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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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丁小楼被门外的喧闹声吵醒时,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昨夜整理账册直至四更,本想一觉睡饱了再去城中寻义父,将这半年来做的功课交于他手中。谁知这一大清早的就不得安生,用义父文绉绉的话说,便是如此喧哗,扰人清梦。

披衣起身,推开门,只见胡同中的邻居三三两两,口中议论着脚下却不停步,匆匆往外去。

丁小楼眼疾手快,揪住了腿脚稍慢的段婆婆问起缘由。段婆婆颇为不耐地甩着衣袖,回头“啧啧”两声,才开口言道:“小丁啊,不得了了,城东出人命了。”终于甩脱了抓她的那只手,段婆婆倒腾着两只小脚匆忙而去,走了没几步,又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快叫你义父回来查案呀。”

义父?呵!说到义父,丁小楼忍不住冷哼一声。前些日子御花坊花魁遭人杀害,义父令狐尹虽说并非公门中人,但多年来声名在外,毫不意外地被府台大人请去协助查案。只是这一查不打紧,好几天不见人回来。丁小楼忍不住又“哼”了一声。从前城中有案子,即便是大破了天,也没见他如此上过心,如今区区一个勾栏女子的命案,竟然忙不迭地迎上去,定是看御花坊的小娘子长得标致……

令狐尹虽平日里吊儿郎当,但破案的确有一套。十几年间丁小楼耳濡目染,竟然也对此兴味盎然。见义父和府台大人颇有交情,便求着他为自己引荐,想着能进衙门里当个小捕快,一来不用在家吃闲饭,二来也算学以致用。谁承想这个对于义父来说易如反掌的小请求,他竟然还摆上谱了,拿腔拿调地要给丁小楼出三道试题,通过了自然如他所愿。

第一,住在城南溪边的陆婆婆眼盲二十载,缘由却无人知晓,究竟因何致盲?

第二,城北御香苑所烹制的酱牛肉酱香浓郁酥嫩爽口,每月进项几何?

第三,凭己之力,破一桩大案。

前两道试题听来不易,但只要用心却也不难,只是耗费些时日罢了。丁小楼当然明白,义父是想通过这些费时费力的琐碎事,来慢慢耗尽他的耐心和热情,同时也是在给他敲边鼓:不是要当捕快吗?如此这般便是你今后几十年捕快生涯的日常,干不了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义父这一策略真可谓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妙招,只是多年的斗智斗勇中,丁小楼早已熟知义父的手段,也颇能领会这个漫不经心的糙汉心里暗藏的精细。

桌上足有半尺厚的一摞册子,便是前两道题目所要交的答卷。这第三道试题嘛,丁小楼心中一动,怕是要着落在今日城东的命案上了。

2

无需向旁人探听,丁小楼跟着路上行人,顺利来到城东外一个杏林里,只见一株杏树下围了好些人,想必那里便是凶案现场。

围观的百姓一边交头接耳议论,一边不时朝着一处斜睨几眼,随后赶忙又避开目光,面色颇为不忍。

丁小楼仗着身体灵活,几下挤入人群,却看到一幅今生今世再不想看到的骇人景象,眼前惨象恍如修罗地狱一般。

一名女子平躺在繁茂的杏树下,片片白色花瓣坠落在她周围,衬着满脸鲜血,妖艳而诡异。但最让人惊恐万分的是女子脸上的两个血洞,很明显是被人活活地剜去双目,血淋淋惨不忍睹。

丁小楼从未想到,自己平生所遇第一桩大案,竟就如此惨绝人寰。围观百姓个个叹息着不忍直视,却又都左顾右盼不肯离去,直到府衙查案的捕快带着仵作来验尸,大家才一步一步退开,站得远远地围观。

看到尸体那一刹那,丁小楼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用手遮住眼睛。这时看人群在散开,他也赶忙随着大伙退到外围,远离那个恐怖至极的凶案现场。他四处张望一下,在人群后面,竟然看到了一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陆婆婆眼睛不便,素日白绫遮眼,很少出门,但今日竟自己行这么远的路来到城东,着实让人费解。城南本就人烟稀少,她所住的溪边更是偏僻,偶有孩童瞒着父母去嬉戏,回家也少不得挨顿打。而她二十年如一日,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那里,想来也颇为寂寞。

若不是义父的第一道试题,丁小楼也断然不知陆婆婆的眼睛竟然是遭人暗算所致。

这个答案当然不是陆婆婆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告诉他的。最开始,婆婆在丁小楼直不愣登问询后,笑呵呵地告诉他,忽有一日清早醒来,睁开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半年来,丁小楼怜她眼盲,明知她所言绝非实情,但却再也不忍探寻真正的缘由。每日一大早便来帮婆婆劈柴担水,如此一来,便更能体会婆婆一生的凄苦,也察觉她必有隐在心底的秘密。

许是丁小楼的善行终结出善果,忽有一日婆婆竟然对他说出了实情。只是当年深陷险境惊吓过度,只记得对她下手的是一个年轻女人,黑暗中看不清眉目,当日又逢大雨,在彻骨的疼痛中印象最深的便是雷雨声中一男一女激烈的争吵,和兵刃的碰撞声。醒来时自己躺在一株树下,而那对只闻其声的男女早已踪影全无。

丁小楼又望了眼杏树下的女尸,心沉了下去,陆婆婆的眼睛莫不是……

丁小楼穿过人群,挪到婆婆跟前,伸手搀在她的臂弯中。陆婆婆的身躯微微颤抖,丁小楼这轻柔的一扶竟然将她吓了一跳。当她意识到身边的人是丁小楼时,满脸惊骇地轻声说:“小楼,她来了……”

陆婆婆的话说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但她恐惧中夹杂着愤恨的声音,让丁小楼瞬间明白,杀女子的凶手与害婆婆眼盲妖女,同系一人。世间竟有如此心狠手辣的毒妇,手段凶残至此,丁小楼只觉汗毛竖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惧在心头蔓延。

官差验尸结束,询问了几个百姓供词后,就用白布盖好尸体,准备抬回府衙。这时,一顶四人抬的软轿进入众人视线,来到林中一放,轿夫揭开轿帷。轿中缓步走出一位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衣衫素雅,面若冠玉,手中执一把折扇,举手投足间极是温文尔雅。

男子几步上前抱拳向众官差一揖,言道:“诸位,方才惊闻此处有人殒命,顾某不请自来,打扰了。”说罢稍作停顿,只见他微微侧目看了眼已被遮盖的尸体,神色沉郁,接着道:“凶手这般丧心病狂,滥杀无辜,只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众位班头能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还死者公道!”

男子语调低缓,声音清朗,几句话听在耳朵里,竟觉出奇得荡气回肠。丁小楼听他自称“顾某”,再看他衣着气度,想来必是居于城东十里外锦衣山庄的顾正顾庄主。据传远在二十年前,顾正不知何故散尽家财,来此处隐居于城外。常常听闻他为人慷慨,急人所急,如此义薄云天之人,自是有极佳的口碑。

义父令狐尹虽也是一身正气,但为人倜傥洒脱,言谈举止却远没有顾正内敛沉稳,丁小楼远远看着他,心中大生好感。

只见顾正叹息道:“一个外乡女子,花样年华之时亡于异乡,可怜可叹啊!敢问凶手是用何凶器致人死命?不知可否告知?”一位官差上前一抱拳,想必是认得顾正的。“顾庄主,依在下看来,此女子是被活活剜去双目后又施以重手打死,而此处也并非第一现场,但真相如何,还有待细查。”顾正长叹一声,诚恳说道:“唉!原来如此。众位,案子了结后顾某愿全权料理死者后事,烦请诸位回府敬告府台大人,改日必登门拜访。”说完抬手施礼,接着道:“叨扰多时,请恕罪,顾某告辞。”

顾正上了小轿后,丁小楼目送轿夫起轿疾行而去,却不想身边的陆婆婆猝然摸索着踉跄几步,竟似要追上前去,随后又站定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随着官差抬尸离场,围观百姓也跟着四散而去,方才的惊恐和喧闹顷刻间没了痕迹。世间事便是如此神奇,即便是沾染了血腥味,一阵风后也会烟消云散。那个可怜的女子不知从何处而来,又要到何处去,她是否还有亲人,而他们又怎会知晓她早已毙命于此,以那般可怖的模样。像顾庄主所言,可悲可叹。丁小楼忽然意兴萧索,心头大有自怜之感。自己若不是有义父收留,谁知又会漂泊于何处?一生中又靠何来安身立命?是否也有人会像此刻这般怜惜自己?

泪水眼看就要滑落眼眶,丁小楼赶忙抬头仰望天际,却在朦胧中看到前方一个人影,就要走出自己的视线。左右环顾,原本立于身畔的陆婆婆已然不见踪影。

陆婆婆眼盲多年,却因此练得一副好耳力,只是她匆忙间要去哪里,这倒是让人好生费解。看她所行方向,正是顾正的轿子所去的方向,丁小楼心头莫名一沉,纠结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3

陆婆婆走得很慢,似乎一路都在犹豫不决,停停走走间不住回头。丁小楼生怕被婆婆发现,一会儿躲在树后,一会儿蹲在灌木丛中,腰酸背痛得很是煎熬。恍然想起婆婆眼盲,他这般东躲西藏完全没有必要,甚至想来颇为滑稽可笑,讪笑着站起身,远远地和婆婆保持距离,小心着不发出一丝声响。

虽然顾正的轿子早已不见踪影,但看刚才陆婆婆的失态表现,让丁小楼很笃定地判断,她的目的地正是锦衣山庄。只是一个眼盲数十载的瞎婆婆,和一个声名远扬的山庄庄主,他们之间又怎会有关联,着实让人琢磨不透。丁小楼索性不再去做无谓的猜想,只要小心翼翼地跟着婆婆,想必也会真相大白。

远远望见锦衣山庄的大门时,丁小楼忍不住擦擦额头的汗。婆婆腿脚太慢了,以丁小楼的脚程十里路走下来至多也不过个把时辰,但跟在婆婆身后,生生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虽是初春季节,但午时的日头还是颇为火辣,再加一路屏息凝神,此刻的丁小楼浑身汗湿,一身不爽。

婆婆显然也累坏了,抬起衣袖擦擦脸,摸索着在一株大树下坐下来,手伸到背后捶捶后腰。丁小楼一路上都在思索陆婆婆究竟会用什么本事进入锦衣山庄,却万万没想到她根本没打算进去,竟然气定神闲地躲起来似乎在等什么人。

丁小楼有些沉不住气,极力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婆婆,生怕离得太远忽略她的一举一动。不想刚挪了没几步,就见婆婆对着他的方向招招手,口中轻唤道:“小楼,过来!”

丁小楼吓了一跳,若不是已和婆婆相处半年之久,他真的怀疑陆婆婆在处心积虑地骗他。不远处婆婆的脸并未对着丁小楼,她微微侧过头,用耳朵听着周边的动静。察觉他还没有移动脚步,眉头微微蹙起,又对他招了招手。丁小楼这才相信婆婆确实发现了他,甚至可能一路都在等他。

猫着腰躲过山庄守卫的视线,丁小楼摸到陆婆婆身边。婆婆伸出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侧耳听了片刻后才轻声说:“小楼,先别问,帮婆婆盯着进出山庄的人。”婆婆吩咐不许问,丁小楼自然不敢多嘴。

锦衣山庄很大,庄门气派恢宏,却关闭得紧紧的,除了门口的两个守卫,几个时辰间竟再不见旁人进出。

这倒是奇了。丁小楼眼盯着庄门方向,心里却不住地揣度。这么大的一个山庄,每日吃穿用度琐碎杂事想必也很是繁复,即便没有人去城里采买,也总该有人跑腿送货上门吧?但眼看着日头偏西,紧闭的庄门只开过一次,却也是中间守卫像模像样地换岗。这就更奇了,府衙的衙役值守时也不过如此,一个山庄用得着如此森严地守卫吗?

丁小楼拱起腰,不动声色地抖抖早已蹲得酸麻的腿,还未站稳脚跟,胳膊就被陆婆婆使劲掐了一下。果然,耳中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左顾右盼地进入视线中。这是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朦胧的光线中看不清眉目,只见他与守卫交涉几句后,闪身进入山庄。

“小楼,等他出来后跟着他。”

丁小楼和陆婆婆想到一处了。

此时天完全黑了下来,繁星在天,与山庄两盏昏暗的灯笼相辉映,似乎在远近相宜的忽明忽暗中,隐藏了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壮实汉子进入山庄也有一会儿工夫了,却一直不见出来。丁小楼耐心尽失,起身便想绕到后院,攀墙而入探听山庄虚实。陆婆婆显然知他所想,伸手抓住他手腕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可,你打他不过,不是他对手。”

丁小楼瞪大了眼睛,顾正一副文弱气质,难道竟是一个隐世高手?而这个让他惊骇不已的消息,婆婆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俨然是早已知晓。丁小楼这时早忘了婆婆嘱咐的不要多问,恨不得将自己的疑惑,和婆婆隐瞒的前世今生全都问个清楚明白。

他还未开口,只听吱呀一声,庄门开了。壮实汉子探出头看了看左右,然后一闪身走了出来,背后拉着一辆木制两轮车,朝着山庄后山走去。丁小楼眼看着他的身影隐入黑暗之中,便要急着起身跟上,但婆婆对他轻轻一摆手,示意他再等等。果然,片刻后,一名黑衣蒙面的男子从山庄中走出来,跟了上去。丁小楼看了婆婆一眼,心中暗自佩服。

待黑衣男子走远之后,丁小楼搀着婆婆也迅速跟了上去。朝着山上走了一段路后,他便知道这一前一后的两人要去哪里了。山顶有一个小庙,早已没有了香火供奉,破落多年。远远从山腰望去,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想来他们必是要去那里,但究竟所为何事就不得而知了。

丁小楼依稀记得有一条近路通往山顶,义父曾带他走过,算下来要比环山路少走一半的时间,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先不说自己还能不能凭记忆寻到,只怕是找到方位,路也已经荒废了。但就这样跟在他们身后,一来耽误事,二来极易被发现,即便跟上了山顶,也难以靠近去查探。倒不如去碰碰运气,反正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就是山顶小庙,也不怕跟丢了。

婆婆听了丁小楼的一番分析,沉吟片刻后也赞同。幸运的是丁小楼的记忆没有偏差,在一处灌木后看到一条小路直通山顶。虽难行,但他们到达山顶时,显然黑衣人他们还没有上来。

4

小庙虽已荒废多年,但似乎近日有人打扫过,庙门很破旧,门口却并没有多污秽。从缝隙中透出隐隐烛光,显然庙里有人。

丁小楼扶着陆婆婆轻手轻脚地绕到庙后,寻了一个土堆藏起来。他发现这个藏身之处非常之妙,不光山路一目了然,竟然还能从后墙的孔洞中看见庙中一角。

孔洞中透出的光忽明忽暗,显然有一个人在庙中走来走去,不时地遮挡烛光。丁小楼高高低低变换了好几次身形,碍于孔洞太小,都没法看到庙中人的真容。

丁小楼心里忍不住嘀咕,别来回走了,坐下来好不好啊。只听庙中传出一个声音:“别来回走了,坐下来好不好啊?”是一个女子。听声音清脆动听,似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另一个声音急促道:“怎还不来?咱们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少女停了片刻,缓缓笑道:“红衣,怎地如此沉不住气?也不是第一次了,哈哈!”唤作红衣的女子叹了口气终于坐下了,声音略有些抖:“也不知为何,这次总也心神不宁,总感觉……姐姐,不如我们就此收手吧?”

“哈哈哈……”一阵狂笑吓了丁小楼一跳,方才悦耳的声音突然变得尖戾起来,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听来竟分外让人毛骨悚然。笑罢之后,少女又回来了。“我恨了这么多年,如何能就此收手。红衣啊,你可知,我是再也收不了手了!”

庙里庙外一片寂静。忽听得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少女又叹息道:“红衣,你这又是何必?唉,你跟了我这许多年,也该……走了……”

抽泣声不绝,半晌后红衣说道:“我不,当年爹娘怜我孤苦收养我,我还未报答他们的恩情,他们就去了……”此处想必是红衣的伤心事,她低泣了几声才接着说道:“……他们又是因我而死,如今我又如何能撇下你而去,这混账话再不许说。”庙中一声长叹后又是寂静。

“姐姐,”唤了一声后红衣又静下来。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得好急人!”少女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说了你可莫要生气。”

“你若是要为他说话,趁早别开口!”

“但……我们这样害他,万一……”

“莫要再说了,当日我洛家蒙受不白之冤,他非但袖手旁观,还伤了我的眼睛,你都忘了么?”

“姐姐,那时我虽还小,但也能看出顾大哥是想护着你,毕竟他是你未来夫婿,只是当时太乱了,刀剑无眼……”

“红衣!”少女厉声打断红衣的话,此后两人再无言语。

丁小楼从庙中两个女子的对话中醒过神之后,才发觉紧挨着他的陆婆婆身子早已颤抖不已,似在用尽全力压抑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恨。他很是诧异,想要出声询问,却见婆婆头微微转动,似听到了什么声音。同时,庙里灯灭了,然后就听到山路上传来脚步声和吱扭作响的推车声。

一会儿工夫,壮实汉子推车上了山顶。他放下车把,搓着手在原地徘徊了几圈,才像是下了决心。几步跨到庙门前,伸手拍了拍门,轻声道:“可要使车?”

只见庙门打开了,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跨出门埋怨道:“才来,快进来。”听声音正是那名唤作红衣的女子。汉子跟着红衣进了庙里,片刻后扛着一个麻袋出来,哆哆嗦嗦地放到小车上推着下山而去,想是刚才吃了苦头。庙中另一女子始终未曾露面,全程也一言未发。

丁小楼想起身跟着上去,但看陆婆婆神情,似并不打算离开,他只得静气凝神继续守在庙外。

此时,庙中灯未燃起,庙外空无一人,方才一番周折似从未有过一般,丁小楼一时之间竟对自己来此的目的恍惚了。

忽然,眼前一花,庙门前无声无息间多了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黑巾蒙面,正是一路尾随而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行如鬼魅,若不是丁小楼他们占据有利地形,定然不会发觉此处悄无声息多了一个人。他似乎并不准备敲门而入,伫立在黑暗中好久,一动不动。

或许是他想得太过出神,忘记此刻需隐藏行迹,竟在不觉间轻叹了一声。

庙中传出“嗤”的一声轻笑,随后“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响起。“阁下为何不进来一叙呢?”

话语甜腻,充满诱惑,但丁小楼见识过她另一种声音,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杀气。

黑衣人呆立半晌,低叹一声后哑声道:“锦衣,二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不知为何,黑衣人虽只低声说了一句话,嗓音也沙哑低沉,但听在丁小楼耳中竟有些许熟悉,细思量却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他的话音刚落,庙中“当啷”一声响,似有人碰倒了烛台,滚落在地上。随后一阵急促的脚步走到庙门口又骤然顿住,许久没了声息。

门一声轻响缓缓开启,一个玄衣女子慢慢走出来。戴着一顶斗笠,脸也被一层黑纱遮住。

“别来无恙?”女子仰头一声长笑,凄厉刺耳,随后又用少女甜腻的声音说道:“这许多年来,我是否无恙,你能不知吗?”

“锦衣,你还是不肯……”说到此处黑衣人哽了一下,后边几个字似不忍说出。他垂下头,肩膀颤动,显然心头激荡不已。

玄衣女子背对他不住冷笑,却也再未开口。

片刻后,黑衣人抬头正色道:“锦衣,无论如何,我此番再不会放你离开!此处不能容身,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在锦衣凄厉的大笑声中,黑衣人慢慢退下山去。

丁小楼和陆婆婆不敢轻举妄动,依旧隐匿在小庙后,天微微亮时,庙中两个女子相随离开,丁小楼搀扶着陆婆婆也下山而去。

5

一路之上陆婆婆心事重重,丁小楼也用心琢磨当夜匪夷所思的见闻。远远路过锦衣山庄,看样子似乎并未生出什么事端,一切还如来时一般平静。

日头在身后越来越高,走到杏林时才发现,昨日惨烈如地狱的凶案现场,此时竟然又热闹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在一株大树下,嘈嘈嚷嚷的听不清在说什么,喧嚣中还夹杂着一两声女子的惨呼。

丁小楼好奇心起,将陆婆婆安顿在人群外的阴凉地,自己挤进圈子里。昨天的惨象一直在脑中回想,以至于他一眼看到树下的情景就忍不住惊呼。想必身边的人也惊魂未定,被他这一声喊吓了一跳,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树下倚了一个人,奄奄一息,不时地呻吟出声。又是一个女子,确切地说,又是一个被活生生剜去双目的女子。只不过她还活着,但活着对于她来说幸与不幸,还真不好说。

府衙捕快早已得到消息,正分散在人群中询问口供。受伤女子身旁也守着一个捕快,轻声安慰不时地询问两句。

从女子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她从外乡来此处投奔远亲,但不想寻亲未果却遭此劫难。据她说,下手的是一名玄衣女子,她被掳至一处山顶的小庙中,惨痛后晕去,醒来便在此处了。至于那名玄衣女子姓甚名谁,为何下此毒手,皆不得而知。

“此女名叫锦衣……”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丁小楼目瞪口呆地看着早已站在身旁的陆婆婆。

人群一片哗然,视线瞬间集中到他们身上。

陆婆婆并未理会好事者的催促,缓缓伸手解下面上遮眼的白绫,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我恨了二十年,寻了二十年,如今终于被我等到了……”陆婆婆浑身颤抖,说到后来声音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这么久了丁小楼从未见过婆婆摘下这条白绫。被剜去双目的创口早已痊愈,却比树下女子血肉模糊的面目更加狰狞可怕,那是沉积了二十年的痛和恨,深陷在那双空空如也的眼眶中。

“她叫锦衣,是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云山大侠洛云山的独生女。呵呵,洛云山假仁假义,暗中设计夺取他人家产,明面上却收养孤女掩人耳目……”

陆婆婆冷笑着说到此处停下,围观的人众开始接话。

“这事我听说过,当年的云山大侠扶危渡厄,仗义疏财,确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没想到啊,人面兽心……”

“哎,二十年前的事何必再提呢,那夜云山大侠夫妇在众目睽睽下自刎谢罪,天大的过错也赎清了。”

“可惜他的女儿洛锦衣逃脱了,二十年间不知去向,那个被洛家收养的孤女也从此下落不明……”

“什么?洛锦衣?不会就是如今挖人眼的女魔头吧?”

“有其父必有其女!”

“说得对,这对父女一样的心狠手辣,不顾道义,没有王法。”

七嘴八舌的嘈杂此起彼伏,却也在丁小楼脑中拼凑了一个大概。

“你们住口!”突然一声怒喊打断众人议论,大伙都不约而同望向声音传来之处,一名红衣女子正对众人怒目而视。"我自小无父无母,是云山大侠夫妇看我可怜,将我收养到洛家,又何来夺取家产一说?当年我义父义母因此蒙受不白之冤,激愤之下双双自尽以示清白,如今还要受你们的污蔑吗?”

“红衣,你怎地如此不听话?不是让你去城外等着么?如此一来,唉,我们谁都走不了了!”众人回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着一身玄衣,周身布满阴沉气息,头顶压得很低的斗笠和遮面的黑纱,让人无法看到她的相貌和年岁,只能从声音中辨出颇为年轻。

“姐姐,你又何必骗我?你根本没想走……”

玄衣女子缓步走来,全然不在意众人诧异的目光,也未理会红衣的哭诉。

“我父一生良善,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如何在你口中却成了假仁假义?”洛锦衣声音清丽,柔声对陆婆婆说完又慢慢地转身,面向围观众人转了一圈,接着道:“我洛家为奸人所害,落得家破人亡,如今何故却成了罪有应得?”

陆婆婆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又有何罪要遭你的毒手?你可知我瞎了这二十年……”陆婆婆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有多难,又有多恨!”

洛锦衣听罢思索片刻,忽道:“原来是你!那日我洛家突遭大变,我在众人围攻之下侥幸逃脱,嘿嘿,恰遇你独自赶路……若不是有人阻拦,你丢的可就不是一双眼睛了。”说完洛锦衣仰天大笑,突然伸手扯下斗笠和面纱,厉声道:“你以为我这二十年就痛快吗?”

洛锦衣很漂亮,至少二十年前一定很漂亮。她面庞白皙,弯眉下本该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但如今却和陆婆婆一般模样,只留下一对骇人的空洞。

“道义?王法?哈哈哈……当年我洛家含冤负屈时为何你们不讲王法?我父母受辱自尽时为何你们不说道义?如今却要来跟我讲道义王法?凭什么?天下的道义王法只为我姓洛的一家所定么?”

“姐姐当心!”红衣急道。

洛锦衣怒极攻心,全然没有了平日的谨慎。官差见凶手自己现身,当然不能再让她逃了去,所有人不动声色地围上去。当她听到身旁有了异动想要闪身躲避时已然太迟,绳索加身再也挣脱不得了。

官差们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一道剑气袭来,逼退众人的同时,捆绑于洛锦衣臂上的绳索断成数截。

“锦衣,我的功夫较于当年可曾有了长进?”

这个声音丁小楼确定听过,正是昨夜庙门外的黑衣人。洛锦衣听到这个温润的声音却冷笑一声,撇过头置之不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不疾不徐缓步走来,站定于洛锦衣身前。当看清来人眉目后,丁小楼惊得目瞪口呆。此人竟然是那位温润如玉的锦衣山庄庄主顾正。

只见顾正旁若无人地看着洛锦衣,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刻在眼里一般。

“顾正,当年你那一剑真是了得啊,我一生尽毁于你手,如今你又想要如何害我?”洛锦衣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说完,顾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害你?我又如何会害你?锦衣,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悔恨,当年为何没能与你站在一起。那夜……那夜我伤了你的眼,虽是无心之过,但我真的该死。你说我害你一生,我又何尝好过了?我顾正从小习武,如何攻击如何防身我都烂熟于心,可从来没人教过我,心碎了,又该如何是好……”说到此处,顾正停了下来,又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锦衣,伸出手似想要摸摸她的脸,但终在脸颊处顿住,不敢触碰,最后又颓然地垂了下去。“伤了你的眼,是要还给你的。我只求有朝一日,能再亲眼看看你,就心满意足了。”

洛锦衣只觉面上寒气逼人,身畔一声重响,似有人跌落地面。围观众人惊呼出声,她却茫然间不知何故。洛锦衣突然生出极大的恐惧,忍不住轻声唤道:“顾正,顾正,你怎么了?”她蹲下身子,伸出双臂,触手摸到一个火热的身躯,胸前不知被何物浸透,温热黏腻,缕缕血腥味直钻入鼻息。

“顾正,你……你……到底怎么了?”洛锦衣低声喊道,却不敢再用手去触摸,生怕不慎碰疼显然已经受伤的顾正。

“锦衣,别怕,我在,”顾正呼吸沉重,似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喘息着断断续续说道:“那日当我看到那个女子时,我便知道你回来了。你伤了她的眼,把她带来锦衣山庄附近,我明白的,你还在恼我。当年我做错了,如今委实不敢再错。我用重手将她震死,可还算通过你的试题?只可惜昨夜为了看你一眼,竟让此女子逃脱,唉,锦衣,这次我又害了你,再无颜面见你了。”

“不,锦衣,听我说完,”察觉到洛锦衣似有话要说,顾正急切地说道:“我顾正一生只心系你一人,什么道义虚名与我又有何干?只可惜当年我未想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只要你能原谅我,杀尽天下人又算得了什么?你走后,我立下重誓,若有朝一日还能寻到你,我必还你一双眼……”说完只听一声轻响,洛锦衣脸上溅落几点温热。

所有的恨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洛锦衣心中只余无尽的恐惧和孤单,与二十年前失去双亲时一般无二。

原来所有的爱恨纠葛在死面前都不值一提,原来倾注她所有爱恨的顾正也会死,纵使此刻万般后悔却无法让时光倒流,洛锦衣忍不住搂紧顾正的身体,却在他胸口摸到一把冰凉的宝剑。只听顾正惨然一笑,轻声道:“锦衣,我不成了……你走吧,他们拦你不住……”说罢,再无声息。

众人见洛锦衣抱着顾正,垂头低语,许久都没有动。捕快们再一次试图上前围捕,却见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早已气绝身亡。

6

又到了正午时分,火热的太阳照在人脊背上暖烘烘的,似冲淡了方才目睹一场惨剧的凄冷。捕快们收拾残局后带走了已然痴傻的红衣,围观的人众在唏嘘中散去,就连大仇得报的陆婆婆也叹着气走了。

丁小楼独自一人站在树下,一时还回不过神。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小楼,这世上唯有情爱最是伤人伤己,偏偏万千白骨垒路,还是有人悍不畏死前赴后继,究竟是为何呢?”

令狐尹见丁小楼一言不发还在出神,显然是被方才的惨事吓到了。皱了皱眉无奈道:“你若真喜欢当捕快,那就去吧,义父不拦你了。”

丁小楼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令狐尹,苦笑道:“义父,我不想当捕快了。”

听此一言令狐尹大喜,一道令自己头痛不已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但事实证明,他显然还是摸不透年轻人的心思。只听丁小楼接着道:“我想先寻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

愣了一下的工夫,丁小楼已奔出老远。令狐尹看着窜得比兔子还快的丁小楼大怒道:“老子我还没老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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