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伤逝》篇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王戎丧子哭得很伤心,前来吊唁的山简安慰他说孩子不过是抱在手中的婴儿,为何这么伤心,而王戎则回答他:“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山简听后,也被这样的句子所打动,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在《晋书·王衍传》中也提到了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故事,但是主人公换成了那个被山涛称为“宁馨儿”的王衍王夷甫。若是按照年龄来看,则王衍与山简年纪相仿,且王戎之子死时已经十九岁,并不能算什么“怀中抱物”,则《晋书》的记载似乎要比《世说新语》更为可信。
但不论是故事的主人公是王戎还是王衍,千年之后的我们读到“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时也必然会为之动容。令我们动容的不只是语言的玄妙,更重要的是古人与今人之间情感的契合,不论古人还是今人,都是有情之人。其实这一句“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不仅仅是王戎或者王衍本人的感慨,更是魏晋名士的共同特点,这句话足以成为魏晋名士的最佳注脚。
冯友兰先生在谈到魏晋名士时用了四个词来概括他们的特点,这四个词,就是玄心、洞见、妙赏、深情。魏晋名士,大多都是深情的,这种深情在《世说新语》的篇章里,可谓是俯拾皆是。思维严密之人一般不会过于深情,而过于深情之人往往没有一个很严密的思维,但在魏晋名士的身上,玄心洞见却和深情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人若没有了玄心和洞见,可谓是愚者,但若是没有深情,那也未免活得太无趣了些。真正的风流者,必定是既有玄心和洞见,又有深情的人。
秦人重法,汉人重礼,晋人则重情。
魏晋名士的先声竹林七贤是深情的。嵇康长叹“广陵散如今绝矣”是对艺术的深情和对自己信念的坚守。阮籍的“穷途之哭”则代表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深厚感情——他无力改变这个黑暗的世界,他能做的只有哭泣;阮籍为人不拘礼法,母亲死的那一天,他正在与别人下棋,客人听到消息后便要告辞,阮籍却面不改色要求下完,下完棋后阮籍饮酒两斗后方才放声大哭,哭到吐出大口鲜血。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同为竹林七贤的王戎的身上。王戎和和峤都被人称赞为孝,而他们母亲的丧期正好相重合,和峤对丧礼十分重视,完备的让人挑不出毛病,而王戎并没有太在意丧礼的仪式,但他自己却因为过度哀伤而变得形销骨立、日渐消瘦。竹林七贤,或深情于理想,或深情于父母,或深情于艺术,总而言之,他们都是深情的。
魏晋名士皆深情,只是深情的对象不同。有的人深情于爱情。王献之本与郗道茂琴瑟相和,但却被公主看上,王献之只好用艾草烧残了自己的双脚,却仍然无法让公主停止招婿。最终他只得在无奈之下与郗道茂离婚成为驸马。在死前,王献之心中唯一愧疚的事情,就是曾经与郗道茂离婚。有的人深情于兄弟情。王徽之与王献之兄弟的感情很好,都得了重病,而王献之先于王献之死去,王徽之断定王献之已死,便拿起王献之平时最爱的那把琴,发现琴有几个音已经不协调了,于是将琴摔在地上,大哭“子敬子敬,人琴俱亡”,一个多月后也去世了。这里的这个王子猷和那个“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旷达洒脱的王子猷似乎不是一个人,但深情和旷达的内在是一致的。还有的人深情于岁月沧桑,年华老去。桓温第二次北伐时至金城,看到自己所种植的柳树如今已经十围,不由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代枭雄也有如此温柔、如此深情的一面。还有的人对故国怀有深深的爱。南渡侨门中的重要人物来到新亭聚会,期间谈到了北方故国的丧乱,众人皆垂泣,谢安则说,我们应当“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新亭对泣的人是深情的,而用他的余生安定江左乱局,为以后的北伐打下基础的江左夷吾说出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时,我相信他也是深情的。当王厰来到茅山大哭“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时,他也是深情的,而且这种深情并不只属于王厰,而属于魏晋。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叹“奈何”,作为艺术家的桓伊是深情的,他听到清歌,心中就会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感,于是叹息“奈何”。魏文帝与王粲王仲宣相友善,王粲死后当时还是魏王世子的曹丕为他主持葬礼时说,王仲宣生前喜欢听驴叫,希望在座的人们都为他学驴叫。于是曹丕以堂堂魏王世子之身份率先学起了驴叫,王粲的墓前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驴鸣声。曹丕这幽默的行径背后,隐藏着他对友人深深的思念和哀悼。
《世说新语》的《任诞》篇记载了王恭王孝伯说的一句话:“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成名士。”王恭这句话是旨在讥讽当时的所谓名士没有才学,而只知道喝酒读离骚。其实做名士也不必非要是才学渊博之辈,但却少不了悟性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