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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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十月初。

十辆解放牌汽车,每辆装二十人,车厢两边有红纸贴的标语口号,那标语口号有点长,分成了两截,一截是“知识青年到农”,一截是“村去大有作为”。一边六字,看起来对称,但念起来不对劲。为了正确停顿,马弟云从车头左边开始,一边跑一边念,围着车身跑一了圈,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大有作为”念通顺了。

其他人可没那兴致,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依依不舍,有的流着泪,一直流到过长江。庆幸那个时候不兴化妆,如果兴化妆,不知要哭花多少张脸。

我们是第一批到纳溪县的知青。虽说没上课,但下乡分配却是以学校为基础的。一中、二中去的是古蔺,四中、五中去的是叙永,三中、陵中去的是纳溪。如果不愿意去分配的地方,也可以自由选择。

大多数要去的学生和家长都对去哪里进行了一番研究,像现在考大学填志愿,选一个选二个,选了无数个,最后不知填哪个。

我没当回事,觉得是去玩一样。我们几个凑在一起问:“这次是去哪里呀?”听说是去纳溪,薛小玲说:“走吗?”我们一起说:“要得。”跟小时候过家家没两样。附带说一句,我们几个是街坊,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个班,没隐私可言。不过那个时候没隐私这个说法,不知道什么叫隐私。

二姐给我收拾了一只藤箱,装了几件换洗衣服,我们站在车厢内,十辆解放牌载着几百名知青就出发了。二姐苦笑着望着我们离去。

从泸州到我们下车的地点有一百多里,路线是,从泸州过长江轮渡,沿321国道过纳溪,过渠坝,至鹅项岭。整个行程要三个多小时,每个人腿都站硬了。特别是过纳溪后,看到公里右边是乱草丛生的山壁,左边是一条不知名的河流,顿时觉得心中凄凉。

到鹅项岭下车后,穿过一座小山坡,坐木船过河,到了一个叫乐道的小场。这小场有四五十户人家,从场头到场尾不过两百米。这两百米不是直的,而是转了一个拐。转拐前是一条宽约四米,长约六十米的青石路,然后左拐上两个石梯,再走三十多米青石路过状元桥至抗战小学,这乐道场就结束了。状元桥传说是明代状元骆成襄从这桥上经过过,故取名状元桥。抗战小学是一九四一年由当地乡绅集资修建的,是全国唯一一个以抗战命名的小学。

从乐道场转拐前叫下场,转拐后叫上场。下场有粮站有禹王宫,有两家馆子和三十多户住家。禹王宫是祭祀大禹的场所。上场有南华宫有诊所,有供销社门市,有十多户住家,还有一个仰着头才能看到台上人物的老戏台。搞不清楚农村的老戏台为什么要修那么高,是不是为了防止戏迷看得痴了往台上窜?南华宫是广东移民集资兴建的广东会馆。那禹王宫和南华宫都已破败,在狭小的“宫”中,只有几尊断头断脚的菩萨,还有字迹模糊的牌匾和一些飘动着的蜘蛛网。

我们集中在抗战小学内,在这里等待各生产队来人领走我们,像等着被人认领的孤儿。

车上站了三个小时,从下车的鹅项岭走了半个小时到乐道场,再走到抗战小学,绝大多数人已经精疲力尽了。一个个面容憔悴,像逃难的学子。看到偏僻和破旧的小街,有的人已经哭着想回家了。

哪些人去哪个生产队,由管辖乐道场的乐登公社分配。报名的时候马弟云,刘武,薛小玲,林先蓉我们都报在一起,说我们就下到同一个生产队。

这是我们不懂农村。知青去农村,是要占生产队的土地,口粮和其它分配的。比如杀几头猪,原来可以每人分得两斤,增加了知青就只分得了一斤多了。猪肉如此,粮食,自留地,年终劳动所得也如此。那是从农民伯伯的口中抢食呢,谁想多要知青?巴不得一个没有最好。

所以我们几个不可能在同一个生产队。我们无法自由选择,薛小玲对那个登记造册的公社干部说:“我们服从安排,但请照顾我们好吗?”那公社干部也有人情味,他尽可能地考虑我们的要求,把我和刘武分到了金龙七队,把薛小玲和林先蓉分到了金龙四队,把马弟云分到了金龙二队,都同属于一个大队。分配完毕,我们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上山,他是我们金龙大队的支书,由他带领我们去到各自的生产队。

这一段路有十多华里,出抗战小学不久就开始爬山。有个叫“奓口岩”的陡坡,爬得我们手脚发软。那陡坡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悬崖。悬崖上一条瀑布如雷鸣般倾泻而下,飞溅的细小水沫直扑到脸上,让人心惊胆战。多年后我带领中央台摄制组的几个年轻人去生产队拍片,那陡坡右边已经添加了护手栏杆,可以扶着栏杆爬,但他们还是一边爬一边呻吟,说太高了。我说当年我爬这“奓口岩”,还要从乐道场挑一百斤煤炭回去。他们不相信,问:“怎么可能呀?”

到了几个队的分路口,薛小玲,林先蓉和马弟云被他们生产队的人接走,我和刘武被十多个敲锣打鼓的农民接走。他们有的穿着长衫,还有个戴着瓜皮帽,有的脚下穿着很高的“板板鞋”,打的是道士用的锣鼓,但鼓点是欢快的。我觉得很温暖,笑嘻嘻地跟在领路人的后面,锣鼓队和前来欢迎的人跟在我和刘武后面。锣鼓一直不停,把我们送到了我们住宿和生活的“家”。

我们两个住的是老屋,里屋放了两张新做的木床,床上有草垫和草席,被子我们自带。靠墙有一个新做的“扁桶”,高约一米,宽约八十公分,大约能够装三、四百斤稻谷。外屋有新砌的灶头,有一个石头水缸,一张新饭桌,四条新的长条木板凳,一个碗柜,整间屋大约八十多平米。这就是我们的家。对这个家我们感到既陌生又亲切,我们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家”,现在有了。

我们“家”左面的邻居是一个叫陈开才的农民,三十岁不到,有一个不满一岁的儿子,他的媳妇也很年轻,白白的脸蛋,眉清目秀。还有一个哥和他一起。他的这个哥是驼背,驼的幅度几乎是九十度,真的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格局。他柱着拐杖,显得两手老长。但别看他驼,捉鸡却是能手。他悄悄走到鸡的侧面,那只长手一薅,准能把鸡捉到手。

“家”右面住的是我们大队叶支书,就是来接我们到“家”的那个。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就要出嫁了,大儿子就是戴顶瓜皮帽,敲鼓迎接我们那个年轻人,人们叫他叶大。

整个屋基就我们三家,陈开才那家朝北,叶支书那家朝南,我们那家朝东,呈“品”字形,中间是一块水泥院坝,大约四十个平方。生产队的许多人来到这里对我们表示欢迎,问寒问暖。有几个妇女抱来柴火,蔬菜,拿来一背篼米和一小块肉,还有盐巴,豆瓣等调料,开始烧火做饭。把饭菜做好,她们嘻嘻笑着叫我们吃,说:“你们自己撇脱点哈”,然后走了。“撇脱”是随便的意思,可是我们随便不起来。我和刘武默默地吃饭,不知说什么好。天黑了,四周没一点生息,我们点上煤油灯,用两条板凳死死抵住门,怕被强盗闯入似的。在无比寂静中,提着心,吊着胆,睡了。

第二天起来,打开门,门口有一小碗猪油,一棵牛皮菜。这是生产队派送的,一家送一次,直到轮流完毕。

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就去薛小玲、林先蓉、马弟云家。薛小玲和林先蓉是她们生产队给她们新修的一间草房,倒也宽大亮敞,设施齐全。马弟云是一间旧屋,除了一张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见我们去了,马弟云差点没哭出声来。薛小玲和林先蓉也是满脸疲惫,她俩不仅用板凳抵门,还把桌子、锄头、扁担,但凡能够用上的东西都用了,一大堆杂物抵在门背后,听了一个晚上的风吹草动。

薛小玲说她们不敢住了,那草房孤零零地处在一条壕沟的上头,周围没一家人,万一被歹徒闯进来怎么办?她们越说越怕,要去我们那里住。

五个人一起到了我们“家”,大家在一起,心里就格外踏实。

可是怎么睡呢?我们把刘武睡那张床抬到外屋,我们三个挤不下呀。那床一米二宽,关键是刘武人高马大,一个人就能把床占完。再加上马弟云是个横着长的胖子,是《沙家浜》上胡司令那种身材,两个人挤得有一个人吊半边在外头,三个人就更无法睡了。

我们三个男的在外屋面面相觑,怎么办呢?我说:“我们可以横着睡呀?”马弟云说:“对呀,竖着睡不够宽,横着不就够了吗?”刘武说:“宽倒够了,长呢?”他拍了一下马弟云的肩,“你恁矮的都不够,不要说我了。”我说:“把那几根长板凳摆在脚那头,腿放在上面就可以了呀。”马弟云说:“对呀,办法总是人想的,来,试试试试。”

我们按这办法睡下去,把被盖也横着盖。那被盖只能盖住我们半身,大腿以下就是空着的,刘武腿长,更盖得少。

我们是岩上,六、七月份大热天都要搭东西在身上,要不然就冷浸浸的。现在十月份又是晚上,不一会儿刘武就打喷嚏了,接着马弟云开始流清鼻涕,我也冷得咳嗽几声。刘武说:“不得行,我熬不住,我有鼻炎。”马弟云说:“我都有鼻炎,今晚这格式要整来拐起。”我说:“我们挤紧点嘛。”刘武说:“脚杆怎么挤得紧?一样的冷哦!”马弟云喊:“刘武,不要裹被子,我盖不着了!”

这时听到薛小玲的声音:“田佳,进来睡。”我吓了一大跳,正吱唔着说不。刘武和马弟云像触电一样跳下床来,把我拖下去,抓紧我就往里屋推。推我进屋立马关上门就拉着门上的铁扣链不放,我拉不开门出不去。

里屋是黑的,薛小玲已经站在我身后,她双手抓住我双肩,使劲往床那边推,一边推一边附着我耳朵说:“不脱衣服的!”她的嘴唇和脸蛋贴着了我的耳朵和脸蛋,让我躲不开。她把我按到床上,弯下腰抬起我的双腿往里边扔,然后又双手使劲,把我整个人推进去,她随势上床睡在我左侧身旁,左手跨过我的胸口,搭在我的右肩膀上说:“不要动。”我哪里敢动,林先蓉睡在另一头,我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也一动不动,肯定是装睡着了。

薛小玲是侧身对着我的,我闻到一股头发的清香,还有她的嘴唇,她的鼻尖,她的眼和脸蛋会时不时地触动着我的头我的脸,她的嘴唇是柔软的,除了头发的清香,她与我接触到的地方也是柔软和清香的。她让我感到陌生,但她的身体有着无限的吸引力,我心咚咚地跳,跳得厉害,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薛小玲感觉到了,她对着我耳朵轻轻说:“不要动了,睡吧。”我不敢动了,直挺挺地躺着,躺了好久,有点累。直到薛小玲把放在我肩上的手松开,我身子才微微地动了一动。薛小玲应该没睡着,她又侧过身,把头靠紧我,对着我耳朵悄悄地说:“睡嘛,睡。”她的身体没有靠紧我,中间似乎有间隙。要不然......

睡了好久,感觉得到天已朦朦亮,薛小玲起身,走到林先蓉那头,轻轻叫她起来,两个人出去,听到了生火做饭的声音,我这才毫无顾忌地睡着了。

还是薛小玲把我叫醒,她叫我起来吃饭。她和林先蓉做的是红苕稀饭,还去田坎上挖了一大把折耳根,将折耳根和一大盆黄瓜一起凉拌,香得我们流口水。我们五个饱餐了一顿。吃饭时马弟云小声问我:“昨晚睡得好不好?”我还没说话,薛小玲用筷头一把给马弟云打过去,说:“管恁多啥子?吃你的饭。”马弟云不敢开腔了。薛小玲从读小学到读中学,一直管着我们。她是我们的班长,小时候又是我们那群娃的头儿。那时她比我们高出半个脑袋,她说话我们只有遵命的份儿。小时候遵命,长大了就更遵命了。

马弟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过:“哪个男人对自己小时候的女王是不听话的!”我们笑着幽默他:“是你娃从小就被欺负惯了。”

薛小玲吃了两口饭,说:“我们还是回去,住在这边不是办法,再害怕还是要回去,未必就这样一直怕下去?”马弟云说:“就是,我一个人,也不用怕!”薛小玲没好气地说:“你是男人,本来就不该怕。”马弟云不服气地说:“你们就该怕?”薛小玲用手使劲扫了马弟云脑袋一下说:“女人多一样怕呀!”我想问多怕一样什么,一下想起这话的意思,不敢开腔了。

马弟云,薛小玲和林先蓉走了,我觉得好失落。人们经常爱说“丢了魂儿似的”,我就是丢了魂儿似的。

下午,生产队的唐队长找来了,唐队长是个大汉,长得憨厚老实。他给我和刘武说:“明天你们跟着陈开才来做工分嘛,把早饭做来吃了就慢慢来。”

我们才醒悟,来了是要劳动,是要“挣工分的”。我们这些未成年人根本就没有自食其力的概念和思想准备。我们应该在校园里,我们的思想和内心世界还停留在上课学习,温习功课和做作业阶段,恐怕绝大多数知青也是这样的吧。可是如果不上山下乡,全国一千七百多万年轻人该怎么处置?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早,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天边。我们急忙把早饭做来吃了,把门打开,注意着隔壁陈开才的动静。

我们以为农村出工跟学校上课一样,八点准时。可是等了老半天,只看见门口那棵歪七八拐的石榴树立在院坝外,一对喜鹊在围着它飞来飞去,就是不肯停在它身上。正前方是一大片正沟田,一大片晚稻随着风儿摇摆。这些十一月份即将成熟的稻谷长势良好,虽不如早稻那样茂密,但也疏密有致,完全符合“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意境。有只谷种鸡在里面“咕咕”地叫。

直等到大约九点半左右,陈开才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了。我和刘武觉得奇怪,问他:“怎么就回来了呀?”他说:“是回来了呀。”我问:“昨天队长叫我们跟着你出工,怎么那么早?完工了吗?”陈开才说:“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出工还有会儿,等会儿我喊你们。”他不多解释,径直回家去了。我们犯了糊涂。几个意思呢?

大约十点左右,陈开才开始喊我们了:“老刘,老田,走得了。”

这“老刘老田”我们开始不习惯,还差几天才满十八呢。后来发现,农民们从来没叫过谁是“小”,在他们的文化中,“小”是特别不好的称谓,“小人,小老婆,小心眼,小奶子。”除了几岁儿童可以称“小”以外,其他人都不能把“小”字放在前面。

我们两个满心狐疑地跟在他后面,我问:“叶知书呢?我们怎么没看见他?”陈开才说:“叶支书今天要去公社开会,一早就出去了。”刘武问:“公社在哪里呢?”陈开才说:“在凹田。”我们同时问:“凹田在哪里呢?”陈开才答:“在牟观二队,我们这里过去有二十多里路。”农村开个会,去来要走二十公里。有些走得远的,要走四五十公里。别说大人了,就是几岁的娃读书,来回也有走二十公里的,天没亮就背着书包出发,天黑了才回来。自己提点饭或者包谷、红苕之类的食物,中午就吃冷的。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时候如此,冬天冷飕飕的时候也如此。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大概走了十多分钟,陈开才把我们带到了一块坡地上,坡地上已站了十多个人,见我们到了,他们说:“早咹。”这是早上见面的问候语,我们不知说什么好,就傻笑着。陈开才说:“今天是松红苕土,注意不要挖到红苕就要得。”

十月是红苕的收获季节,在收获前需要松土,松了土,空气才能在土壤里流通,红苕才能生长良好。我和刘武照着陈开才的样,用锄头在红苕生长的土埂上轻轻地把土挖松。时间久了,觉得腰弯得痛,便伸直了腰,却看见那十多人都站着,双手把锄头像拐杖一样柱着,在拉家常。拉了一阵,松两下土,又拄着锄头拉家常。到十一点过,有人喊:“差不多了喔?”众人答:“差不多了。”上午半天就收工了。

回家路上,看见有人在自家的自留地上劳动,使着劲地干。

把早上的剩饭热来吃了,我们躺在床上不敢睡着,怕错过了下午出工。大约两点钟爬起来守在门口,守得太阳快要下山了,陈开才才过来喊:“老刘,老田,走得了哦。”

还是上午那块土地,还是松红苕土,来的人还是那些。我问陈开才:“我们生产队就这么多人吗?”陈开才说:“哪里哟,我们生产队的劳动力七、八十个,有些人在其它地方干,有些人耽搁去了。”

松了一会儿土,陈开才给我和刘武 说:“不要一运的干,干会儿歇会儿稍,活路是干不完的。”

“一运”是不停的意思。干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开始落山了,又有人喊:“差不多了喔?”众人又答:“差不多了。”一天的工就这样“欧窝儿”了,完全像过去的无产阶级对抗资本家的消极怠工。

回家的路上,又看见人们在自留地上劳动,有铲土壁上杂草的,有扯红苕藤的,有给蔬菜松土的,忙得不可开交。

我们这才想起陈开才那天早上扛着锄头回来之前是干吗去了,是干自留地去了呢。

一次出工回来,我们看见许多长得很好的庄稼和蔬菜,特别是牛皮菜,每窝都长得十分茂盛,绿色的叶子油浸浸的,白色的菜干宽大水灵,十分逗人喜爱。我问陈开才:“这些是哪里的呢?”陈开才说是私人的。走了一段路,又看见许多长得很好的庄稼和蔬菜,这块地有蒜苗和萝卜,那蒜苗也是长得绿油油的一片,挺拔又健壮。那萝卜很多已经冒出了土壤,萝卜的叶子也是直冲冲地,看着就知道那萝卜一定长得又大又甜。我又问陈开才这些蔬菜是哪里的?陈开才回答还是私人的。我们觉得奇怪,我问他:“怎么私人的庄稼反而比公家的长得好呢?”陈开才尬笑了,不知怎么回答。

在我们的认知中,公家的东西肯定比私人的好得多。无论是桌椅板凳还是房屋,或者是用具以及生活用品,私人的怎么能和公家的比呢?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但是在农村,怎么私人的就比公家的好得多呢?这个问题“骚扰”了我很久,实在是想不通。直到两个月后搞年终决算,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年终决算,我们生产队每十个工分值五毛钱,假定一个主劳三百六十五天全出工,他全年得到的报酬是一百七十二元五毛。一九六九年的稻谷价格是一块二毛一斤,也就是说,一个主劳全年劳动所得只能买一百四十四斤稻谷。

假如当年生产队每人应该分得四百斤稻谷,那么就还剩二百五十六斤稻谷没钱买,而且这个主劳还有一大家人呢,人越多,差的钱就越多。所以,靠生产队分配所得完全填补不了巨大的空缺。怎么才能养家糊口呢?只有靠自留地呀。把自留地的庄稼做得好好的,才能卖个好价钱。养少量的鸡鸭鹅可以,养多了就要被清查,那是资本主义尾巴,靠不住的。因此自留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们把绝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自留地上,笑称大寨式的集体劳动是“大概式”劳动。

但是“说归说,笑归笑”,虽然挖苦“大概式”,实际劳动中却是要做的。生产队有个叫先文清的,绰号先斑鸠。这人脸膛黄黑,还有几处白斑,声音洪亮,但有啰音。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几声。每次劳动歇稍,他就从怀兜里摸出本语录,说:“开始...... ”孔孔咳嗽两声,“学语......”孔孔,又咳嗽两声,“录了。”

之所以给他取名斑鸠,可能就是他喜欢括噪吧。他老是喜欢带着我们去挖零星竹林地,费很大的力把竹子连根挖了,把这些只有几分的地开垦出来做稻田。当时我想,这几分地能长多少稻谷呀?长出来的稻谷能管几分钱呢?农民们完全算得清这个账的。但唐队长和大家都不开腔,你说这是学大概就是学大概吧。

挖竹林地变良田虽然大家不太情愿,但也有开心的时候。一次陈开才用一把小砍刀砍下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十多根竹子,手脚麻利地做了一支“花号”。这花号的样子像芦笙,没音孔,但有一个吹孔,陈开才举起号,使劲一吹,花号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悠长,明亮,忽高忽低的在山野中回荡,他一口气吹了好久。那声音简直太美了。

他拿给其他人吹,吹不响,有的吹响了,却是低沉的哑声哑气的咕咕声。大家递来递去地吹,兴趣盎然。陈开才对我和刘武说:“你们两个试试?”刘武接过手,像吹吹火筒一样,震得脸红筋涨,只听得“噗噗”声。刘武说:“吹不响,田佳得行,吹过小号的。”

他递给我。我举起来,吹响了,而且声音也很好听。我说:“把这花号保存好,谨防以后上中央台。”

先斑鸠对陈开才说:“你上中央台,我摆几十桌办招待。”

佛门子弟说不打诳语,打了诳语要兑现。没出两月,先斑鸠的爹死了,虽然不是陈开才上中央台,他也要摆几十桌。全生产队的人都去了,提一盒二两的白糖,就要在先斑鸠那里吃一天,中午晚上都有肉。那肉切成巴掌大一块,一块有二两,一个人吃六、七块肉,吃六、七两米饭不成问题。但不能白吃,晚上要参加“做道场”。男人们坐在放棺材的堂屋里,其余人坐外面。先斑鸠请了最有名的道士,那道士是个三号人儿,薄片,瘦小,四十多岁,有几根山羊胡。先斑鸠一家子七、八个人,全部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那道士做着道场,念唱道:“初现白,丫现白,叩,叩叩。”念到“叩”的时候,先斑鸠一家人就磕头。先斑鸠还端一个大簸箕,跟着那道士围着棺材转圈,转一圈,磕个头。簸箕里有纸和泥巴糊的假人,假山,假的红旗白旗绿旗。先斑鸠端着很吃力。我对叶支书那大儿子叶大说:“咋个恁迷信哦,死了人要拿出几年储存的稻谷杀一头猪来办招待,还要被这个道士摆布。”叶大说:“这个道士厉害得很哦,你说啥子怪话他都晓得。”我说没那么怪。叶大很正经地说:“真的哦,不信你试试。”我说:“我不仅说怪话,我还要掐他一爪。”

那道士领着先斑鸠转完了圈,又领着开始念:“初现白,丫现白,叩,叩叩,”道士就在我前面,在他念“叩,叩叩”弯腰时,我就使劲在他屁股上掐了一爪。那道士耐力好,没反应,继续做他的道场。叶大说:“你看嘛,不都不理你,他心头记着的呢!”

做道场最肃穆最紧张的时候是“出煞”,除了十个大汉围住棺材,其他人只能站在门外观看。那薄片片的三号人人儿道士一只手举着一把斧头,一只手举着一只大公鸡,那几根山羊胡颤抖着,扯着喉咙高喊:“出不出?”底下人也精嘶呐喊:“出!”其中一个把一块青瓦“啪”地一声拍在棺材上,拍得粉碎。那道士快速地用斧头割断鸡喉咙,将鸡血洒在棺材上,又迅速扯下几根鸡毛,将画有红色图纹的“符”和鸡毛一起贴在棺材盖中央,震出板筋地又喊声“出!”那十个大汉立刻冲上前,抬起棺材跑出门,那道士哐啷一声把门关上,又贴上一道符。众人便跟在棺材后面,马不停蹄地上山掩埋去了。一切都做得干净利落,紧张迅速。

叶大跟我说:“你看,凶不凶嘛?”我说:“凶个球。”因为我看见那道士提着那只死公鸡走了,肯定是拿回去自己弄来吃。


队里充分考虑到了我们的实际,分给我们的自留地有红苕地,有时令蔬菜地。这地是从集体的地里划给我们的,长的蔬菜比起别人家的就差远了,它们像营养不良的男人,猥琐又干枯,一点也不逗人爱。

这些萎靡不振的蔬菜我们没办法使它们振作起来,我们没肥料。叶支书找到我们,说:“你们的自留地要整整哦,等每家把蔬菜送完了,你们就要吃自己的了。你们没肥料就在我家里去挑,陈开才那里也可以去挑,隔过六、七天浇一次肥,要不了几天就长好了。”

听了叶支书的话,我和刘武就在陈开才的猪粪坑里挑猪粪水,因为陈开才的猪粪坑就在屋子外,又在去我们自留地的路边,挑起来很方便。果然,不出十天,我们的蔬菜就长得好多了。收红苕的时候,我们的红苕长得十分大个,比好多农民的都好。农民们说:“你们是懒人有懒福。”

我们那块地足足收了四百多斤红苕。这么多的红苕怎么吃得完呀?农民们可以用来喂猪,我们只有喂人而且只有两个人。刘武说:“我们给薛小玲和马弟云他们拿点去要不?”我说:“要得呀。”第二天一早,刘武挑了一百多斤,我背了五、六十斤出发了。

先去薛小玲和林先蓉那里,她们正要烧火做饭,满屋子都是烟,看见我们来了,还挑着红苕,薛小玲问:“又挑又背的,要拿去卖?”刘武说:“卖什么呀,这乡下哪个还要买红苕吃吗?是给你们的,你们有没有嘛?”林先蓉说:“我们没分得有红苕地,队长说要吃就去他家拿,我们才不好意思去拿呢。”刘武说:“那就合适,我挑的这一挑给你们,田佳背那一背拿去给马弟云,不知他有没有。”薛小玲高兴地说:“好呀好呀,干脆现在就煮红苕吃,你们两个吃没?”我们说吃过了,马上去马弟云那里,要不然他出工去了就不好找了。薛小玲说:“那么你们快去,转来要过来耍不?”我说:“不来了,等赶场天我们一起去赶场。”薛小玲说:“要得,明天就赶场,我们等你们。”

刘武把背篼提起来背上,我们朝马弟云家走去。

半个小时,我们到了马弟云家门口,大门紧闭,我敲门,喊道:“开门。”传来马弟云的声音:“哪个?”刘武没好气地大声说:“咋个我们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马弟云急忙说:“来了来了!”

原来那家伙还在睡。马弟云衣衫不整地打开门,看见刘武背的红苕,问:“给我的?”刘武说:“是给你的呀。你们生产队分没有嘛?”马弟云把刘武背的红苕接下来说:“分啥子红苕哦,生产队给我一背篼麦子,把三百块钱给我了。说三百块一分不少的给我了哈,让我自己去买东西。分给我的自留地上长的全部是油菜,马上就要收菜籽了,没一窝可以当菜吃。”那三百块钱是知青的安置费,这安置费是交给生产队的,如果生产队出钱给知青购置了必需品或者做了家具,就在这三百元中扣除。

马弟云的话听得我和刘武心寒,我说:“干脆你跟着我们回去,在我们自留地上砍一背蔸菜先背过来放好,再去我们那里吃晚饭,明天一起去赶场,我们和薛小玲她们约好了。”马弟云听见高兴万分,说:“要得要得,明天去场上我还要买米,买豆油豆瓣盐巴菜油。再好不过了!”

第二天,我们三人吃了早饭出发了,知青们最盼望的就是赶场。乐道场虽然很小,但可以在馆子里吃炒菜,喝酒,可以去乐道小学打篮球,还可以去茶馆里海阔天空。

去薛小玲她们的新草房,要经过一条壕沟,这壕沟一人深,是过去土匪们挖的。要进壕沟时,突然闻到扑鼻的花香,我们不知道是什么花花,四处张望,互相问:“什么花什么花?”。一个老农民背着犁头从田头过来,对我们说:“桂花。”我们问:“在哪里呢?”那老农向右边一丛树林一指说:“在那里。”

我们一看,嚯,两棵又粗又高的桂花树挨在一起,树上结满了红色的桂花。红桂花我们从没有见过,我们欢呼着跑去,我和刘武一人爬一棵树,噼里啪啦地折下那些结了很多桂花的树枝往地上丢。马弟云站在地下喊:“这里这里。”指挥我们去折。不一会儿地上堆起了一大堆,马弟云喊:“不要折了不要折了,多得很了。”

树上积累的露水淋湿了我们的衣服和头,我们不管了,一人抱起一抱桂花就往壕沟里奔。跑完壕沟,薛小玲和林先蓉的草房就在眼前,我们一脚踹开房门,大声叫着:“桂花来了!”

薛小玲和林先蓉正坐在饭桌前吃饭,见我们一人抱一大抱红桂花,浑身水淋淋地闯进来,惊喜地大叫:“好香呀!”

她们匆匆地吃完饭,留了一堆桂花在草房里,然后我们五人一人抱了一捆红桂花,赶场去了。

那天的乐道场,满街都有桂花香。因为这,公社的知青们给我们取了一个雅号:五桂花。


我们这“五桂花”合上了五个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海港》。

样板戏已经深入人心,我们公社也要成立宣传队,一共二十人,我们“五桂花”当然也在其中。我们五人还搞了个苏联歌曲《心儿在歌唱》的小合唱。这首歌我们一起唱过,原来是我吹笛子,薛小玲,林先蓉,刘武,马弟云唱。现在我仍然吹笛子,他们四个唱。知青里有个拉二胡的,叫罗开六,把他拉进来,这个节目就是现成的了。

样板戏我们学演了《红灯记》第三场,刘武人高马大演李玉和,薛小玲演李奶奶,林先蓉演李铁梅。我们还学演了《沙家浜》第五场智斗,我演刁德一,马弟云当仁不让演胡传魁,薛小玲演阿庆嫂。此外还排练了一些又唱又跳的小节目,比如《我爱北京天安门》,白毛女中的歌曲《太阳出来了》等,我说:“不管儿童歌曲还是外国歌曲,只要我们多数人会就要得,反正农民不懂。”

赶场天,我们用印泥做腮红和口红,把一张脸打得像关公一样。然后用锅烟墨画眉毛,找了一些旧军装穿上。为了搜集锅烟墨,我们把铁锅倒过来闶在地上,用刀在锅底刮,刮了好几口锅才搜集到了一小酒杯。我们把酒杯口用牛皮纸封好,化妆的时候用毛笔蘸来画,那效果不比现在的眉粉差。

傍晚,公社的干部们把乐道场那个老戏台布置了一番,挂两个煤气灯,那煤气灯十分展劲,发出炽热的白光,把舞台照得透亮。

样板戏没有伴奏,我们就清唱。演《沙家浜》时,马弟云突然紧张,唱《想当初》那段忘词了,傻乎乎地望着我开不了腔,我悄悄地说:“想当初”。台下人太多,把整条街都占满了,马弟云听不见。演阿庆嫂的薛小玲本来是背对观众的,这时转过身放大声音说:“想当初!”台下的人都听见了,一起喊:“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那句完整的唱词是“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其它歌舞节目也没伴奏碟和伴奏带,除《心儿在歌唱》外,全部由罗开六拉二胡伴奏。罗开六一头毛呲呲的乱发,穿一件蓝色直统二马裾,脚下是一双黑色半长筒水胶鞋。虽然是十月中下旬,但有炽热的煤气灯和上千名观众,罗开六热得汗水顺着脸往下流。

从那以后,罗开六出名了。他出名的原因还不止是淌着汗水一个人拉二胡这件事,还有三件事:一是说他从来不洗衣服,穿了的衣服就折好放在枕头下,睡过几天又拿出来穿,循环往复。二是从来不洗锅,今天做饭,昨天的一圈饭糊糊还在锅上,新印盖旧印,一直盖下去。三是早上起来撒尿,直接撒在屋子外种的冬瓜秧上,说这肥料肯定好,结果把那几棵冬瓜秧全部浇死。

为了宣传样板戏,我们还去相邻的渠坝场演出。渠坝场比乐道场大多了,戏台也大多了。早早地我们便到了渠坝场。渠坝场正中有个开间很大的供销社门市,我们便坐在里面等演出。乡镇的演出要等到中午十二点左右才开始,那个时候农民们赶完了场,才能集中过来看演出。林先蓉喜欢热闹,和几个女生赶场去了。薛小玲来到我座位旁,悄悄地对我说:“你去帮我买那个”,我问:“买哪个?”薛小玲脸红了起来,指着门市柜台正中上空挂着的一串卫生带说:“买那个。”我懵了,怎么叫我去买呀?薛小玲差点要哭出来了,说:“那个人是男的!”我一看,真的,整个门市就一个男售货员。而且,他就坐在那一串卫生带下,那卫生带是红色的,十分刺眼。那个时候几乎所有门市,如果有这个东西卖,一定是一大捆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但是从来没见过谁在那里有半点停留,更没有看见谁在那里买过。为什么非要悬挂在那么显眼的位置,而且要挂那么多呢?

我犹豫着,怎么办呀?抬起眼四处搜寻林先蓉和其她女生,薛小玲看出来我要找女生,说:“她们全部出去了。”然后着急地说:“快点呀!再不快点就要出事了!”。我急中生智,跑到柜台前,抓起上面的纸和笔,写下“买一条卫生带”,快速递给那个傻痴痴望着街上的男售货员。然后悄悄问他:“多少钱?”那日龙包售货员见了我写的字,又见我那么神秘,也神秘起来,凑在我耳边悄悄说:“一块五。”我摸出一块五毛钱交给他,那售货员扯下一条裹好,快速递给我,我把手藏在衣服下,却没见了薛小玲。正寻找,薛小玲在门口向我招手,又着急又小声,说:“这里。”我快速过去像做贼一样把那东西塞给她。薛小玲接过去藏在衣服下,匆忙走了。


我们这个公社宣传队演出名了,四周的公社,企业纷纷叫我们去慰问演出。公社的领导们格外高兴,他们从来没这样被人重视过,于是把我们集中在公社吃住。嗨,那段时间我们觉得是在过共产主义。

本来我想把陈开才拉进宣传队的,他死活不干。陈开才会唱很多纳溪民歌。纳溪民歌很有特色,连说带唱尤其经典,它的连说带唱不是像rap那样唱一段说一段,而是把唱寓于说中,把说寓于唱中,比rap高级而且可以随机应变,见什么唱什么。一次在我“家”对面那块大正沟田薅秧,大家来了兴致,叫唱薅秧歌,陈开才领,众人和。此时对面来了个女子,穿件花衣服围块花围腰路过田边,那是一条通其它队的小石板路。陈开才领唱:“大田那个薅秧哟行对行哟”,众人和:“哟哦依儿哟喂。”陈又领:“对面过来个花姑娘哟,”众人和:“哦嗬依儿哟嗬。”陈又领:“好看嘛在你的围腰上嘛,”众人和:“哟哦依儿哟喂。”陈继续领:“好耍嘛在你的半中央嘛。”众人和:“哟嗬,依儿哟——嗬——。”那女子听了飞红了脸,低着头,快步跑了。众人哈哈大笑,想捡了金砖一样高兴。


白天我们去各个公社演节目,晚上在一起喝酒吹牛,最多九点就睡觉。只有罗开六,九点后就在我们住的那个小天井里拉二胡,一个人坐在一根板凳上,对着漆黑的天空拉《万泉河水》,拉《纺棉花》。最爱拉的就是我们唱那个《心儿在歌唱》,一直要拉到十一、二点。马弟云问他怎么每次都要拉《心儿在歌唱》,罗开六说:“才学会,好听,又新鲜。”

把附近几个公社都演完了,公社干部说让我们回生产队休息两天再集中,准备去周边的企业慰问演出。

我们各回各的生产队。

第二天一早,罗开六背了一本《红楼梦》,放了一盒大白兔奶糖在挎包里,糖是他前次回泸州他姑姑给他的。从他家出发往薛小玲和林先蓉家走。中途,看见鱼塘里有些娃用网在捕鱼,已经装满一个鱼篓了。罗开六走过去,叫住那些娃:“喂,过来过来,生产队的鱼咋个乱捉呀?拿过来,没收!”那些娃不怕,说:“才没乱捉呢?我们队长喊捉的。”罗开六黑着脸说:“捉来干啥?私分吗?”那些娃不知道捉来干啥,不知该怎么回答。罗开六说:“给你们两块钱,把鱼和鱼篓一起拿给我,我提到公社去。”那些娃一听高兴了,鱼最多卖五毛钱一斤,鱼篓自己编的,那鱼还可以继续网呀。便高兴地跳着说:“要得要得!”

罗开六提着鱼篓,敲开了薛小玲和林先蓉的草房门。薛小玲和林先蓉有点诧异,问他:“怎么想起过我们这里来了呢?”罗开六说:“嗨!你们不晓得,我住那个屋基旁边有块大鱼塘,鱼多得不得了,队长说各自去钓,就今天早晨钓一个小时,钓到的都是我的。队长说他们反正不爱吃鱼,说是太费油了。你看,我一会儿就钓了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就给你们送来了。”他又把大白兔奶糖拿出来说:“我姑姑给的,拿过来一起吃,我就在你们这里吃中午饭要得不?”薛小玲说:“咋要不得呢,就在这里吃,一会儿就开始弄。”

罗开六把红楼梦拿出来给林先蓉,说:“这本书给你看,你最像里面的史湘云了,是活泼可爱的快乐天使。”林先蓉没看过《红楼梦》,听说自己像书中那么好的人物,高兴地接过来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好好看。”

罗开六在薛小玲和林先蓉家过了愉快的一天,晚饭后摸着黑回去,拉了一夜的二胡。

又过了一天,我们在公社集中,然后去周边的企业演出。一次去纳溪造纸厂演出,那个厂有近一千名职工,演完后造纸厂招待我们在他们食堂吃夜宵,摆了一桌子酒菜。罗开六喝得高兴了,躺在一辆造纸厂送我们回去的解放牌上,望着天上的月亮不停地念叨:“皎洁的月光,皎洁的月光。”林先蓉问:“开六,诗兴大发了呀?”罗开六立马兴奋起来,说:“就是呢,我还给你写了首诗,听不听?”林先蓉不敢开腔,车上的人一起嚷道:“要听!快点念快点念!”罗开六清了清嗓子,把半躺着的身子坐起来靠着车厢,用朗诵的口吻念道:“你可是林中的百灵?你可是红楼的湘云?你先于阳光明媚整个宇宙,你用光明照亮我的心情。我孤独吗?不!当你出现,我就欣喜,我就有万语千言,如同一朵盛开的芙蓉,拥有无数美丽的花蕊。”

罗开六朗诵得很深情,众人拍手叫好。罗开六还没尽兴,问:“我这诗里有人名,你们猜猜是谁?”我们猜不出,叫他一句句地再念一遍。他念:“你可是林中的百灵,听出来了吗?”大家听出来是“林”,后面那几句不用问,大家一听就知道是“先”和“蓉”,他念完了问:“知道了吗?”大家说知道了,罗开六最会制造气氛,大声问:“是谁呀?”大家一起扯着喉咙叫道:“林先蓉!”整得林先蓉在车上无地自容。

下车时罗开六去帮她拿包,林先蓉冒火地大声斥责道:“不要摸!”罗开六委屈地说:“我没摸。”马弟云这方面反应最快,大声说:“摸了要得个屁。”知道这个意思的人一起哄笑,整得林先蓉更尴尬。从此后她不理罗开六了,让薛小玲把《红楼梦》还给了罗开六。

一次我们逗罗开六说:“人家林先蓉又没给你表示,你是不是自作多情呢?”罗开六不好意思地用普通话说:“她用眼睛勾引我。”大家更笑得凶,说:“她是个两百多度的近视,还戴着眼镜,怎么用眼睛勾引得到你呀?”罗开六不服气得很,说:“你们没遇到,等你们遇到了就晓得了。”

马弟云做出很神秘的样子问罗开六:“薛小玲那么漂亮,你怎么不去追她呢?”罗开六倒抽一口凉气说:“咋个敢?那个气场黑都要黑死人!”

“黑死人”是吓死人的意思。


后来大兴旅游开发,乐道场也因有奓口岩瀑布,状元桥,抗战小学,纳溪民歌等众多景点和传统文化成为国家级“最美古村落”,“中国传统文化民歌之乡”和“国家级四A旅游景区”。我“家”隔壁那个陈开才被评为省级“纳溪民歌传承人”,每年有几千块钱的津贴。

在颁发证书的大会上,(证书是在乐道场那个老戏台上颁发的)我遇见了罗开六,他已是市文化局局长了。他说:“田佳,你是我们出名的专家、名人、纳溪民歌发掘者,你把我们当年在这里当知青那段经历写出来嘛。我冒昧取个名,叫《乡村奏鸣曲》。”我说:“要得哇,把你的事迹也写出来,让周围的人包括你的老婆儿子笑死你。”

旁边省文化厅杨厅长跟我们一样当过知青,他正儿八经地说:“不一定,你们和我们,经历的那些事,看起来是小事,平常事,有些甚至是糗事,但整体的事件,却是中国不可磨灭的国事。”

我和罗开六一起对他伸出大拇指,一起大声叫道:“说得好!”

就像我们事前排练过的一样。


注:《迎新娘》为省级非遗展演纳溪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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