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 化 子
顾 冰
乞丐,即讨饭的,我们家乡称叫化子。
乞丐,古今有之。而且,是文学作品中的常客。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有丐帮,帮主洪七公竟冠以英雄之名。有一出戏,叫《乞丐皇帝》,说的是元末重九,早年以讨饭为生,最后,竟登上帝位,他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外国,也有相同题材作品,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就写过一部传世名著《乞丐》。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既无洪七公那样豪气冲天,气壮山河,也无重久恁般壮怀激烈,载入史册。它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甚至,还显得猥琐,卑微。但是,他的形象始终在我的印记中,他的品格一直鞭挞我端端正正地前行。
一天,村里来了个奇怪的叫化子。说他奇怪,是因为,一般的叫化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说,光是那破篮,缺口碗,以及那锥心的哀求声,就够你受的。但这人,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脸庞虽然清瘦,但透着一股威严和英气。身上穿一身泛白的军装,尽管打了多处补丁,可缝补得十分平整,洗得也很是洁净,没有一点灰尘和油迹。他的饭碗,尤其特别。是一只军绿色的搪瓷碗,还有一个斑驳不堪的搪瓷杯子,上面隐约有个缺了角的红五星。唯一与其它叫化子相同的,是他手中的讨饭棍。他是个瘸子,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右手手掌,缺了一截,拄棍子,拿筷,全依靠左手。至于要饭语,也与别人无多大差别。爷爷奶奶,大叔大嬸,请你省下一口,行行好!遇上吝啬的,不给好脸色的,有的叫化子,会啐你一口,骂一声咒你倒霉的话,但他绝不会。他脸上始终堆着感激的笑容。给你添麻烦了!没关系,你家也不容易。 他越是这样,人家越是不忍拒绝。天下穷人心连心。人们再穷再难,也要多少施舍点他。
不过,那时,人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常常是寅吃卯粮,有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是挤不出多余的食物,来表示心底渴望的善举。当然,大多数人家,并不崇尚慈善之德,有的甚至鄙夷和轻侮。
一天,下着雨。那个怪异叫化子又来到村上。叫化子没有刮风下雨的禁忌,也没有严寒酷暑的羁绊,每一天,风雨无阻,要穿梭在千村百落,重复着那“行行好!”的凄戚絮语。他走到串条家门口。串条像见了瘟神一样,连吆带赶,走走走!多跑一家。公鸭也叉着腰,挡在门口,一脸膩烦的表情。看你身高力大,不缺胳膊少腿,干什么不好?难怪老话说,当了三年乞丐,给个皇帝也不做。吃千家饭,现成食,多惬意啊!
我本以为,他会难以忍受这刀砍斧凿般的恶言秽语,要回敬一下,至少要回一个憎恨的白眼。但是,他却一脸淡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对不住!给你添不愉快。很多年以后,我想,生存和尊严,对人的生命来说,同样重要,但当生存成为第一需要时,尊严便会变得麻木,变得一钱不值,而欣然漠视世间的任何无情。
他接着走到我家。阿妈脸上也显出一丝难色。他正欲离开,阿妈急忙从锅里拿出一个山芋,放到他的那只破搪瓷碗里。他连声说着多谢多谢,眼里满是感激和满足的神情。阿妈又盛了大半碗红花郎面糊,要倒给他。但他把茶杯藏在身后,够了,足够了。说完转身往外走。外面,雨下得正大,他身上的发白的军装已濡湿了大半。阿妈又大声喊他进屋避避雨,他扭过头,摆摆手。不作兴的,我们叫花子,是不好进主人家的,这么点雨,不碍事,不碍事。须臾,便一瘸一拐,象逃也似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帘之中。
隔了一阵,叫化子又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显得更加憔悴,走路更加迟缓,那只指头残缺不全的右手,还不住地颤抖。我阿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还夹上了一块红烧肉。这天,是七月半,中元节,家里祭祖宗,因此,餐桌上才有久别的红烧肉。他照例又千恩万谢。但是,他咂巴了一下嘴,咽下一口口水,一口也不吃,在原地楞楞地站着,欲言又止,迟迟不肯离去。终于,他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再给点我。
狗叔嬸恰巧路过。她爽快地说,我去家里给你盛点。他先是不住叩头,继而,乞求道,你能给我一把米吗?
以后,他来村上,只要一把米,而不要其它。
时间过去了很久。叫化子一直没有出现,人们也渐渐把他淡忘。
人们的日子愈加艰难。胡萝卜,红花郎,成为聊以果腹的主要食物。正常人还好说,狗叔嬸可就苦了。狗叔嬸刚分娩,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仅靠那清汤寡水的红花郎糊糊,那里会有奶水,孩子含着干癟的乳头,吮不出一滴奶,饿得嗷嗷直哭,最后,连哭的声音也喑淡了。
谁也想不到,叫化子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交到狗叔手里。给母子熬点吃吧。狗叔打开布包,霎时,大家都惊呆了。米,一捧晶莹如玉的大米。这无疑是雪中之炭,久旱之霖。但这是一个叫化子的米,一个残疾人的米,狗叔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我用不着了,用不着了。叫化子说完,急急地离去。
也许是走得急,他从怀里掏大米时,带出一个纸袋,掉在地上,而全然不觉。
我捡起纸袋,追了出去,已不见他的踪影。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他的住处,青云庵。
叫化子还没回到住处。师太说起他的事情,眼里满含悲悯的泪水。叫化子,安徽人,他还有一个老婆,连瞎带瘫。叫化子每天讨了饭,帶回来给她吃。叫化子很知趣。附近几个村子轮流着去讨,而且,从不多要,有时,他宁愿自己饿着,把饭省下来。前一阵,他实在走不动,这才腆着脸,要回一些米,好在阴天下雨时,在住处自己熬点粥吃,就是这样,他也常常饿着,舍不得食用那些米。前几天,他老婆死了。他偷偷哭了几天,直说肚子疼,双手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他执意要离开,说庵堂是清静之地,不能扰了香火,是师太硬把他留了下来。
正说着,叫化子回来了,我把他遗落的纸袋给他,他赶紧像宝贝一样,揣在内衣里。我很是好奇。一个叫化子,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他那么珍藏?我闹着要看。他拗不过我。纸袋里的东西包着一层又一层纸。纸一层层展开,一张普普通通的纸,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我认不得上面的字。他告诉我,这是他的复员证。他二十岁参加了新四军,打过很多仗,负了很多伤。小鬼子投降那年,他扛着一袋小米,复员了。我又问,还有呢?没了。多少个炮火硝烟的岁月,多少遍体的累累伤疤,就这么寥寥数语,讲完了。
临别,他再三关照我,此事对谁也不能讲,要为他保守秘密。我俩拉了钩。
从那以后,叫化子很少来村上讨饭。
又是一年的七月半到了。我阿妈早早盛了碗米饭,夹了块红烧肉在饭上,等叫化子来。但直到太阳落山他也没来。
以后,再也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