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茶圣是唐代的陆羽,这是不争的,因为他写了第一部《茶经》,阐述了茶的物质属性。茶中的亚圣一般认为是唐代的卢仝,因为他写了著名的《七碗茶诗》,把饮茶上升到精神领域。其实我倒更推崇陆羽的忘年之交诗僧皎然。他写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不仅比卢仝的作品早三十多年,对茶的精神作用更是描写的淋漓尽致,并且第一次提出了“茶道”的概念。结合他同陆羽的友谊,他对陆羽的影响,我甚至认为没有他的帮助,陆羽很难顺利写出举世闻名的《茶经》,所以是皎然与陆羽共同奠定了中国茶文化的基础。
皎然名‘昼’,姓谢氏,长城人(今浙江长兴),为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十世孙。皎然出身世族,幼受儒家教育,文采斐然,尤工诗词,早年慕仙而修长生,后转入佛门,修禅宗,为当时著名诗僧。皎然本喜茶,居乌程县杼山妙喜寺时,与陆羽相识即结为淄素忘年交。两人以茶为缘,生死不渝,实是茶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
皎然在文学上受其祖影响,以齐、梁文学为标准,故诗文讲究自然、华丽;在佛学上以北传禅宗为旨归,故崇尚般若空性思想。皎然认为诗有六至:
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
《诗式》卷一
由此可知皎然是将佛家“体用一源、定慧不二”的观点运用到诗词上去,实际上他还将这一观点应用到饮茶上去。这才有了那首著名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徒自欺。
愁看毕卓甕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茶是好茶——剡溪的金芽,器是好器——罕见的金鼎。雪白的邢磁茶乳飘香,简直就是仙人饮用的琼浆玉液。
诗人夸张地描述仅仅是一个铺垫,完全是为了使饮茶上升到精神层面作准备。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精彩,全诗的诗眼。
饮下一碗好茶即可涤去昏昏欲睡的感觉,心情开朗,天地之间一片光明。
饮下两碗好茶令我神淸气爽,像一场春雨忽至,洗去轻扬的尘土。
饮下三碗好茶即可豁然悟道,何须苦苦寻找破除烦恼的方法。
工丽脱俗,空灵清逸,简捷明快,云开月见。断无明、破烦恼,休去参禅且问茶,禅茶一味在此得到了验证。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几十年后卢仝写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的脍炙人口的结尾: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颠崖受辛苦。
便从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也是非常出色,特别是最后一句“便从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真是不顾一切地为天下的苍生在呐喊,充分表现了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入世思想和“文以载道”的文风。正是这一点,赢得了正统文人的一片喝彩。韩愈赞卢仝“忠孝生天性”正是指诗中这一思想。现代史学家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称卢仝“从一人的穷苦想到亿万苍生的辛苦”,人们尊他为茶中“亚圣”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如果我们考虑到皎然出家人的身份,我们就明白皎然为何多了一份潇洒;如果我们拿皎然的三碗茶与卢仝的七碗茶做一比较,我们就知道皎然确实多了一些灵性;如果再读到“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我们就知道了修行人的感悟与自信。
茶艺是泡茶者与品茶人使品茶由物质层面上升到精神层面的活动过程。卢仝通过这一过程完成了从凡人到圣人的转变;皎然通过这一过程完成了从僧人到禅人的转变。我们在卢仝的诗中读到了儒家的“济世”,在皎然的诗中读到了释家“超凡”。两人借助同一载体从不同的途径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两者本无高下之分,我之所以更欣赏皎然,则完全是个人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