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

文\Monster猫吃带鱼


    现在已是凌晨四点半。男人双臂摊在阳台栏杆上,一只手夹着才被点燃的香烟,双目呆滞,视线并无焦点,嘴角有不频繁的抽动。没有风,他的头发纹丝不动,烟头冒出的白雾也没有肆无忌惮地乱飘,近乎直立而上。他注意到天边已经泛起微弱白光。他保持这个姿势站了约莫十分钟,似乎丝毫没有对温度逼近的感知,仅仅是刚刚那一瞬间才感受到指尖被灼烧的疼痛。他松手扔掉烟头,看着它坠入空花盆里的湿泥土中,那里面还躺着不少发黑的烟头残骸。他似乎想把烟头种成一株植物。他终于直起身,腰部这时才有明显的酸痛。许久未运动且生活散漫无规律的他腰腹间已经略微有赘肉,那层皮下脂肪随着岁月逐渐变厚,却能完好无损地隐藏在他宽大的白色T里。他返回室内,拖着步子在客厅走了三个来回,借此消除不适感。其间他还做了两个八拍的扩胸准备运动,装作没有听见体内传来的清脆的轻微声响。之后他走进厨房,热了半杯昨天剩下的墨西哥黑咖啡,和着柜子里的白色药片一齐大口吞下。他感受到自己喉结的上下移动,听见与液体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它们应已经被冲进了胃里。此时虽是夏末,潮湿而闷热的时节,但手脚四季冰凉的他仍旧每天喝半杯热得滚烫的黑咖啡。这会让他觉得温暖,全身上下由内而外的温暖。

    毫无疑问,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已经连续一周,每天晚上他都做相同的梦,一模一样的场景,人物,对话,结局,连她转身离开前夺眶而出的第一滴眼泪在脸上滚动留下的印迹都如出一辙,是从她的左眼角往鼻梁走约莫三分之一处开始,沿着脸的曲线流至下巴,没等它滴落到地上她便转身了。他静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由漫不经心地远离到突然间开始奔跑,他眼里那辆来自于右手边的大卡车她似乎看不见,连轰鸣的发动机声响也被她忽略,于是她在他前面约十米远的地方变身一朵妖冶的红玫瑰,铺天盖地的花瓣似乎都特别喜欢他,它们飞过来拥抱他,直到他感到眼前漆黑呼吸困难——一睁眼,他看见黑暗中天花板上的吊灯以一种审视者的态度居高临下,他额头密集的汗珠滚落,浸湿了枕头。

    这一模一样的场景在他的梦里循环往复了好些天,只是梦里出现的那个女人,他始终未能记得起她的脸。她是他认识的人吗?是他爱的人吗?自己爱的人自己怎会不认得呢?她似乎就像一种迹象,存在于他最为脆弱浅薄的潜意识里,从出现到消失都是匆匆,每天夜里在他的记忆里买下疑惑的种子,随即转身走掉。他为这莫名其妙深感疲惫无力,但无法做到屏蔽而不受影响,他已经失眠好久了。

    墙上挂钟的时针即将指向五点,还有一个半小时他就要出门奔赴新的一天。他工作的地方在距离家两条地铁线十六个站的地方,他每天六点半从家出发,到楼下的摊位买奶黄包和黑米粥当做早餐,偶尔会是酱肉包和黄豆浆或者其他的什么。他没时间坐下来吃,也不喜欢在路上匆匆解决,于是便提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挤地铁,从一号线换乘到四号线。每每他走到公司时塑料袋中的食物早已冷掉,没有微波炉,于是每天早上他就吃冷掉的食物。有同事好心告诉过他公司楼下的早餐摊卖的包子味道也还不错,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是热腾腾的,但他还是从未尝试过,来源于从心底里不乐意改变和屈从的执拗。他很聪明,深深明白自己的执拗只得以被压缩至此境地,仅仅只是一点点。如今他获得的更多是绝望之后的安慰和无止境的患得患失。

    七点的地铁早已人头攒动,整个城市像个巨大的熔炉,视线所及翻腾起伏的是人们无处可藏的倦容,耳边充盈着地铁在地下行驶时发出的令人不快的声响。灯光闪现,人们只需微微一抬头,定神半晌,便能看见玻璃窗上自己惨白无光的脸。有女人涂上鲜艳的口红,脸颊扫了几笔淡淡的胭脂,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只是厚重的眼袋根本无法在脂粉下销声匿迹,也许她们本是知道的,但很多时候自我麻痹比真相更重要。在地铁里无需手扶把手,人太多,太安全,他不会因过于疲乏而没站稳导致摔倒,他的身高也足以让他呼吸到相比下干净一些的空气。但在这二氧化碳浓度极高的人群密集的场所,他依旧常常感到眩晕,为这黑压压的人群和玻璃上映出的陌生的别无二致的脸和浑浊而厚重的略显温热的空气,他甚至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够睡着。只是当他这么以为的下一秒,却被脑中刹那间闪过的昨晚夜里的飘荡着红玫瑰花瓣的梦境怔住,随即睡意全无。他觉得有些累,自己无论如何冥思苦想也记不起她的脸,明明这多次的重复让他连细节都在意得这样刻骨铭心,却依旧无法辨别。他暗暗地意识到,若不能真正地知道她,这个梦应该不会消失。他并不愿意长时间莫名其妙的失眠,这是在消耗生命。但一想到自己对此着实无能为力,毫无信心的他似乎更累了。

    他在拥挤中艰难地抬起手,拉开公文包最外层,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摸索着那一小瓶装有白色药片的塑料容器,再单手完成了把瓶盖打开再把药片抖入手心后关上瓶盖,再将其扔进自己的口中这一连串动作。这时他只需要用舌头稍稍用力便能够让药片顺利地随唾液滑入食道,不喝水也能吞下去。他常常为自己这一套连贯而标准的动作沾沾自喜,长期训练下养成的习惯是别人一时间难以学成的,他能让自己在哪怕如上班高峰期时候的地铁里这般拥挤的环境下仍旧可以顺利地服药,这样的自救往往及时有效。他目前还没遇到第二个和他一样能够做到这般地步的人。想来自己也许太过勤勉,持久的兴奋需要用药物来控制,他不想在不是家的地方倒下——因他知道这样的倒下和尚有意识的踉跄完全是两码事,这样无意识的倒下就算有再多人推搡阻挡也无法敌过地面对他的吸引,他终会沉重地与地面碰撞,只是这细微的声响会在地铁的隆隆声中全身而退。这时候没人愿意把倒下的他拉起来,他们不愿意弯腰,不愿意伸手,这样的行为在这般拥挤的环境中会给自己造成诸多不便,他们自觉已经尽力了,如今只能尽量不去刻意地踩他的脸,至于究竟有没有踩到却并不关心。他不愿意自己置身于那样尴尬的境地,因若真的发生,他也无法仅凭一人之力重新站起来,他只能保持那个姿势直到车厢稍稍空一些,这样至少要等到两个小时之后,但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在这无数黑色的裤腿中和缝隙中漏过的灯光下沉沉地睡去,可能永远也无法被唤醒。

    他手心开始出汗,手上还提着刚才买的早餐。他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指示屏,还有一站他就要下地铁换乘了。现在七点三十四分,离正式上班时间八点半还有接近一个小时,足够了。他皱了皱眉,恍惚间脑中又闪过梦境里的那个女人。不知为何,他只对她和泪和那飞奔而来的玫瑰花瓣记忆犹新,他突然间感到极度不适,心跳加速,开始慌张起来,也许是太过拥挤导致脑供氧不足。没关系的,他对自己说,因为耳边已经响起“前方即将到站”,那冰冷的声音成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他嘴角微微上扬,像极了手术台上最后一刻终于被挽救回来的人的模样,苍白却充满希望。

    他感觉到地铁的减速,他注意到周围有人和他一样跃跃欲试——那些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是突然间浮起了欲望。此时此刻他极度渴望开门的那一刹那从外灌入的风,他可以张开嘴,这样可以捕捉到尽可能多的风,从而得以回归清醒。三,二,一,他心里默默念到,地铁停了。车门打开,他感受到了难得的凉意,他知道自己在笑,他竭尽全力推开人群接近那扇门。门外尚有黑压压的人群正拼命挤进来,人们的脸似乎都有严重的变形,歪歪扭扭,个个都带着凶恶的神情,像兽。他们模糊而可怖的影子叠在一起奔涌而来,这似乎是一场战争,混合着衣服的摩擦声和被有意压下来的谩骂声。他沉默而兴奋地跟在要下车的人的身后,纵使自己疲惫得毫无力气,但仍旧以杯水车薪推动着要出去的人。他感觉到流通的空气将他拥抱,虽然其间混合着正卯足了劲想要挤进来的人的各色各样的气味,但这微薄的空气足够让他清醒和兴奋了,这明显比药片有用。他努力地逆流而上,那个门明明那么近,他额头布满汗珠,但没关系,他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闷热闭塞的车厢前往下一个也许会宽松一些的车厢从而到达他的公司楼下。一切都会顺利的。

    门似乎是悄无声息地关了。他甚至没有听到关门的警报声。车门玻璃就在他的眼前不过十公分的地方,他的脚明明还差一步就能迈出去。没有任何征兆,门阻隔了他和站台。此时他还沉浸在那些变形的人脸上愤怒和惋惜的神情中没回过神来。地铁开始缓缓移动了,告别了站台,他被须臾间出现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脸吓了一跳。没有了站台的灯,地下隧道的黑暗让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皱成一团的诡异的脸,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沉重而无可救药的失望——就像是被困在井底的人期盼着有人搭救自己,却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压得面目全非。他明明可以大舒一口气,却被迫地咽了下去。他从未听到过自己吞咽东西时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明明地铁里比家中喧闹那么多,但那声音异常清晰。他又伸手进包里摸药,他试图自救,不安的情绪让他的手一直抖个不停。他顺利地拿出了药瓶,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把药从瓶中抖落出来。他开始焦躁,往药瓶里撇了一眼,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之前的那几片药即是最后的救赎。他被无限的失望填满,甚至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让人愤怒。他厌恶手中冷掉的食物,属于清晨的它们明明可以被认真对待。他厌恶早上拥挤的地铁和匆忙的路,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生怕耽误了自己的行程,他同样厌恶自己也身处其中,这是何等残酷的事实。他厌恶车厢里的异味,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发酵让他想吐。他厌恶自己是个必须通过药片来维持清醒的可怜男人,否则他的幻想会吞噬他。他把头低下来,不想看见自己扭曲的脸。地铁仍旧发出沉重的声响,光仍旧苍白地悬在头上,人们仍旧沉默地互相推搡较劲,脸上却一副百无聊赖的恶心模样。他想对这令人极其不快的人群破口大骂,为何不让他顺着稻草获得救赎,为何非要夺走他的希望,为何这般死气沉沉才是最为正常的模样。只是这一切都被他堵在了喉咙,他生硬地咽了一口唾沫,紧缩的眉头终于散开了,他闭上眼,不再管是不是会倒下。他开始睡去。

    他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梦——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故事,一模一样的女人,一模一样的泪。女人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点转身,他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她奔跑起来和从右手边飞驰的大卡车相遇,她仍然变身成为无数热烈而妖冶的玫瑰花瓣,漫天飞舞,席卷了他的世界。这次他没有惊醒,他被玫瑰花瓣包裹成茧,被吞噬在这血红色的黑暗之中。他蜷缩成一团,开始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玫瑰花瓣和他一齐不停地颤抖,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的哭声回荡在红色的世界里,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停歇的那一天。

    他终于醒来,睁开眼看见妻子安稳地躺在他的身边,发出淡淡的呼吸声。他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她被这突然间的动静惊醒,微微皱眉,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自己是个要靠药物维持神经正常的男人,最后被困在了玫瑰花瓣堆成的梦境里,还有一个记不清长相的女人被车撞了无数次……他试图把一切说得尽可能简洁明了,他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不安和困惑,他只想确认她在身边。

    他话音刚落,她开始笑起来。那笑声逐渐热烈起来,久久地回荡着,填充了整个房间,似乎他的所有神经都在笑声里慢慢开始舒张,似乎房间里所有物件都随之愉悦地摇摆着。他为这笑声着迷,慢慢地闭上眼。这笑声对他来说无疑是良药,渗入他的皮肤,直逼他的心脏,他紧张的情绪开始舒缓,慢慢地变得心安。似乎自己的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似乎世界还算善良,只要她的笑声还在,他便可以拿出磅礴的勇气去面对,哪怕只是一个梦,哪怕只是一场如泡沫般虚无的幻觉。他再睁开眼时,笑声骤停,他目睹自己的怀里是一捧丰盛热烈的玫瑰花瓣。太美妙了,他感叹着。在玫瑰浓郁的香气中,他怀念着妻子的笑声,安稳地睡了过去。

    他再次开始做梦,面对这一成不变的情节他却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在那个女人转身的前一秒,他终于知道了她的脸。明明一直在记忆深处,为何就是想不起呢?他微笑,静候这漫天翻滚起伏的玫瑰花瓣热情似火地席卷而来。那一刻,他不在愿意醒来。

    车门再次打开,他感受到身边的人群来来去去,推搡着拥挤着,和着冷风和人们嘴里的种种气味。他眼前是充斥着玫瑰花瓣的黑暗,以及前所未有的偌大的安慰。他沉默着,安静地站在原地。好像就这样真的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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