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开始,树安开始和小马寸步不离,就算小马去上茅房,他也站在旁边看着。他跟了小马整整一天,直到晚上睡觉去嘬他娘的奶头。
他娘当着小马的面敞开衣襟,把树安抱在怀里,树安叼着乳房回头给了小马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然后小马麻木机械地移动回自己的房间,钻到被子里,连衣服也没脱。
他知道他娘已经不可能离开了,他又一次懦弱地抽泣起来。
天亮之后,小马抱着树安看着他娘在那里空忙碌,他心里也空虚的好像一团雾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想就这样胆怯地逃离,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他得分担娘的痛苦,分担这个无名无常的负担。毕竟,这一切都来自他自己的愚蠢和无能。他已经逃避了这么多年,这次又怎么能逃开家乡的召唤呢?
他抱着树安在场院里踱了几个圈,胳膊累的厉害,然后在树安不情不愿的哼哼声里把他背到了背上。
在又绕了不知道几个圈之后,树安趴在他背上,发出了轻轻的呼噜声。小马也突然灵光一现,背着树安出了家门。
沿着山坡他往沟底走过去,一路和门口晒阳的认识或不认识的老人们点头致意,小马尽量放慢脚步不至于跌跌撞撞,背上的树安也一直均匀地呼吸着。
沟底的黑龙潭依然静秘如昨,潭水近岸处清澈见底,远处则是由幽蓝到深黑,仿佛一切光线都沉入了其中。小马四周看了一圈,除了来路塬上远远的如米粒的人影,应该没有人能看见他和树安。
小马回头看了一眼背上睡着的树安,深吸了一口气,把脚伸进了水里。
潭水冰冷刺骨,他又放进另一只脚,从鞋子里呱唧挤出一股气泡。好冷,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前迈步。
一步,两步,水逐渐没过了膝盖,针刺一般的冰冷渗入关节与骨缝,小马打起了冷战,牙齿咯咯作响,然后他突然停住了。
树安醒了,咯咯笑着,然后开玩笑似的在他耳朵后的脖子上又咬了一口。
“哥,咱们是要玩水么?”
不,我是想把你扔潭里淹死你,小马想。
“我最喜欢玩水啦,哥!娘老不让我来玩!”,树安兴奋地叫起来,。他的叫声兴奋而尖锐,刺痛了小马的耳膜,然后他也闻到了那两个夜晚闻见的,淡淡的水腥味儿。
小马不敢再往前走了,对啊,他会怕水么?他不禁为自己的愚蠢而懊恼,然而他又想出了办法。
“对啊,哥就是带你来玩水的,你下去玩吧?”
随着小马的这句话,背上的孩子欢快地叫了一声,像条泥鳅一样一下子滑落下来,然后向前一下子跳入潭中,水花很小。小马看见树安连手也没动,两条腿并着打了个水花,在那一潭幽水里消失不见了。
小马拔腿往出走去,然后就是往家拼命跑着。风在耳边不住呼鸣,他一步不停跑到了家里,拽上他娘,就要往出走。
“你娃做啥咧?”,他娘不停问着。
“咱们北京去!”,小马说。
“那你弟呢?”
“村口等着乜!”
小马拉着他娘跌跌撞撞地跑着,呼呼地就跑出了沟,上了塬。
“你弟乜?你弟乜?”,他娘不停地惊慌地问着,还试图甩开他的手,可他抓得更紧了。
他们飞跑上那道梁,然后俩人喘着气停下了。
树安湿漉漉地站在那棵大皂荚树下,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俩。
“妈!哥!我等你俩半天咧!咱们回家吧!”
在夕阳里,树安一手牵着他娘,一手牵着他哥,拉着长长的影子,就这样向家走去。
小马大概是村里唯一的从大城市返乡务农的年轻人,不过想到他的寡妇娘和那个因为烧坏脑子长不大的小弟,村里人惋惜之余也觉得理所当然。
大概是农村劳作和几乎天天带着他弟的辛苦,大家看着小马这些年越来越黑瘦,也变得越来越沉默无言,可谁家不是这样呢?大家都说马树军被他家耽误了,至少也从没听说有人给他拉媒。
之后是08年汶川地震,龙潭村那天也听到了隆隆的巨响,然后几百年没干的龙潭一下子没了水,只留下深处几个大裂口子。
村里人跑下去看,泥浆里没有水草鱼虾,倒是找到些骨头,像是人骨头,看着可有些年头,大概是以前淹里面的人。
在全村老少围观龙潭枯水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小马家着起了火,等发现时,一家三口已经全烧死在窑洞里。
镇上的和县里的消防来查过,说是窑洞里被浇了汽油烧了起来,警察也来查了半天,说是很可能是自杀纵火,而且查到某天小马破天荒地跑到了镇上买了一桶汽油。
警察拿自杀结了案,卖汽油的加油站被关了,老板也被抓起来了。省里的记者来了几回,写了篇有关困难农村家庭由于政府帮扶不到位自杀的报道,然而却被淹没在地震和奥运的报道里,从此悄无声息。
没人注意到,三具焦炭样的尸骸里,小马紧紧搂着他娘,而树安小小的尸体却在门口,怪异而扭曲。
就好像一条渴死干枯的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