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写母亲的文章,所述者或细琐或沉郁或平凡或伟大,总归四字——母慈母爱。家人之间,因家庭情况不同,相处方式各不相同,感动的瞬间大抵相似,但我以为那些“不愉快”的相处,许更能透露亲情背后最柔软的地方。
想必,写妈妈的人,大多会以“我妈是个平凡的女人”起笔。然而,我妈不伟大,但绝对不是个平凡的女人。
我妈绝对是个女侠。她对我的棍棒教育,至今思来趣味无穷。我小时也不是甚好鸟,东西惹事,南北闯祸。外公是个老地主式的暴君,对我妈妈等动辄棍棒相加。故我妈对我动辄动武的真传大概是祖传。我挨揍大都是双份的,但凡我和我弟干的“坏事”,有百分之九十是我出主意并带头实行。挨揍时我占的股份跟做坏事时一样,大部分时间还侵占我弟的股份,挨双份揍。
我妈武功高强,下手特狠。
那时候我和我堂兄我弟等一起偷西瓜,本来这在农村不算什么大事,孩子们偷个枣拉个瓜,只要不糟蹋,大人们大都呵呵一笑,不会当真。农村孩子谁没干过这种事?鲁迅当年还再看社戏回家的路上偷东西吃呢。但是瓜主少奶奶红颜年少意气奋发,竟然满村喊着骂我。
我妈爱面子,回来将大门反锁,一顿大棍打将下来。一棍子下来,那根鸡蛋粗的槐木棍本不是很结实,咔嚓一声就断了,我胳膊也跟着咔嚓一声断了。
此仅棍法,多年来我领教多次,已经烂熟于心。
最经典的是她的刀法,出招老道,方法大胆,精妙无穷。
有次她在厨房切菜,我在院里,忘了是为什么,她勃然大怒,手一扬那菜刀就直直的从厨房向我飞来,我当然不敢让菜刀飞一会儿,撒腿就跑,当我最后一只脚刚跨出大门时,那菜刀正好赶到,所幸正好被我抬起的脚跟挑了一下,变了方向。
至于拳脚功夫,那简直是任意所至行云流水,至今不解路数。
有次我正奉命削土豆皮,不小心触怒天威,我妈一脚飞起,恰踢在我手里的刃片上,那刀子在我食指上单刀直入,所幸手指未断。
我生下来数月后便跟我爷爷一起睡,没吃过母乳。似乎我爸妈自小便把我当大人看,该是孩子吃得苦,绝对是我吃,我弟吃得都是我稀释后的苦。九十年代初的西北农村还是很贫苦的,即便我们家还算不错,但也不能常吃白面(麦面)。所以上学时我吃玉米面和老面(劣质的麦面),我弟吃白面。
这是对我饿其体肤。当然,还要对我劳其筋骨。
小时村里没通电,做饭时我便要拉风箱烧火,那时我跟风箱一样高,需站着拉。过年时要做很多东西,我就得整天在厨房烧火,属于火工头陀一类,不情愿当然就被揍。
四年级前我家住在半山腰。是在一块沟边平地上挖一巨型长方形深坑,在三面壁上打窑洞,另一面壁开放以供出入——这也是我挨揍时逃跑的唯一出路,我熟得用头都能走几遍。
至于窑洞顶上不知名的草树和我知名的枸杞树,则是我小时候最美的风景,夏可仰看各种蛇盘旋其上,爷爷迷信而善良,他认为蛇乃灵性之物,出现在宅子里不容小视,便烧香焚表驱逐。出门一片洼地,遍布枣杏柳杨等树,荆棘丛生,花草缠绕,沟底一处石泉,是我家的水源。等到我和我弟能抬动一桶水时,我妈找了一根鸡蛋粗的桑木棒,在靠近我的那头钉上一个钉子,让我两去抬水。我抱着水桶从坡顶一溜到底,或者在泉顶的石崖上冒险跳到树顶,顺树溜到泉边,几近特工训练。如此折腾,衣服当然破得快,破得快就得挨揍。
自那些窑洞受不了头顶常年震动摇摇欲陷起,我开始了真正的苦力训练。因另造新家,缺人手,我妈勒令我参加大型劳动,在深山里伐木并扛回去,接着开始干小工干的活,那时我三年级。干活回去得自己去搞吃的。以致我训练的做饭她都艳羡,后来,她总求着我给她做面吃,我假装千推万辞最后还是做了。饭后她说锅碗谁洗?我说我都洗了那么多年了还等我啊!我妈傻笑。最后我们石头剪刀布,谁输谁去。当然总是我妈输,她倒是不耍赖,很高兴的去洗。
初二以后我基本就没挨过揍,许是因我大了,她不好意思。再者她这时候想揍我,基本上都是揍不到。有次我偷偷听见她说,大人生气了孩子就该跑,别站着顶着干,大人会气更多。所以她揍我时我就跑,逃跑的功夫对我来说是炉火纯青。
我想这是她暗地里对我指点“迷津”。
我妈虽然经常揍我,倒是和我很能说得来,我爸因常在外面,没机会揍我,再者他脾气较好,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和我妈聊天特有意思,我在她面前基本不拘束——大概是觉得大不了就挨揍吧——脏话常脱口而出,她不在意这些。她问我,小时我揍你,不让你回家,你在外面咋过的?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我妈揍不到我,便会对着我逃跑的路线骂我。什么有本事你不要回来之类。最经典的是当我干不好某事时,她特能天开意外地骂,说什么吃得时候高一碗低一碗跟猪一样干活时怎么怎么。逻辑颇为奇特。
我妈让我不要回来,我便不回去。逃跑之后的我就在山里转悠,有次竟跑到一座山之外的姨家,本想借宿,结果不成。那时天已快黑,我转身就走,顺着山洼跑溜滚。悄悄回到家,我妈和我弟正在窑里用黑白电视机看动画片《狮子王》,我便藏在窗外跟着看。我妈给我弟弟说,给你哥留的饭还热在锅里么?
但我没去吃饭,拿了一盒火柴,出门后进山。家乡到处是山沟,均可容身。秋夏两季可食者颇多,我在外边烧玉米棒烧土豆烧苹果,甚至跟踪在外面草多之地生蛋的母鸡,等它生完蛋,我便拿了蛋去烧着吃。烧鸡蛋的味道别有一番风味。许是因我,村里两个老太太聊天时说她家母鸡最近不知为何不生蛋,说是生在外面了吧,可找不到。我发誓是那母鸡偷懒不生蛋,我怎么可能吃那么多蛋呢,何况我又不是天天出逃。
逃出去之后,只能在野外生活,这很锻炼我的胆量。
我认识的第一个字是我妈教的。冬天农村人基本很闲。晚上光屁股爬在热炕上,我妈一边纳鞋底一边在煤油灯下教我认字。搞不好就顺手在我屁股上几鞋底,确实很疼。
但我妈出招没有路数,我看书时也没少挨揍,不是因为不看,恰恰是因为看了。
我有个习惯,走路看书,上厕所也看书。那时上初中要翻过一座山,需要时间很长,我就边走路边看书,很几次脚下踩空,人都滚到坡底了书还扔在坡顶。有时候我干脆不去学校,在树林里躺着看一天小说,到放学时间就回家。这些我妈我爸当然不知道,否则我绝对完了。直到被我堂姐告密,早已事过境迁,我爸妈就当个笑话取笑我。
我上厕所必拿书,边拉边看,书香对屎臭,有天然之趣。有次我照旧拿了本书去厕所,我妈喊我干活,十多分钟了我还没出去,那倒不是因为看书,是确实没解决完呢。结果我妈冲进来,拿了两根柳条,照头就是几下,扔了书,我不完也得完。她对我的书很烦,总嫌放这不对放那不对,有时候生火就撕我的书,我发现后质问,我妈说她没碰过。因为她早忘了,或者她以为那只是废纸呢。
有道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我妈对我的教育不能说是错的,但也未必是对的,但或许那也只是她所能达到的境界而已。至少,因为那些棍棒,我很不怕别人的威胁与羞辱,因为我经得住。
很多年了,我都没挨过揍。现在我妈连骂我都很注意言语。我是不是贱?
我妈对我特抠,总是语言上许惠,从不付诸行动。在我家没人过生日,高考时户口及身份证审办,人问我生日,我倒不是很清楚,随口就掐了一个。去年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是我生日,我倒莫名其妙,好像不知道生日是个什么东西。我妈问我咋过,我说那又不是100大寿,有啥过头,睡一天觉好了,她哈哈大笑。结果她寄了一大堆家乡的吃食给我,都是我小时爱吃的。
我突然想我妈我爸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啊,我还真不知道,问了一下她。也许因为环境的原因,我家人并不看重这些,一切奔波大都是为了生计。不看重也好,免得热闹中的麻烦。
人生难得平静,平静里可以想着曾经的人曾经的事,暗暗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