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雨

        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9点,今天她不用上班,翘首坐在白木椅上。从落地窗中透出来的阳光恰好照着她脸上的几颗青春痘,不,这应该不算是青春痘了。她正在考虑接下来要选择一位大书法家的一部好作品的字帖来练字。而在此之前,她一直沉浸在焦虑的梦魇中,自己都不清楚现在是不是她的阴霾期。哦,差点忘了,她的名字叫尹天晴。

        她是个十足的格子控,更准确地说,对红黑格子衫情有独钟。平时上课,逛街,看书,教学生书法时穿格子衫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昨天下午,她去了一趟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结束了长达五年的婚姻。哦,对了,这场婚姻中她所扮演的角色竟然不是一个妻子的角色,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是不愿独行的胡雀并排穿梭于这个有点儿寂寥的世界。

        现在,她厌了,如今可以抛下这个荒谬的角色,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舒畅地呼了出来。犹记得曾经有个人告诉过她,很多暗恋的故事,其实都是自导自演的一场戏,执意要演到底的人都是傻瓜。

        事实上,她很喜欢她的老公,而这长达八年的喜欢,其中包括了五年平淡的婚姻时光,却始终没有转变为爱。离婚,她认为这是个极其明智却又缺少了理性的决定。

      在遇见莫尚夫之前,她曾经很认真也很无奈地喜欢过一个男孩,从17岁开始喜欢他,也在17岁心里的那份喜欢随着他的消失殆尽了。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们的关系,大概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云淡风轻。

        她读高一的时候,还是个朋友都羡慕的小公主。那个时候,她的朋友圈晒得都是一家人在马尔代夫,香格里拉,巴厘岛,佛罗里达州等世界各个著名景点的旅游照片。可是谁又能想到,2008年之前手里拥有四五十套房的一个资深投资客,天晴的爸爸之后却成了彻彻底底的穷光蛋。直到现在,她对她爸爸的自杀都觉得只是一个疯狂的赌徒最后的无能。如果那些安眠药有用的话,是不是自己的哥哥每天晚上都不用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眠了,而事实证明了那些狗屁安眠药根本毫无作用,反而还夺走了爸爸的生命。

        “练字,练字,你除了练字,还能干嘛?”在尹天雨刺红的眼睛里,她看到了难熬的痛苦背后的焦躁不安。哥哥无力的嘶吼更让自己的心刺痛。

        “是啊,我除了练字还能干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妈妈讲了一大堆关于在波士顿上学的表姐的事情,兄妹俩听后都特别的烦躁。天晴的耳畔还残留着妈妈那句你大舅妈说惜妮今年大四了,在波士顿的一家金融公司上班,工资待遇是如何如何优厚。

        “发呆啊,我的老妹儿,发呆就好了。”想着令自己难受的话立刻就被天雨沙哑的嗓音阻断。

        “你怎么不去找你女朋友,干嘛来烦我!”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后悔莫及,因为她知道,天雨的女朋友就在得知爸爸破产和自杀之后,和哥哥提出了分手。可是,一时的气愤和满肚子的苦恼实在是没有压制住,她,就这样,残忍地再次让哥哥受到伤害。天晴很清楚,比谁都清楚,哥哥很爱很爱他的女朋友,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捧到她的面前。可是,现实却是残酷地揭露了虚假的爱情。不,这根本不算爱情吧。只是尹天雨一厢情愿的付出而已,面临破裂的关系,被情所伤的疤要怎样愈合,天雨深深地陷入了抑郁的无尽黑洞中。

        他清秀的眉眼处没有一丝怒火,只是步履颤抖着进入自己的房间,顺便带上了房门。从那以后,天晴听到最频繁最心痛的声音,便是天雨不重不轻的关门声,声声扎心。

        人最大的烦恼也许就是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她想念在济州岛的橘林里笑靥如花的哥哥,她想念在三亚的沙滩上比阳光还灿烂的哥哥,她想念在普罗旺斯绝代风华的哥哥。可是,想念终归只是想念。她是个记性不太好的姑娘,可是有些东西她也忘不了。

        “天雨,为什么把妹妹的字帖全烧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些都是你妹妹最喜爱的东西吗?”

        “妈妈,我这不是遂了你的意思吗?”

        “你什么意思?”妇女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你心里痛恨妹妹没有像惜妮那样出色,对吧,你也不想看到她练字练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吧。”天雨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狂躁,这时候的他好像真的是担忧着天晴的前途。

        “那你也不至于去烧她的字帖啊!”

        “反正我烧了便是烧了,她能拿我怎么样?”此刻的天雨脸上只有湖面一般的波澜不惊。

        谁又知道,在那之前,妈妈和天晴的对话他在房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

      “天晴,你是不是要一直颓废下去啊,你就不能学学你表姐惜妮啊,你这是要荒废自己的学业吗?”

      “对不起,妈妈,我又让你失望了。”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写着68分红字的考试卷子。

        “今天开始,不许练字了,听到没有?”

        “不行,这是我现在仅有的一项爱好了,妈妈,我已经不去学竖琴,上萨克斯的课了。妈妈,你不能剥夺我练习书法的权力。”

        “你说你搞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将来能当饭吃啊?”妇女气急败坏。

      “可是当初不也是你和爸爸让我选择报这些兴趣班的,上这些课程的嘛。”

        对话很长,言语一直很激烈。天雨贴着门背,没有做声。

        谁又知道,天雨用打火机烧字帖时的心情,他的心很慌,很惶恐,窜高的火花使他止不住地出汗,胸闷。直到所有字帖烧成灰烬的那一刻,他的心还难以平复。他仿佛在哀艳的火焰中看到妹妹狰狞的脸孔,无望的眼神和咒怨的神情。可是,他无法阻止自己。

        “哥,你知不知道,为了练好字,我这几年一直犯尽错误,毛笔头我都不知写烂了多少!你就这么对我,对你的妹妹。”她单薄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后倾。他明明知道天晴在指责他,他明明知道,可是他早就做好了无法获得原谅的打算。

        “你以为你现在就‘力透纸背’了,‘入木三分’了,让我告诉你,你现在写的字就是在污辱那些名家!”

        “你还我智果,你还我褚遂良,你还我颜真卿。。。。。。”声嘶力竭的,哭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封闭的房间里。天晴一向是个要强的姑娘,这次烧掉的字帖全是她的宝贝,她哭的很凶,即使同学们嘲笑她爸爸是个胆小鬼的时候,嘲笑哥哥是个抑郁症患者的时候,嘲笑自己从白天鹅沦落为丑小鸭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凄惨地连牙齿都在抽搐。

        “敢情我老妹儿是个疯婆娘,这些人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吧,啊,哈哈哈。”是冷笑,也是自嘲。天雨学过4年的书法,在书法上极有天赋,可是却并没有天晴对书法的热忱。相反,天晴在书法上的灵觉和水平都不及天雨功力的三分,这等天壤之别天晴后天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来弥补先天的不足。

        最后,从“你还我智果,你还我褚遂良,你还我颜真卿。。。。。。”变成了无力的“你还我《心诚颂》,你还我《大字阴符经》,你还我《雁塔圣教序》,你还我《东方朔画赞》。。。。。。”天晴以为念着这些名家的作品,所有的字帖就不会化为灰烬,她并不恨天雨,她只是觉得自己很可怜,连仅有的东西都守护不了,所以她的言语和口气都像极了一个疯子。

        “承认吧,你只是羡慕嫉妒那些大文人的明若日月、坚如金石的气节而已,你只是追求那些华丽的表象而已,承认吧,我的傻妹妹。”天雨的冷眼旁观更加重了天晴内心的痛苦。天雨无法逃离的森林,是永无止境的暗黑,尘世与之隔离,天雨的言不由衷不仅伤害着天晴,也加深了自己如夜色昏暗般不能拥有阳光的心境。

      烧字帖事件以后,令天雨始料未及的是天晴就快要丧失那份对书法的热忱,可是妈妈担忧的事情也发生了,天晴的成绩下滑的更快了。

      他仿若从噩梦中惊醒,知道妹妹爱玩倚月聆心这个交友软件,他决定以另一种身份接近妹妹,以此弥补他抑郁时所犯下的错误。清醒的他不能忍受妹妹日渐消沉,对什么都提不起任何兴趣,看着天晴清澈的眼眸也变得越发黯淡,这样的妹妹,和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的情感已经麻木了,妹妹,绝不能经历这些苦痛。

        “风带着我走上不归路,我为何还要重复地活着。”这是天晴发在软件上的一条帖子。

        帖子下大多是安慰之类的留言,天雨知道妹妹的ID,请求加为好友。不出意外,天晴允许了。对外界不抱任何希望的情况下,一个陌生人的力量竟然超越了亲人。

        他们开始聊天,从最初的关于那条消极的帖子聊到日常的生活,从刚相识的陌生聊到会互相开玩笑。可是,敏感的天雨很快发现妹妹并没有真正的快乐,只是对书法的热忱潜在。

        “天若有情,你为什么要练楷书?”

        “因为它化篆书的圆转回环为直来直去方折,且用八种基本笔画以概括之。楷书像是最标致的美人。”

        “哦,原来我现在才知道楷书是个大美女。”

        “鱼鱼,我的书法老师说林小染(天晴的同学)的字是端庄秀丽,而我的字偏偏只是花拳绣腿。”

        “哦,真的吗,古往今来,很多大家写的字都不能冠之以端庄秀丽呢,怎么你的书法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哦。”

      “鱼鱼,那我这个小丑要学它,是否有东施效颦之嫌?”

      “练字是看脸的吗,你啊,还需要回归本真,守护住你的初心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是不及时改正啊,你的书法审美观可是迟早会扭曲的哦。”

        网上天雨对妹妹细致入微地关心,生活中却因为烧字帖事件,兄妹间始终有着一层隔阂。

        “你用的是什么笔?”

        “羊毫啊。还好我哥没有把我的笔烧了。我觉得羊毫的笔锋柔软,写来随心。”

        “用墨之法,以用笔为基本。天若有情,我觉得小菜鸟最适合羊毫了。”

        “你的意思是我是菜鸟喽?”

        “能写出属于自己特色的作品的人就不算菜鸟。握笔越松,字越活,字越是大,执笔越是高。”

      “你这么娓娓道来,突然发现你懂的还不少。哎,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却偏偏有绝对的运气,仔细想来,我似乎是缺了那么点运气。”

        “你只是学了点皮毛而已,谈何运气?”天雨扮演的鱼鱼还大谈工作。

        “一点儿也不夸张,那个时候每天凌晨1点半以后下班,第二天大清早8点闹钟一响准时起床,写工作总结。第一次的团队项目分享我现在都记忆犹新,整个流程我说话都像个结巴似的,越是怕出糗就越可能出糗。”

        “那你是怎么混的像现在这么好的?”

        “庆幸的是我有一个好老板,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本身足够的努力和勤奋。所以,你永远也不要认为自己不行,不努力一把你怎么会知道自己到底是金子还是石头呢。”

        天雨为鱼鱼编造了很多,说他在英国念书时经常会去的Canada Water图书馆的楼梯是多么有建筑感,最初的梦想是建筑师,还有自己在一家咖啡店吃到的一款巨无霸牛肉大汉堡撑了他的小肚子一天一夜,说着夜幕降临的伦敦,酒吧聚拢了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大多手持一杯酒站着畅聊,而自己连连灌了几杯酒后还醉倒在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的怀里。这可以让天晴狂笑不止。

        “鱼鱼,为什么我不能喜欢你呢?”

        “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好妹妹,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那个时候,你自然也不愿意来找我了。”

      “为什么我有了另一半,我就不能找你?”

      “因为,因为。。。。。。”

      “鱼鱼,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两小无猜。”然后,天晴便去看了这部电影。

        “鱼鱼,你的思想浪漫是好,但浪漫到了极致疯狂的地步,便是坏。”

        这条信息已读之后,天晴再也没有收到过鱼鱼的信息。

        鱼鱼好像人间蒸发了,哦,不,他本来就是凭空出现,以这种方式消失倒像是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很短暂的这段时间里鱼鱼却成了天晴心中很重要的人。

        哥哥因为抑郁症复发,从24楼跳了下去,无情的血,夺命的红,是他最后的颜色。而妈妈瞒着天晴编了一个天雨被叔叔收养去了美国治疗的谎言。

        大概半个月之后,天晴收到了来自美国的礼物,是一支荣宝斋的长峰大楷纯良毫毛笔。握起这支笔的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是鱼鱼。她记得鱼鱼说过,这款最适合她。

        之后,也陆陆续续收到从美国寄来的字帖。

        “老妹儿,是你的褚登善大师的《孟法师碑铭》,颜大文人的《麻姑仙坛记》,哦,还有《祭侄稿》和《苕溪诗帖》。”

        “谢谢哥。”

        远方打来的电话反倒是拉近了兄妹之间的距离。哥哥告诉天晴他的病也已经不再复发了。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天晴和天雨的世界真的能够像现在这样雨过天晴了吗?

      天晴就像鱼鱼说的那样,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她很努力地练字,很努力地读书,也很努力地追求幸福。好像努力二字已经深深扎进了她的骨子里。无奈法学系的才子莫尚夫被自己追到手,甚至结婚五年,都始终培养不出真正的爱情。天晴的事业开花,但是爱情却没有结果。作为一名语文老师的她今天再次请了假,今天,她要练书法,只为自己而练,而不是开班教学生。

        是哥打来的越洋电话。

        “喂,老妹儿,你和尚夫是怎么回事啊?”

        “哥,我和他结束了。”

        “怎么,他是不是欺负你了,老哥帮你扁他。”

        “哥,他待我很好,是我想结束了,在我们感情最好也最淡的时候。”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终响起男人沙哑的熟悉的嗓音,“哦,老妹儿,你需要平静的独处。”

        自此之后,美国那头便再无音讯。天雨的电话断了,来自美国的礼物也断了。

        两年后,天晴去了最喜爱的电台男主播的播音室,因为这个声音像极了远在美国的天雨的声音。

        “这几年来,我的日子过得似水流深,不温不火,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越长大越会发现能专注的事越来越少。原来放下一个人,真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录音棚里传来熟悉沙哑的声音。

        “原来这个男主播是你,江右君。”

       

图片发自简书App

“好久不见了,尹天晴。”尹天雨的死党江右君露出自己真正的嗓音,一点儿也不沙哑,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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