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亚亚小姑家养了一只青灰色的猫,但却不得不常年拴在院子里。
那时候遍地是老鼠药,遍地是被药死的老鼠,猫还是稀罕物,我们整个窑沟社也没有一只。亚亚小姑家这只还是从李家堡镇的大姑姑家要来的,要想让它活命,就必须得限制它的活动范围,所以,唯得像拴狗一样拴着。
我和文文每天都得去亚亚小姑家看一回猫。就看它拖着绳子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或者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睡觉,我们都觉的很欢兴。这种叫猫的动物,我和文文都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但奇怪的是感觉并不陌生,好像早知道猫就该长这样似的,毫无违和感。
后来听我妈说,我小的时候家里是养过猫的,一只黄颜色的猫,脾气特别温顺,任我撕扯疼了也不反抗。她说,是我抓死了它,是我爱它的方式错了,猫应该是自由的,而我走到那里都要抱着它。有时候抓着它的皮毛,让她们大人都替猫感到疼痛。说当时两个姑姑还未出嫁,她们一起见证了那只猫的一生。
我妈说这件事的时候面带笑容,语气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有责怪的意思,可能是因为这事已经过去七八年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只猫而已;也可能是因为当年那只猫死去时我执意抱着它不肯撒手,哭得太难过,让她再也不忍心说一个两岁孩子的不是。但我似乎听懂了,从此在心里默默记下一条:猫是属于自由的动物,人类不能过多触碰,那会害了它们的命!
对于养猫,文文比我更热切。那年我妈终于从高家坡抱回来一只,黄色,两个月大。我和文文商量了一下,就给它取了个名字——笨笨。从此,我们全家开启了风生水起的养猫模式。
笨笨也被拴在院子里,它太小了,咬不动肉类食物,但它喜欢有人嚼馒头给它吃,这是什么道理,我们也解释不清楚,但我们真把它当作家里很重要的一员,悉心喂养。等它长大点后,我们就捉了黄鼠来喂它。
如果说养这猫我们全家没花多少心思,那真是太冤枉了!多少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我妈挑着两桶水,带着我和文文去附近的山坡、河提上灌黄鼠!我拿着铁掀,文文提着铁皮桶,远远看见有黄鼠出没于洞口时,就跑过去挖,挖个一两尺的深度,就可以将水灌进去了。幸运的是,我们从不会空手而归。捉回来的黄鼠也不能直接给笨笨吃,得先摔死了,把皮毛剥干净,然后放到木墩上用斧头一下下剁成肉碎,这样它才可以嚼得动。这项活儿大多是由爷爷来完成的。多余的黄鼠就拴条绳子养在铁皮桶里,多的时候养过五六只,有一次还被咬断绳子逃掉了两只。为养猫,大家的休息时间都减少了,可我们还是觉的乐在其中。
笨笨一岁大的时候,还拴着,但就这样它还是靠自己的能力逮到了一只小老鼠。当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妈、文文和我坐在台子上吃饭,乘凉,笨笨拖着它的绳子在我们身边玩闹。它盯着某处突然“哇”地叫了一声,又快步朝南边走了几步。这动静吸引了我们的目光,只见它稍作停顿,就猛地冲了过去,绳子被扯得“哗啦”一下子绷紧了!我们知道它是看见了猎物,但可能会被拴它的绳子阻碍行动。不成想,在猎物溜进花园的瞬间,笨笨已经将其成功拦截了。它再折回来时,简直威风凛凛,嘴里叼着老鼠还不忘发出威慑的呼呼声,那神气,就是一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它一展雄风,立刻刷新了我们全家对它的看法。吃黄鼠长大,我们都当它丧失了扑鼠的天分,以为它不认识家鼠呢!看来,猫捉老鼠,是猫的天性与使命。于是,我们又开始怀疑了,这是不是它第一次捉到老鼠呢?是不是早就在粮仓里抓到过,或者至少看到过,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
唉,谁知道呢!问它,它又不语!
〈二〉
我家扑鼠养猫,四邻八乡都知道了。那两年,总会有黄鼠、田鼠、鼢鼠、家老鼠各种鼠类送往我家,可我家的猫哪能吃那么多?除了有时候分给二叔公家的猫一些,其余的就不得不扔掉了,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儿,总不能放臭了吧?
有一次,大姑姑回娘家时,她邻居托她带过来一只特大的黄鼠。说它大,是因为连爷爷都说从没见过有黄鼠可以生长成那种个头,足有两三斤的样子。听姑姑说,那是她邻居老头儿在自家羊圈里打死的,原本有一对儿,逃掉了一只。这只黄鼠除了个头大,还肥的很,但我家笨笨只嗅了嗅就放弃了,不知道是平日吃得太饱了还是怎么的,没办法,即使是远方来的好心肠,这时也得扔了!
当时猫也渐渐多了起来,老鼠药开始悄然绝迹。
猫的自由时光总算来临了!至少,我们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好日子不长久,很多猫都得了一种怪病。它们整日情绪厌厌,也不再吃任何东西,添进去的水也呕吐出来,似乎一直在恶心,吐无可吐,就干呕,胆汁都呕尽了。
七八天下来,它们变得精神萎顿、皮毛无光,半个月不到,生命的迹象便开始消散。医生说应该是瘟疫——猫瘟。取了药,但没见效。越来越多的猫死去,这就是一场浩劫,似乎谁家的也不能幸免一样,我家的笨笨也病了!
我和文文心疼地肝肠寸断,又实在无计可施,只能陪着它,眼睁睁地看它难受。文文还小,他平时进门看见笨笨的第一句话就是,笨笨,你哥来了!是的,他一直将笨笨当成小弟弟来疼了。睡觉时也要让它枕着自己的胳膊,和别的猫干架时,他也会帮忙打跑对方。但现在,就盼它突然有胃口,让我们多少看见一些希望……
那天放学回来,我妈说她觉得笨笨快要不行了,已经站不起来了……她没说完,我俩就蹦出了厨房。笨笨躺在台子上不动,嘴角裂着一条缝,牙齿死磕在一起,浑身僵硬的感觉,睁大着眼镜,视线却聚焦不到我们身上……我觉的它意识肯定还在,心里也还清楚的,但巨大的痛苦让它无法驱动自己的身体和感官。我们不停地唤着它的名字,急出了眼泪。我妈从厨房出来,让我们将笨笨带到大门外的草棚里。
它平躺在厚厚的谷草堆上,我和文文围在它跟前。它每痛苦地抽搐一下,我和文文就哭的更大声了。我们不敢动它,似乎抚摸更令它绞痛般难受。不过几分钟,它突然嘶叫两声,一声长,一声短,似乎挣扎着想要翻身起来,但最终却没能如愿,只是用两条前腿跪着支撑了两秒就翻倒了……我和文文大哭着跑回了家。“恐怕真要不行了!四肢变硬了……”我说。“就让它走吧。别哭。”我妈说。我和文文听着更绝望了,两个人相互看看,嚎啕大哭。我妈笑了一下,“我死了,你们俩也就这样了吧!”她的眼睛红红的。再回草棚时,笨笨早没了呼吸,四肢伸得笔直……
文文抱着它,我们并肩穿过那块三角地,来到河沟最僻静的一角。我们擦干眼泪,在那里观察了很久,最后选了一个深而窄的旮旯将笨笨放了进去……回来的时候,相互没有说话,但都没有再哭。它已经走了,从此家里得多安静!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听到它“喵喵”的叫声,我一进大门,它好像在厨房里;我在厨房里,它好像在院子里;我在院子里,它好像在屋顶上……我问文文,文文说他也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