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蓉芳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了,她现在拥有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马上就要有第五代了,她的孙女已经怀孕五个月了)。村里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尊姓大名,都叫她田家阿姆,因为她的丈夫姓田叫田仁,因为她是三十多岁就嫁给了田仁。田仁住在塘南村,初嫁时村里人称他媳妇叫新娘子,慢慢地又称她田家媳妇,田家嫂子再到田家阿姆,至于姓与名村里人几乎没有人去关心。
蔡蓉芳出生在凤凰镇上,凤凰镇是一个江南水乡小镇,因为镇北的东西向的塘河上横卧着三条一脉相承石拱桥,人称姐妹桥,且又因为小镇四面环水,由桥沟通,东西各成两翼,南北东西极像一只展翅的凤凰,故称凤凰镇。
蔡蓉芳出生在民国年间的蔡家,这蔡家是凤凰镇上极有势力的大户人家,人称“蔡半镇”,也就是说,这蔡家曾经占据了凤凰镇上的半壁江山,凤凰镇上的明清建筑,蔡家拥有一半。
蔡蓉芳出生在凤凰镇上的蔡氏一系,祖上曾有人当过清朝的巡抚大官,但到她出生时已明显地衰落了,她的父亲是庶子,且也没有多少能耐,勉强也只能靠几个布庄维持着一个家庭而已。
即使是庶出的父亲也继承了蔡家的一座四进出五开间的房子的其中的两间,房屋是砖木结构的,前院东西两面马头墙凌空而立,颇有气势,中间是宽两丈多的墙门堂,框架是巨石彻成,上面有同样用石制的门楣。两边各有两对相对窄一些的对子门,同样是石框门,同样是上面有雕刻的门楣。正门进去有一个大墙院,里面就是正厅,一般正门是经常关着的,只有逢年过节或家有喜事才会打开。
蔡家的族人在杭州上海都有生意,且蔡家人依然在民国也有人在做官,虽然没有以前那样声名显赫,但是还是小镇上的名门望族,有着坚实的家族势力。
蔡蓉芳出生不久就过继给了她的一个叔叔——在上海警察局当局长。蔡蓉芳自从懂事起,她的身份便是一个官家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过的是有人侍候的人上人的生活,她记得上学的时候是有专车接送的,那种风光,那种骄傲,在她的一生的记忆里永难泯灭。
但是在那个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岁月里,她的人生注定是要波涛起伏的,差一点她被卷进旋涡淹死。
她的叔叔被赶下了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个红红火火的家倾刻间完蛋了,七大姨八大奶的都匆匆地争抢一点值钱的细软跑路了,她是过继给四姨太的,这时候也忙于奔命了,哪还会去管一个领养的女孩子。
那年她十八岁,突然间她的家没有了,她从一个富家千金变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她成了一片在河面上漂荡的浮萍,在兵荒马乱的上海滩不知道漂向何方,她努力地想活下去,想独立。为了生存,只好凭着她在洋学堂里学到的知识在上海找了一家有钱人家做家庭教师。
对于一个失去了家的青春女子,她珍惜她懒以生存的一切机会,她认真地,小心翼翼地做好她的家庭教师。
十八岁,青春年华,她很美,而且因为她曾经生活在有钱人的家庭,所以她身上有一种难以磨灭的高贵气质,当然这种气质无法逃过一个富贵家庭的男人的眼睛,她所教育的女孩的父亲,一切相貌堂堂的男人,在公共场合表现得十分小心慎微,彬彬有礼,但是谁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夜深人静时,她的卧室外面总有一个男人的影子在晃动,甚至她几次都听到了他轻轻敲击门窗的声音,他像一个幽灵一样地经常出现,搅得这个十八岁的独居女孩惊慌失措,彻夜难眠,为了保护自己,她终于放弃了那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拎着一只皮箱在十里洋场里徘徊,她像一叶扁舟,不知漂向何方。
在那个黑暗的动荡的岁月里,无依无靠,举目无亲的她是无法独善自身的,她甚至无法避免地沉沦了。在别人的介绍下,她做了一个沪上驻军军官的姘头,他是答应将来娶她做妾的,他就一直这样答应着,却一直都没有实现,因为他是中原人,是一个家庭礼仪甚严的家庭,而且他已经有了三房了,都是门当户对的,像蔡小姐这样的身份根本进不了家门,蓉芳就这样被拖着,直到她肚子里有了孩子,她苦苦哀求,希望这个男人娶了她,让她为她生下这个孩子,但是这个男人没有答应,他为蓉蓉请了一位郎中,无条件地流产。
蔡蓉芳经历了一场生死励炼,终于活了下来,但从此落下了不孕症。对于这以后的人生之路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
她就这样无结果地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一个供她吃、供她穿,像养宠物一样养着她的男人,直到那个男人兵败退出上海。
那个男人走了,虽然她不是他的妻子,但是却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而且在上海她是以妻子的身份与他生活了六年,他一走,她的世界一片漆黑,天变了,她不知道会变好还是变坏,她甚至叹息着自己这一叶浮萍又将漂向哪里,何处才是她的归宿。
此时,她想起了她的家乡,她的出生地凤凰镇。
她是很小时就离开凤凰镇的,当她坐着一叶小舟,从繁华的大上海漂进这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的时候,她的心里感觉到一阵的轻松,她想,也许这白墙黛瓦,杨柳垂岸的江南小镇才是自己的归宿。
回来了吗?这才是我的家吗?她暗暗地问自己。
小舟靠上了一个整齐漂亮的石硚口,这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天上飘着濛濛细雨,她穿着一身蓝底白花的旗袍,一手撑一把油纸伞,一手拎着一只旧木箱,走上了石硚口,在烟雨中沿着幽深的小巷走进了她的出生之地。
对于这个突然归来的女人,家里人的心情很复杂的,如果她是一个青春女子,回归家庭,住上一年半载的,将来嫁人了就一了百了,极体面的,不麻烦,但现在这个女人算什么呢,她总不能算个未婚女人吧,她这一回来怎么会事呢,是长住呢,还是短留?将来又将怎样的打算呢,全家人都明显的不太欢迎。
多亏了自己还有一点积攒,不需要人养着,她还是在这小镇的百年老宅的一个厢房里住了下来。
五十年代,百废俱兴,小镇上兴办教育,难得有几个文化人,蔡蓉芳被推荐为人民教师,她的人生也算是展开了全新的一页。
但是好景不长,随之而来的清理阶级队伍很快地便发现了蔡蓉芳的“历史问题”,她的教师资格被取消了,她成了一个有历史问题的女人,在以后的一个又一个的政治风暴中她的日子并不轻松。她也曾经想嫁人,但是由于她的身份,再加上她心里的心结,婚姻被一拖再拖,一直到了六十年代才在别人的介绍下嫁到了远离小镇的塘南村,她嫁给了农民田仁。那年她已经三十七岁了,田仁刚好四十岁。
田仁是一个老实忠厚的农民,贫农,家境差,一直未娶媳妇,当他把蔡蓉芳娶进家门的时候,他的里是乐开了花,他总算娶上了媳妇,而且还是一个漂亮的有文化的城里人。有人说她成份不好,他笑着说:“我的根子红,肯定会把她染红!”
乡下人朴实,民风柔弱,蔡蓉芳找到了自己生长的土壤,她决心好好地扎下根来,与田仁创下一个家。
蔡蓉芳的心病依然存在,她不会生育了,这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门坎,她可以努力做一个好女人,但她无法为田仁传宗接代,这在乡下是足于让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骂绝后的啊。这怎么办呢!
瞒是瞒不过的,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初十,蓉芳决定摊牌。夜深人静了,一场夫妻恩爱之后,蓉芳流着泪向田仁说明了一切,她要田仁面对一个事实:他田仁的老婆不会生儿女,他将无法传承香火。
夜静静的,静得让人窒息,两人都沉默了,蓉芳悬着心在等待她的男人的表态。
唉,一声长叹,蓉芳心头一紧,看来这个男人无法原谅自己啊。但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让她的心放下了。
“这都是命啊,阿芳既然命运这样安排的我们都得认啊!”
停了一会,他又说:“看着合适的我们领养一个孩子吧,我们应该有个孩子。”
第二年,他们经过多方托人才从凤凰镇上领养了一个女孩,取了个名字叫巧凤,他们期望着这个来自凤凰镇的女孩能给这个家庭带来新的希望和无穷的快乐。
一个三口之间成形了,从此这艘被称作家的小舟驶进了风风雨雨的生活的河流。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天她已经老了,但是她的心里是满足的,她为自己亲手创建这个家庭而骄傲,虽然这个家庭里的人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不影响亲情和爱,五十多年了,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当然她的心也浸沁在浓浓的亲情和无限的关爱之中,每回首这一切她都会热泪盈眶。
凤读小学时,蓉芳也正好被推荐为小学教师,她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巧凤的启朦老师,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她化费了巨大的心血。
小学、初中、高中,女儿在蓉芳的面前长高长大,从一个婴儿变成了大姑娘,她的心里是美美的,虽然这一路走来她为孩子为这个家而含辛茹苦,但她的心里依然是甜甜的,因为只因有了女儿才成就了自己成就了这个家。
孩子大了,她曾经想把孩子的身世告诉她,但是由于她与巧凤的亲生父母有过口约,不能告诉她的,但她在以后的长时期内都是在努力地与她的亲生父母沟通着,希望他们能认巧凤,她也希望巧凤能得到更多的爱,但是由于巧凤的亲爹妈都是镇上人,有城镇户口,他们怕这个女儿会扰乱这个家庭的正常,所以一直不肯答应,蓉芳也只好一直瞒着女儿。
女儿读完了高中,没有考上大学,那年月上大大学的毕竟也是太不容易,千军万马闯独木桥,巧凤没那个能力也就只好罢了,妈妈问她想不想再复读,女儿说:“我的分数相差很大,补习也没有意思。”不过,女儿最近总觉得有什么心事,凭着直觉,凭着母女的知心,母亲知道女儿有什么心事呢。
在母亲询问的眼光中,巧凤终于向母亲坦白了一切,原来她恋爱了,从高中时她就与一位男同学偷偷地恋爱了,他的平时学习成绩比自己好许多,本以为这次考大学考上的机会很大,但是结果与自己一样,名落孙三。他是一位复读书,这是他最后的一次高考机会了,因为他的家庭非常贫困,且兄弟姐妹一大堆,这一次考试失败,他只能回家务农了,可惜啊,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孩。
女儿的叙说中包含着对那个男孩的同情与爱恋还有深深的关心与忧虑。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帮得了他吗?”
“妈妈,我想帮助他,但没能力,但您能帮他”
“我……?”
“对啊,您能帮他的”
妈妈似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女儿希望自己出钱去帮助她的男友去实现他的大学梦想。
蔡蓉芳不认可女儿的计划,而且把女儿的思想当作天真和感情冲动。但女儿却是认真的,她时时刻刻都在说服母亲帮助这个男孩,甚至用泪水与情感去感动母亲,这让蓉芳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终于蓉芳向女儿摊牌了,她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巧凤啊,妈妈不是心疼钱,妈妈是怕你陷进去。你应该知道,你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女儿,是独苗,田家是指望着你光大门户的,你的感情生活中不能出差错,明白吗?”
“妈,我知道,他已经答应将来到我家来做女婿的,只是我不愿委屈他,我要帮他实现大学梦想。”
蔡蓉芳是一个人生经历丰富的女人,她似乎明白了女儿的思想境界,她终于答应见见这个男孩。
妈妈的眼睛的锐利的,审视的,但是在一个二十岁的青春少年面前,妈妈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了,她决定与女儿一起赌一把,培养这个青年上大学,而其中的默契就是将来做田家的女婿。
上天不负有心人,母女俩的愿望实现了,那个男孩考上了大学,田家负担了那个叫钟贤文的男孩读大学的全部费用。
钟贤文没有失约,更没有辜负巧凤,他在大学毕业后与巧凤结婚了,做了田家的上门女婿,田家终于风风光光地迎来了一个新的转机。
岁月悠悠,一个家就在岁月的风雨中渐渐地发展壮大,老的自然老去,小的又慢慢成大,蔡蓉芳与她的老伴田仁用他们的满满的爱和情创建了一个家庭,虽然他们的后代与自己没有血缘的传承,但是他们依然是满足的,快乐的,因为有家就有希望,有家才有爱,有家才有温暖。
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