,无一例外地没有下巴,用草帽遮盖幽暗的脸,那些脸是能够想像出来的,庄子里的老人故去,铁青的皮肤、扭曲的肌肉僵硬在骸骨上,藏蓝色的殓衣冒着阴冷的寒气。讲着讲着,汗毛都矗起来,不知谁用一把破扇子“呼啦”一煽,“吱溜”一声全跑散了,一边跑一边“呜啦、呜啦”拼命叫,给自己壮胆,也互相壮胆。可讲鬼也很让人上瘾,隔天还会拢在一起讲,无非就是水上漂着一双绣花鞋,或者是一个脸盆浮在岸边,但千万不能去捞,一捞就被水鬼拽下去了。还有阴雨天不要在野外行走,特别注意遇到陌生人要挠自己的头皮,静电溅起的火星可以吓退厉鬼。鬼总是讲不完的,因为每个人都为能讲鬼吓唬别人为荣,谁的想像力丰富谁就不断地享受别人羡慕的眼光,那种感觉连绵不绝地催生着鬼魅们新的行头,少年脆弱的神经也在强烈的刺激中成长起来。夜,危机四伏,一只叫春的猫都会让人浑身颤抖,特别是冬天猫爱钻被窝,一觉醒来,突然蹬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直令人毛骨悚然,风吹草动都是鬼迷幻的脚步,绣花鞋常常整夜都在梦中移动,破草帽遮着没有下巴的脸,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最后蜷成个球蛋严实地蒙在被窝里,筛糠似的等待着天明。小孩的心里都藏着一只鬼,这只鬼那么没来由地纠缠着懵懂的年纪。

但最多的还是对世界的无知。无知产生探究的愿望。无知产生神秘的猜想。好像世界的某个角落确有一个非人间的所在,有着不同的社会和人生,或者是人自己的反面,不被认知。仿佛巨大的黑洞,有着强劲的吸附能力,因此走路也会听到对岸的回声。起风了,衣服在风中撕扯,这些都不是没有来由的,肯定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在牵引。而对蒙昧中的孩子来说,那是一个广袤的空洞,需要不断填充一个虚拟的物,附丽自己奇诡的想像。或者寻找精神的依附,最可靠的就是自己的父母。而这种依附并不牢靠,因为乡村的孩子都在大人们劳作的背后完全被忽略了,他们在冷寂的庄子里萦回,在空旷的原野上疯狂奔跑,有的跑丢了,变成了新的水鬼,在传说的傍晚变成游魂寻找投生的机会。

后来,庄里的一个伙伴终于倒进不深的沟渠里,再也没有起来,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一点、一点变凉,他赤裸的身体被扣在一只大锅上,可就是一滴水都没倒出来,当我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地僵硬,渐渐脱离了这个世界,我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另一个世界突然变得不再那么狰狞、可怕和空虚,那里有我们的亲人。死亡让他们减轻了重量,让他们轻盈地可以飞起来,飘在天上,他们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们,我一下子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温暖和明亮。我的天空突然在村庄的上面打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爱从他家的屋后经过,无花果树肥大的叶片,遮盖了黑色的屋顶,成熟无花果的气息,一直飘到我离开了那里,并且在我不断的回望中重温。

2008.2.13

 

空寂的村庄

 

我固执地认为许楼是空寂的。不管过去还是现在,许楼虽然再也不是过去的许楼,连绵的黑色屋脊在广袤的平原上奔涌,庄稼的方阵坚守着沙质黄土,毛驴车从逶迤的田间小路走过,从庄里运出粪肥,从湖里运回蔬菜和粮食,辛劳的庄稼汉、系花头巾的中年农妇,永远是田野里最真实的一页,黝黑的肤色,汗水浸透的衣衫、不设防的大嗓门,他们和鸟雀一样在傍晚回到庄子里。也只有傍晚许楼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炊烟缓慢地爬过稀疏的树梢,缓慢地从人们的内心爬过,偶尔有一把二胡的乐音烟岚一样在月光朗朗的天空升起,我知道准是前汪沿当教师的二叔回家了。这时候我总是独自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仰头看着月亮薄薄的刃迟滞地削过屋顶,然后从枝杈间穿过,我不知道那些枝杈是否会留下细细的伤口,一觉醒来,总是忘记了察看,但是我非常清楚,那些伤口会在心里结痂。而二胡的乐音如果从家后升起,准是夜不成寐的永生哥,他的二胡有一排小锯齿,能把人的心都豁出血来。30岁还没娶亲的永生哥是孤独的,他的孤独就是一包炸药,在黑漆漆的夜色下急骤膨胀,无风、无月,甚至无星光,乐音里有无数只马蹄将瓦盆似的夜色踩翻,这时候我总是听到父母潮闷的叹息声,和我三个哥哥喃喃的梦呓,我甚至能嗅到永生哥身上呛人的牛粪味,也随着乐音泛滥。闲暇时庄里人都会评说二叔的二胡拉得如何如何,却从没有人说起永生哥,或许永生哥的二胡就是炒菜放了过多的醋,吃起来总不是滋味,勾起了庄稼汉心里莫名的情绪,但这种情绪难以言说,不愿言说,或者根本无法言说。永生哥每年岁末是个必不可少的人物,柳琴戏的拉魂腔婉转绵长的拖音,如果没有永生哥的二胡,根本就算不得拉魂腔了。这时候的永生哥旁若无人,双目微闭,完全和周围的人无关,和这个庄子无关,整个面部肌肉都绷紧了,又似乎全然松弛,他引领着你,用他的手指,用他的弓,把劳作了一年、劳作了一生的人们从寒冷的冬天里领出来。大雪纷披,方额、高颧骨的人们穿着空心的藏青色棉衣裤,突然获得了释放,因长年做农活,历经磨难而变得凝滞、灰暗的眼神,光亮如孩童。他们放肆地吆喝、起哄,黑布棉鞋跺着厚厚的积雪,像窗户上拙朴的剪纸。他们把空洞、沉重的村庄甩在身后,把农具归拢在柴房和门楼的一角,把所有的风霜都压在扫帚下面,谁也不许移动。

倾巢而出的村庄,一下子空出来,都留给我一个人。我常常默默地溜出来,一步步后退。我是个缺乏温度的人,常常在热闹的背后退场。我喜欢看到他们狂躁的样子,忘记了年轮的水磨仍在飞速旋转,忘记了愁苦和艰辛。一步步后退,然后转身,但心里是潮润的,我需要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慢慢复苏,愿意以这种方式提前感受春天的萌动,但这种方式过于冷漠,缺乏温情,因此,我自认是个冷酷的人,我想融入人群,却选择了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得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游荡,在这样的日子里,家犬都噤了声,我独自模糊了面容,从庄子里悄然隐去。也许我从未在这里存在过,这里没有一个我,没有我的兄弟姐妹,没有血缘,曾经的生活就是一个梦,梦醒,填写履历,籍贯:许楼庄。

2008.2.1

秋天的院落

 

秋天,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镰刀砍完了大秫秫,割倒最后一束稻子,紫云英的幼苗在干枯的稻茬间生长,野兔开始在无遮拦的田间奔跑。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拉完猪臊肥,把板车靠在一棵杨树上,开始收湿晒干。前院的大嫂肥硕的腰身左扇右摇,小眼睛骨碌碌乱转,小丫子,小小子的情事喷满唾沫星子,庄子里弥漫着一股腥膻味。大嫂的黄板牙能嗑碎人的脸面。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特别是大嫂的舌头还是收紧为好。一次大哥的巴掌掴过去,闹腾地鸡飞狗跳,锅碗瓢盆满院飞,大娘隔着矮墙大呼小叫:作孽呀!作孽呀!坐在地上拍着巴掌骂大哥。每次大哥都被抓得一脸红芋沟,大嫂撒足了泼,再和大娘嚎上一阵,掸掸身上的醭土,然后咣啷啷挑着木桶去浇园,大哥关起门来收拾晚饭。过后大嫂和妯娌们拉呱说大哥是贱肉,不打架不做家务,老娘一哭骨头都酥了。可见大嫂撒泼也很有技巧,得了便宜还卖乖。伤疤褪掉,大哥又能别着烟袋和老少爷们吹牛了。

这时家家的刺槐树都开始落叶,柔软的叶片铺在院子里,铺在小娘们的心里,痒痒地挠不到地方,晚上烤辣椒、剥大蒜、捣花椒面,庄子里氤氲着难以分辨的气味。四婶家的小油灯,围满大姑娘、小媳妇,绣花鞋垫上的图案遮遮掩掩。四婶喜欢讲古,无非是神神鬼鬼,讲得兴起,大襟褂子一把撩开,小孩子未经人事,仍然凝神倾听,听罢,满庄疯跑喊号子。黄泥的庄子,粮仓稳固,麦檐低矮,沾满锅底灰的手掌拍遍枣木门扇。

娘的沉静像湖底的蚌。娘从不串门,她把心事牢牢地藏在心底。那年娘过山河做农活,吃水的渡船,几个捣蛋男人挨挨挤挤非要一起过河,一船人栽进河心,有惊有险,倒也未出人命,四婶年轻力壮,虽不谙水性,本能地憋一口气一个猛子窜到岸边,属娘受害最深,昏昏沉沉躺了月余才恢复神智。当时父亲逃亡东北音讯渺茫,家里遭此变故,已经是众叛亲离,一个女人拖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还得撑起门面过日子。娘的一生虽然历经磨难,给人的感觉仍然温婉、善良,心胸豁达,从小到大,我从没看过娘流泪。一次,正值五月农忙,但粮食还没分到手家里却断了粮,一贯坚强的娘咬着牙不去借粮,为避人耳目,鸡鸣即出门到很远的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拾麦子,然后把麦穗搓净,深夜再背回来。娘吃了多少苦从不言说,娘的嘴里都是高兴的事。月明星稀,娘也会做在月光下慢腾腾地梳理头发,用银质的发夹盘一个好看的发髻,然后抖抖衣襟,凉凉地叹口气,整个村庄都静下来,只剩下云朵在天空横渡。

2008.3.1

老屋

 

老屋其实已经不存在。烟熏火燎的记忆里,老屋永远是那么温暖,它和童年相依相伴,是人生的襁褓和皈依。可它再也不可追寻,在三哥喜气洋洋的鞭炮声中,老屋化成一堆泥土,填在三哥新瓦房的下面,甚至被埋得很深,新鲜的水泥地面使我再也无法接纳来自老屋泥土的浑厚气脉,老屋留给我的唯一实物,只有一沓地契。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书,但肯定和我的血源有关。那些不规则的纸片,甚至还盖着官府的印鉴,这些地契包括了许楼庄所有的土地,但并不是一家一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姓氏,从辈分的排行推断,大概也有百年,这些名字从未听到父亲和祖父提起,但他们的血脉在我的体内延续,我却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湮没在岁月的烟雨里,在我的眉宇间留下了痕迹。

许楼庄原本有的几片祖坟,在历次政治风潮中逐渐萎缩,这使我们的出身逐渐迷离。这些地契在老屋的一个暗洞里藏身,在行将推倒的时刻出现。万幸的是在搬完所有家什之后,我又做了一次逡巡,这是否是一次暗示,或是祖先的护佑,或一次神启,他们的名字终于在纸上留存下来,被后世阅读。许楼庄广大的土地被先祖的手臂推拥,使我们不必追念前尘,就能安享和风细雨。

老屋确实不再适合居住,三哥为何倔强地抛弃新房,执意搬回老宅?但三哥的回迁是以毁灭为代价,也让年迈的双亲离开了居住了一辈子的老屋。老屋留存的记忆太多,几代人在这里出生、成长,然后分散各地,我不知道在他们的心里是否还葆有老屋的温存,最让人遗憾的是,在一次家族大聚会中,百来口人的合影,背景里却没有老屋做依靠,这是否也预示着家族的离散,再也无法回溯?

许多事渐渐黄如裱纸,老屋的逝去,切合了世事的变迁。庄里的老屋完全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老屋被怀念,老屋成为过去年代的剪影,许楼庄的老宅悬置在高高的台基上,慢慢荒废。每次赶回去几乎都和婚丧嫁娶有关,或者探望父母,我很难再在那里盘桓几日!其实我已很不习惯变迁后的许楼庄,温厚、淳朴的乡村社会生态荡然无存,商品信息无孔不入,浸透了许楼庄的每个角落。固守一地很难再维持生存,左冲右突,村民之间也矛盾重重。我那些晚辈们大都远走他乡,使许楼庄过早地步入暮色的重围。早年的伙伴已经衰老了,有时我要拼命搜寻记忆里残存的影像,对应眼前眉宇间的神色,言语间的距离遥远,我忽然觉得自己和许楼庄的脐带已经断了。

2007年族内兄弟联系清明回乡祭祀,立了一块很大的碑,追本溯源,并刻上了同辈兄弟每个人的名字,但这块碑能存在多久?乡村已经容不下一块墓地,很多碑都被推倒,坟包铲平,有些故去的老人,无奈之下都掩埋在自留地里,和活着的人间杂居住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景观。乡村社会结构彻底粉碎了,许楼庄成为人鬼共居的村庄。

2008.3.2

 

乡村风暴

 

那年田地、道路树木、甚至沟渠都开始承包给个人。二哥承包了八支渠,这条渠的许楼庄段绵延数里。谁看了都眼馋,却没有人敢出头,二哥揽下来后心里也是惴惴不安,战线拉得太长,难免顾此失彼,因此养了一只荷兰红狗。草衰鱼肥的季节,这条狗长得刀条一般,瘦健、高耸,也因了这条狗,二哥成为村人嘴里的蒺藜籽。

村庄在炙热的阳光下冒着白烟,春天新刷的麦草这时漆黑一片,村庄开始显现狞厉的面孔。八支的苇子和蒲草柔软的肢体,仿佛是一声声呼唤,在野地里招摇,草混子清白色的鳞片在澄净的光线下摆动。二哥拧起眉头,提着的心开始揪紧,他担心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刀条似的荷兰红眦着利齿,涎水顺着舌尖下滑,暴躁的眼神像火一样在周身流窜,二哥犹疑地抖了一下铁链,那只狗“蹭”地抬起前蹄。秋天危机四伏。每天割草喂鱼的手掌开始酸软地耷拉在两边,每天都在沤烟的干柴溅出火星。搓掉晒白的皮,和着油腻的汗灰打成卷,大腿一拍,荷兰红狗早就急不可待,撒开来肯定要将人烧伤。二哥腰里别着尖刀,嘴里“嘘嘘”地喷着压强过高的热气:“看哪个狗日的敢来。”

说来就来了。八支渠一头连着许楼,一头连着官场。官场村民的血被深渠里的草混子搅沸了,推网的推网,下水的下水,家家的捕捞工具都派上了用场,鬼子扫荡一般从官场村的背后向许楼庄方向推进。二哥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小偷小摸已经很让人头疼了,这种明目张胆的集体行动,让二哥傻在那里,眼看他们翻塘子就要进入深水区,秋凉以后鱼都集中在那里,一年的劳动眨眼就要毁于一旦,“娘的”链子一拽,荷兰红闷哼一声匕首一样直插过去。结果是一片狼籍,二哥拉了一车渔具回家。从此,荷兰红再也不系链子,这家伙几里地都能听到风吹草动,只要你下水就别想着离开,一动,它就咬,直等到二哥赶到才拉倒。二哥的精神每天都在高度的亢奋中,碰到此等事,上去就打,练过拳脚的二哥,手头的重量可想而知,一次打红了眼,一刀插在偷鱼人的大腿上。二哥因为八支惹上了恶名,却又让人说不出口。

尽管如此,二哥还是提心掉吊胆,做梦都怕别人倒农药坑害他,那样整个身家可都完了。二哥承包两年再也支撑不下去,拱手交出了承包权。多少年过去了,八支再也没人愿意承包。八支仍然清水涟涟,苇蒲茂盛,荒在村人的心里。秋天,垂直的天空驱赶着乌云,将八支打扫一空,像一只水槽被掀翻,放在许楼庄和官场之间。

2008.3.7

 

水围里的村庄

 

    弃舟登岸,筑土为庄。一条大河发自沂蒙,将生和死逼到门前,砍掉头颅堵水眼,许楼庄被水围困,又在水上找到方向。四面环水的村庄在中间沉陷,八个方向的风吹动护堤的柳,家家门扇都泊满波纹,薅去乳房上的蚂蝗,许楼庄被血浸染。竹排从洪水里讨来粮食和果蔬。打落的槐花,成串的枯涩和暗香。骨头上的盐。炮楼上的火。革命者仓皇出逃。护庄的儿媳妇背插大刀,腰别双抢。仓廪上的更夫。祖父的经卷。篡改庄名的外姓人,仆倒在庄头。倒悬的鸟巢。摧折的树木。龙卷风掀掉顶盖。老井里撒网。许楼庄在灾难的击打中繁衍着传奇和传说。

推刨花的大爷抖去满身木屑,跟上过路的队伍飞上蓝天。老父三十年沉冤昭雪喜极而泣。一个叔叔闻风而动,小城一隅终于消尽年华,在自家二层小楼顶上开荒种田。一个叔叔北大学子,甘心务农,镜片后面那口深井,一抹余光足以让人寒颤。一个叔叔科研一辈子参不透社会这本大书。祖父啊祖父,一碗稀饭扣在工作队的头顶,从此安度晚年。

    我那水围里的村庄,在我18岁那年抛在后面,窑草公路如今还有谁记得,傍村而过的窑草公路,带不动许楼庄向远处飞翔,黄泥小道拐进庄里,又从田垄间散开。开拖拉机的哥哥是否还能想起,正是那条黄沙路颠簸的车辙救了我的性命。庄里的留鸟越来越少,背后的竹林逐年凋敝,多少先人变成无主的骸骨,在寒夜的风中变成星星点点的磷火,在这片冲积平原铺展的麦苗上飘飘悠悠的寻找存留的骨血,孤魂缠绕的村庄,泊在水上。少年的心中充满疑问,找不到倾诉的理由,背上的青草像一座小山压下来,牲畜的利齿嚼碎了所有的念想,一辈子都在庄里埋下了头。路拧成疙瘩一层层盘结在心底。空无一人的村庄,家犬们追欢逐爱或晒着青白的太阳,低矮的檐下晾满盐豆子的篾片。无人的村庄,搁置在世界的犄角,许楼庄的天空就是一只泡桐木锅盖,油腻、灰黄,却歇落人间烟火。而在夜晚的锅灶前,柴草的光亮映红了庄稼人黝黑的脸膛,那些光亮柔软地不带一丝锋芒,家神壁立两旁,焰火炽盛,黑口碗里的烈酒痒痒地呛着喉咙,欲说还休。

    现在沿着那条窑草公路再回来,许楼庄在蒙胧的灯影里反射着现代的光,错落的屋宇,形成内心的落差,我一步步向庄里移动,仿佛是在和我的许楼告别。

2008.3.9

叫唤

 

许楼庄的柳树还未长大成人,锯成四块薄板,四扇柳木的柜门,代表村庄的四个方向,四辆柳木的骡子车订死在四根檩条上叫唤。第一天,以为鬼。第二天,以为神。第三天,挨了打,红红的巴掌痕里还在听那一声声叫唤。第四天,号啕大哭,不吃不喝。第五天,昏迷不醒。第六天,那是第六天,我听懂了那叫唤,一声声。第七天,那叫唤在身体里,四分五裂,娘用一把水一把老黄泥把我捏成人,硌人的沙子和进身体里去了,娘说:孩啊!是命,你得认。瞎大奶对娘说,你家尕孩命里缺物什,另一只眼扫过来,是一把小刀子,她伸出手要给我一样东西,可她的手是空的。那时我还是打油郎,就住在瞎大奶的隔壁,神灵们踮着脚尖从瞎大奶的门前经过,打破了庄里黑沉沉的夜,打破了庄里的宁静。那一夜瞎大奶长呼短唤,也不知说个啥?她肯定看到了什么,然后就跟着去了。天亮了,我看到只有两颗门牙的嘴大张着,要吃最后一口饭,我看到瞎大奶慢慢合拢的嘴巴,似乎已经没有了遗憾。

剩下的七天,我一直就在隔壁,我听到的叫唤最终在身体里死去。第七天,我从油坊里走出来,脱胎换骨。瞎大奶的纸钱没有收完,在院子里拂动。那一天没有风,阳光很好,照在冰凉的皮肤上,那是桐花零落的一个下午,我发现泡桐树的枝柯横过许楼庄的屋顶,淡紫色的桐花从天空坠落,肥硕的花瓣一直铺到门前,瞎大奶的小脚踩着桐花去了。阳光浓烈的像酱汁让人窒息。父亲带来一群安徽汉子抬走了榨油机。

许多事就这样过去了,我对父亲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个饱受磨难的汉子就站在我的反面,我却只能跟在他的后面,跟他去锄地,跟他去插秧,跟他去做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一次我赖在垄上跟他说,你刨死我算了。他也不理我,继续干他的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地边子。我还得跟在他的后面,跟他去扒沙,跟他去烧窑,跟他去浇园。最后他把我独自扔在运河里的一条船上,每天一个人在白天的运河上漂摇,在黑夜的运河上漂摇,在满仓煤油味的闷头里天天划线,计算日出日落,最后一天没有一粒粮食,只有一把大蒜瓣被我扔在钢精锅里煮,暗暗发狠,喝完就死!这时父亲来了,坐在柳阴下和相熟的船老大拉呱,气得我一锅汤倒进河水里,下船就跟着回家。

从运河拐来拐去到山河,几十里路未和父亲说一句话。他也不问吃,也不问喝,不问运河里风狂雨骤,一个人在水上漂摇,甚至绝少人影。有时一丝不挂坐在船头上晒着毒太阳。梦里水鬼冰凉的触须,醒来漫天星光。我听到那一声声的叫唤从身体里翻转,把我拽回许楼庄高低错落的屋檐下,太阳把庄子晒得翻白,像汪塘里的荷叶卷起来,侧耳倾听,那一声声的叫唤仅仅是我的乳名。

2008.3.11

 

 

后记:

 

  

湘地丛林苍莽,群山逶迤,梯田和山洼随意地勾画,让人赏心悦目。可这里和我的许楼村完全是另外一个纬度,我没有找到任何共同点,这里完全是异乡,却让我的许楼村在心底凸显出来。

许楼村只是苏北平原上的一个点,铺开在黄色的泥土之上,极少皱褶,极少跌宕,这里是粮食的家园,人的村庄,雀鸟的天堂,水的勾留之地。风云在这里际会,没有遮拦和回旋,一如人们的性格直爽、豁达,他们恰逢其时地演绎过血与火,然而终于回归寂静,回到自己,回到一个村庄。烟云消散了,回到种族的窠巢,湖汊河道在泥土的沟壑里纵横,水源充沛,土地肥沃,几乎不需要任何改造就可以为大型机械提供天然的耕作的土壤。因此,村庄总是被改造,血缘被杂糅,故旧的屋宇萦绕不去的烟岚是挥之不去的乡愁。乡土和人文成为永远也无法愈合的痛。我愿村人富裕和幸福,我更愿村人拥有血脉不散的亲情和传统的社会结构,我的内心充满着无法调和的矛盾。作为村庄的子嗣,血脉里的冲撞,让我明白许楼村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在阴晦的远方漂移,在我停驻的山峦上,江河缓慢,时间在这里沉淀,静穆的时光终于将我的忧思交给黑暗,我已明了,许楼村被陌生的山岗击溃,尽管我用文字不断地述说。

村庄在烟雨里逐渐淡远了,记忆里充满现实的矛盾,这些已经和村庄无关,似乎这个世界从来就有着无法调和的东西。我知道续写的徒劳和内心的衰败,在抵抗中一步步后退,村庄之于我,不过是襁褓,终被抛掷。如果有一天我的许楼庄只剩下一个名字,那么脐带就断了!

201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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