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坑叔
五月初七。
夜已深,一弯残月斜挂屋檐。
小城如一潭深水,平静之下,似有巨兽蠢蠢欲动。
城中一隅,一家小酒肆却灯火通明,四面墙上皆点着油灯。
灯火摇曳中,一人正斜依在柜台前饮酒。
看他三十多岁年纪,身材欣长,面目俊朗,头发和颌下短髯却已白了大半,但并不显得苍老,反倒衬托出他的气度不凡。
他披着一件黄色粗布长袍,拈一盏陶碗,一口一口呷着酒。
酒是劣酒,一口下去,能叫人呛出眼泪。
黄袍男子却喝的极慢,慢到仿佛喝下去的每一口都是美酒陈酿。
柜台上有一页纸,上写几行字:
上次一别,倏忽数年。
近日闻君行迹,大喜。
初七夜,当登门拜访,取君性命。
门敞开着,难道他当真是在等什么人来杀他?
酒肆旁一只狸猫,似乎被什么所惊动,一溜烟的窜向街道。
尚未窜到街中心,便无声无息的栽倒。
一根银针插在它的头顶,针尾尚在微微震颤,在月下发出一点微光。
黄袍男子依旧静静的呷着酒,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一、夜奔
突然,平静的街上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两道身影踉踉跄跄的闯入酒肆,原来是一年轻红衣女子和一老妪。
只听老妪嚷道:“杀人了,杀人了,救命!”
黄袍男子抬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便转向老妪身后,那里站着一个黑衣人,正举起刀无声无息的向老妪后背砍去。
血光四溅,老妪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那女子也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奔向柜台后的黄袍男子,似溺水之人扑向一块木板。
黑衣人跃过老妪,拖刀追来。
黄袍男子搁下酒碗,一晃之间,便挡在黑衣人与女子中间,冷冷的看着他。
黑衣人借奔来之势,旋身抽刀,自下而上,刀锋斜抽,直挑黄袍男子的胸口。
黄袍男子并不避让,直出右掌,击向黑衣人面门。
在他出拳的一瞬间,他背后的女子忽一翻手,一支乌黑短刺便在手中,疾刺他的背心。
黑衣人亦不避让,虽然之前已有人告诉他对方极难对付,但显然他对自己的刀速更有信心。
刀锋先至,却落空。
黄袍男子在刀锋临近的刹那,略一侧身,便让过刀刃,那一掌却声势不减,正中黑衣人面门。
黑衣人闷哼一声,拖着一串血珠,倒飞出门,在地上滚了两滚,挣扎起身,瞬息间几个起跳,便跃出数丈,却又一头栽倒,再不能起来。
黄袍男子一掌击飞黑衣人,顺势身体一旋,已是面朝女子,伸手在短刺上轻轻一捺,女子便失了重心,不由自主的扑倒在地。
趴在地上的老妪却忽然跃起,双手分扬,两道绿烟直奔黄袍男子面门,女子也一翻身,双手发出十数支银针。
黄袍男子略一撤步,抄起身旁一张桌子,竖在身前一拧,那桌子便如风车般凭空旋转,绿烟和银针皆打在桌面上。
老妪怪叫一声,又发出两道绿烟,却未料那黄袍男子跃至近前,身上长袍已脱在手中,一抖一裹,将绿烟和老妪一起紧紧包在长袍中。
老妪未料有此一变,一边挣扎,一边尖叫,但不过片刻,便瘫软在地,只剩抽搐。
黄袍男子松开长袍,只见老妪五官已挪位,口鼻之中都流出黑血来。
黄袍男子将长袍掷在地上,望着那女子道:“你未杀那只野猫,算是有一丝善念,你走吧。”
那女子却从容起身,整理下发髻,又拍打几下身上的尘土,笑道:“果然名不虚传,凌判官的眼睛还是那般毒辣,连小女子没杀那小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
说罢就望着黄袍男子只是笑,却不挪步。
黄袍男子道:“你不走?”
那女子笑道:“凌判官既不杀小女子,小女子为何要走?再者说,今夜有许多人要来杀你,小女子也想长长见识。”
说罢,便款款走到柜台前,倒上一盏酒,一饮而尽,接着便呛咳起来,直咳得双颊通红,泪流满面。
喘了半晌,那女子才开口道:“当年名震江湖的玉面判官凌无方,如何喝这种入不得口的劣酒?”
那黄袍男子,或者说凌无方,默不作声的看着那女子。
昏黄灯光下,她像极了某个人,当然,相比那个人,她正处在女子最美好的时节,一颦一笑,光彩更加动人。
凌无方知道,要杀他的人,一定非常了解他。
而这女子,与其说是来杀他,不如说是来扰乱他心神的。
心乱了,便有破绽。
“小女子名唤阿七。”女子道,“我听过你许多故事,但知道的越多,越觉得杀不了你,可还是想来看看。”
“你知道谁要杀你吗?”阿七见凌无方不作声,便接着道。
凌无方默然,片刻后,缓缓道:“我的仇家并不多,但也不好猜测谁要杀我。看到你,我才知道那人是谁。”
阿七笑的腰都弯了:“玉面判官当年以嫉恶如仇闻名江湖,纵横江湖十年间,惹下的仇家怕是少不了吧?”
凌无方道:“有能力找我报仇的,才是我的仇家。”
阿七收了笑容道:“那现在你已知道那人是谁了?”
二、默剧
凌无方默然,因为他看到街上又出现了几个人影,悄无声息的迈进门来。
一共五个人,都作戏子打扮,并作一排,望着凌无方。
阿七也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五人。
那五人中,两人着男装、两人着女装、还有一个侏儒,竟作小女孩打扮。
五人一同无声向凌无方唱个喏。凌无方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五人中个头最高的,穿着男装,迈出一步,从身后抽出两支判官笔,挥舞两下,亮了个相,又退回去。
第二个着男装的,穿一身黑衣,手握一柄钢刀,迈前一步,挥舞两下,也是亮个相便退回去。看他的穿着打扮,与方才跟阿七同来那名黑衣人却是十分相似。
接下来是作年轻女子装扮的一人,只见他挪步向前,盈盈一拜。阿七顿感自己虽是一名女子,也未必能做出这种娇弱无力、惹人怜爱的扮相。
她扭脸望向凌无方,许是灯光昏暗的缘故,凌无方的脸有些变色,便暗忖道:“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是这人再漂亮也是男儿身,他脸上变什么颜色?”只是看凌无方这副模样,她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扮作年轻女子的人退回去,另一个面上戴着一副老人面具,作老妪打扮,躬身向前,颤巍巍做了个万福,却不退回去,忽的挺身直立,将外边的衣服卸掉,露出一副年轻女子装扮,只是服装样式迥然有别于中原服饰,面具也已摘下,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比之第一个年轻女子,除美貌相当之外,更显得英气逼人。
他抽出两件怪异兵刃,挥舞几下,便退回去,穿上老妪的衣服,带上面具,仍是一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人模样。显然他是要一人分饰两角。
最后那个侏儒,蹦蹦跳跳,作天姿烂漫状。阿七见他一个男子,竟然梳了丱发,扮作5、6岁的女童,便忍不住要吃吃笑出声了。偷眼一看凌无方,仍是一脸严肃,便吐了个舌头,把笑憋了回去。
五人逐一亮相后,便默不作声的开始表演。
先是黑衣人举刀做追砍老妪和年轻女子状,接着是拿判官笔的男子挡在老妪和年轻女子前,与黑衣人交手几次,便将钢刀踢飞,黑衣人转身逃走。
接着老妪与年轻女子叩拜拿判官笔的男子,那男子搀扶二人起身,老妪向男子做千恩万谢状,又将年轻女子推向男子,年轻女子一脸娇羞,又带着幸福。
男子望向年轻女子,二人对视,显得含情脉脉,随之便依偎在一起。
接着男子和年轻女子做亲昵状,男子将一枚金簪插在年轻女子的发髻上,而年轻女子将一枚玉佩配在男子腰间,随之侏儒上场,男子和女子做疼爱状,尽显阖家幸福之意。
接下来三人退场,老妪上场,只是此时已换做英气女子打扮,一手握兵刃,一手抚胸口,跌跌撞撞挨得两步,便跌倒在地。
拿判官笔的男子再度上场,发现了英气女子后,急忙上前扶起,英气女子抖动不已,男子便将自己的长袍除下,覆在英气女子身上,又做敷药包扎状,英气女子渐渐平静下来。
片刻之后,英气女子站起身来,对男子做倾慕状,男子却连连摆手,再三后退,随后扭头而去,只剩那英气女子抱着男子的长袍,痴痴的望向远方。
下一幕,英气女子来到第一个年轻女子面前,一手捧长袍,一手握玉佩,似急切的向年轻女子诉说这什么。年轻女子泫然欲泣,边摇头、边后退。
此时拿判官笔的男子上场,向年轻女子辩白着,年轻女子却以袖掩面,挥泪而去。男子夺过英气女子手中的玉佩,追随年轻女子而下。英气女子也跺脚转身,恨恨而走。
侏儒又上场做追扑蝴蝶状,黑衣人则是换了一身与英气女子相似的服装上场,似乎在用食物逗弄侏儒。侏儒吃下食物,顿时踉跄起来,黑衣人趁机下场。
拿判官笔的男子和年轻女子匆忙上场,去照看侏儒,侏儒却似乎咽了气,女子悲痛欲绝,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显得也是命不长久。
随后一幕,男子披头散发跪在侏儒和女子前,侏儒和女子静静躺着,似乎没了气息。男子仰面无声呐喊,痛不欲生。
此时英气女子上场,以手抚男子肩膀,似在安慰,男子却甩开英气女子的手,起身一掌击在英气女子胸口,英气女子猝不及防,仰面而倒,似是气绝。男子茫然望着自己的双手。
黑衣人再次上场,见英气女子倒地,情绪激动,与拿判官笔的男子对峙,却被拿判官笔的男子击倒,但拿判官笔的男子并未痛下杀手,而是失魂落魄的离去。
黑衣人挣扎起身,抱起英气女子离开。
接着,五人再度并成一排,向凌无方唱个喏,以示表演结束。
阿七看得入了神,她已看懂,这出默剧讲的正是凌无方的故事。
当年,凌无方少年出道,十九岁便以两支判官笔,接连诛杀“一刀净”梁铮、“万人屠”方刹、“空空和尚”了色等一众纵横河溯间的巨贼大盗。
因其长身玉立,面目俊朗,嫉恶如仇,加上所持兵刃为判官笔,故江湖中赞其为玉面判官。
二十二岁时,凌无方救下被追杀的女子肖柔,二人结为夫妇,两年后生育一女,其后6年,夫妇举案齐眉、琴瑟相和,为人所艳羡。
三十岁时,凌无方外出游历,救下身负重伤的异域女子帕尔黛。帕尔黛对凌无方心生情愫,苦苦追求。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凌无方心念妻女,严拒帕尔黛,却在不经意间将与肖柔定情的玉佩遗落给了帕尔黛。
帕尔黛追至凌无方家中,遇肖柔,示之以玉佩,引肖柔误解,凌无方再度拒绝帕尔黛。
帕尔黛本是西域万沙宗宗主爱女,万沙宗行事亦正亦邪,宗内门徒良莠不齐。
宗内大师兄沙尔恪对帕尔黛有爱慕之心,兼想着娶了宗主独女,便可继承宗主之位,于是对帕尔黛百般追求,但帕尔黛对他一直是敬而远之。
沙尔恪与帕尔黛本是同到中原,期间与帕尔黛遇袭失散。后得知帕尔黛倾慕凌无方,嫉妒之意暴起,便毒杀凌无方爱女,企图断了帕尔黛的念想。
未料凌无方痛失妻女之后,心神失常,一掌击倒了帕尔黛,沙尔恪按捺不住出手时,也败在凌无方手下。万幸凌无方神志不清,恍惚间不想再造杀孽,沙尔恪才逃得性命。
沙尔恪发觉帕尔黛虽气息奄奄,却尚有气在,便带她去了少林寺。
少林方丈普贤与万沙宗宗主颇有渊源,兼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便以大回还丹延续帕尔黛性命,沙尔恪才得以带着帕尔黛日夜兼程回到万沙宗。
万沙宗宗主举全宗之力,邀来西域尊者,以无上妙方,保得帕尔黛不死不生,至今已是五年。
沙尔恪凭借救治帕尔黛之功,颇得宗主赏识,在武学上得宗主倾囊相授,近年来功力大增,他又颇能笼络人心,在宗内地位连上台阶,已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
这五年中,万沙宗宗主在中原布下眼线,更以重金悬赏,要寻凌无方报仇雪恨。
但凌无方痛失妻女,又误伤帕尔黛,万念俱灰,失魂落魄间,游荡大江南北,最后便隐居这边陲小城,是以万沙宗始终寻不着他的踪迹。
三、围攻
凌无方看那五人表演,忽而微笑、忽而切齿、忽而悲伤,目光却空洞茫然,显然已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他本是性情坚毅之人,五年来,始终将痛苦深埋心底,今日这出默剧一演,爱恨情仇一并唤醒,登时生出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那五人等的便是这个时机,突然一起发动!
侏儒挥出一柄流星锤,直绕凌无方双腿;“帕尔黛”施展擒龙手,十指成爪,攻左路;“凌无方”将判官笔首尾相连,拧作一杆短枪,刺向凌无方前胸;“沙尔恪”仍用钢刀,施
破风刀法,斩向凌无方右肩;“肖柔”抛出一张白色绳网,上边遍布钩刃,封死上路。
凌无方依旧面露茫然,对突来的危险毫无反应。阿七忍不住叫道:“小心!”
凌无方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发觉五人已攻至近前。他失了先机,正面已被封死,唯有奋力一蹬双足,向后急退。
那五人怎肯给他机会,一招未用老,接着便是一招,步步紧逼。
凌无方连退三步,第一步踏碎两块青砖,第二步踏碎一块,到第三步时,脚下青砖则一丝裂纹都无。
那五人虽然一同出手,但毕竟高矮胖瘦不同,一招失手,再施两招,便失了节奏。
凌无方已退至墙边,见机双足一点墙壁,向前穿出,身体近乎与地面平行,堪堪避过上下左右围攻,与“凌无方”正面相击。
“凌无方”原本以短枪直刺凌无方胸口,此时凌无方却以与地面平行的方式冲过来,他便失了准头。眼见无望刺中凌无方,他一抖短枪,生成数朵枪花,意图阻挡对方来势。
凌无方在空中无从发力,顺势将右臂在枪上一缠一拔,“凌无方”下意识的回拉短枪,凌无方便接他之力,加速向他怀中冲去,左掌已作势击他前胸。
“凌无方”匆忙松了短枪,双掌去接凌无方的单掌。
凌无方从跃起到抢枪,再到单掌击向“凌无方”,皆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是以“凌无方”反应虽快,却仍赶不上凌无方的变化,双掌推出,却未发得全力。
眼见三掌将撞,凌无方忽的变掌为抓,握住“凌无方”的手腕,又借势一翻,从“凌无方”头顶翻过,落地后单臂略一发力,竟将“凌无方”从头顶甩过。
只是他仅用了三分力气,故而“凌无方”落地后倒退几步便已站稳,却又呆立当场,想不通对方明明能重创自己,为何偏偏留了余地。
余下四人返身再次击向凌无方,凌无方将夺来的短枪拧做两截,仍是两支判官笔,虽不如自己的兵刃用的顺手,但点、拨、撩、刺,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
那四人越战越心惊。
他五人本是近年来江湖中新崛起之刀客,分别以“生”、“旦”、“净”、“末”、“丑”为名,行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之事。出道未久,十余次大战,皆无往不利。
虽然此前听过凌无方的威名,但料想江湖中人说话总有夸大之嫌,其人未必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故而五人信心满满,自认为必能将凌无方顺利拿下。
未料凌无方不负盛名,不仅破了五人围攻,更是一招即将“凌无方”击退。
四人首次遭此打击,不由得心生怯意,手下便是守多攻少,是以凌无方以一敌四,尤显得游刃有余。
未出十招,先是侏儒慢了一步,被凌无方一脚挑飞。
接着凌无方掷出一支判官笔,“沙尔恪”用钢刀一挡,刀刃顿时断作三截,虎口亦被震裂。
而后,凌无方左移一步,避过“帕尔黛”凌厉一爪,再在其右肩中府穴上轻轻一点,“帕尔黛”的右臂便垂了下来。
剩下“肖柔”,已弃了绳网,改用两柄短刀,要与凌无方近身相搏。凌无方背负一只手,仅凭一支判官笔,左支右挡,间杂进攻,他每挡下一次“肖柔”的进攻,便将笔尖递到“肖柔”喉前半寸之地,连续三次,“肖柔”终于长叹一声,将双刀掷于地上。
至此,五人全部落败,站在当场默然不语。
凌无方一背双手,朗声道:“你们走吧,以后但行善事,将来若再作恶,当心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五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同举手,向凌无方深深一揖,便鱼贯而出,片刻走个干净。
阿七目睹此一场激战,激动的双颊泛红,拍手道:“凌大哥真厉害!”
忽的意识到自己对凌无方的称呼,已从“凌判官”变成了“凌大哥”,登时羞的脸更红了。
凌无方看她一派娇羞模样,又勾起心事,默然举起酒壶,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阿七正要开口,忽听得外边接连惨叫,未几,那侏儒满身是血跃进屋来,急声道:“外边来了硬茬,凌大侠小……。”
“心”字尚未出口,门外射进一支带链乌铁爪,抓在侏儒背上,更有一段爪尖从前胸透了出来,侏儒一脸绝望看向凌无方,瞬间被扯出屋去。
凌无方将酒壶向屋外一掷,酒壶向侏儒后方激射而去,同时,凌无方一点双足,向屋外疾纵而去。
阿七只听得外边酒壶碎裂声,又听的蓬然一声,凌无方已倒飞回来。
忽听外边有人瓮声大笑道:“深夜造访,甚是叨扰,送凌判官一份礼物,聊表歉意。”
接着便有几物飞入,滚落在地。
阿七定睛一看,“哇”的一声惊叫,捂住了眼睛。
原来那正是“生”、“旦”、“净”、“末”等四人的头颅,尽皆满脸是血,目眦欲裂。
四、无常
月亮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掩,风轻轻拂过树梢,温柔、无害。
唯有经历过暴风骤雨之人,才知道那是风暴到来之前的试探。
想杀一个人,就要了解他。
了解的越多,越能找出他的弱点和破绽,成功的可能也就越大。
但如果这个人已经在江湖中消失了五年,你能了解他的过去,却不能了解他的现在。
偏偏你又很着急要杀他,那就只好去试探他,看看他是否还是原来那个人,是变弱了,还是更强了。
去试探他的,当然也得是高手。
唯有高手,才能将对方逼入绝境,到那时,你才能清楚的知道他到底有几斤几两。
“黑白无常”就是这样的高手。
江湖中人,听到“黑白无常”这四个字时,想到的绝不是阴曹地府那两位。
地府中那二位,纵然要你命,却也是讲规矩的——该死的自然让你死,不该死的自然让你活。
而这二位,同样是要你命,却无规矩可讲,既不管你是否该死,也不管你是否该活。
他们只关心两件事:有人出足够的银子要你命;你确实死透了。
所以,但凡有些仇家的江湖人,听到“黑白无常”这四个字,就不由得胆战心惊。
曾经,四海镖局的总把头姚四海,凭一杆凤翅镏金镋,纵横江湖二十余载,听说“黑白无常”要来杀他,就干脆自尽了事。
“黑白无常”到四海镖局时,发现姚四海已经死的不能再透了,便将镖局上下五十七口人,悉数杀掉。
用他们的话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杀不到姚四海,那替主家斩草除根、免除后患也是理所应当的。”
“黑白无常”就是这么敬业。
所以,他们身价很贵;所以,请得动他们的人非富即贵;所以,他们要杀的人也越来越难杀。
但是物有所值,“黑白无常”还从未让主家失望过。
现在,当他们走进酒肆的时候,阿七觉得原本挺高的房梁,现在竟然有些压抑了;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堂,竟然也有些局促了;连呼吸的空气,都好像不够用了。
这二人一胖一瘦,身高皆在九尺以上。
胖子是黑无常,膀大腰圆,肥脸阔耳,虎口狮鼻,圆目如炬,着一身锦缎黑袍,胸前绣着一只罗刹恶鬼,也是黑色,但在灯光摇曳下,却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要择人而噬。
瘦子是白无常,体如竹竿,三角眼,吊梢眉,一副痨病鬼模样,着一身绸缎白衣,胸前绣着一朵大白菊花,若是你能凑近观瞧,就能发现,那菊花的花心乃是骷髅头组成,花瓣则是人的四肢。
一进屋,白无常就一屁股坐在一张长条凳上——他是来杀人的,尤其这个人还很难杀,所以他很珍惜自己的体力。
因此,他能坐着的时候,就绝对不会站着,当然,如果能躺着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黑无常却不在乎体力不体力,他手里拖着一根乌铁链,几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铁链的一头,正是一支乌铁爪,侏儒就挂在上边,奄奄一息。
黑无常开口了,阿七觉着屋子里像打了个雷,震得双耳嗡嗡作响:“杀人的人,如果不能让别人死,那死的只能是自己。”
黑无常一指地上的人头道:“他们下不了手要自己的命,我兄弟二人却一向是乐于帮忙的。”
他又把侏儒拎起来,凑到自己眼前道:“杀人就直接杀好了,演什么戏?不伦不类,你说是也不是?”
侏儒口中滴着鲜血,已说不出话来,却瞪着双眼,目眦欲裂,眼见得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黑无常轰然大笑道:“你且看看我是如何杀人的!”
说罢一把将侏儒从爪上扯了下来,侏儒一声惨叫,凄厉无比,阿七闭眼捂耳,黑无常却充耳不闻,将他搁在一张条凳上坐好,又掏出一丸药塞在他口中,显然是要他暂时不死。
黑无常转过身来,对凌无方笑道:“今天咱们看看,究竟是判官厉害,还是无常厉害。”
凌无方尚未说话,阿七却抢白道:“当然是判官厉害!黑白无常算什么?!”
白无常望向阿七,桀桀笑道:“你这女娃倒是生的水灵,一会儿可以陪我兄弟俩吃吃酒、聊聊天。”
阿七看他一副色鬼模样,哪里是吃酒、聊天这么简单?
阿七不怒反笑道:“小女子仰慕二位威名,早有亲近之意,只是若从二位中选一位的话,小女子还是更喜欢那位黑大爷。”
黑无常轰然大笑道:“小丫头,有眼光。”
白无常面露不悦,手指突的一动,一物闪着光,直冲阿七激射而去、
阿七未料到他突然动手,急忙躲避,那物却飞出一道弧线,早将她的退路封住。
眼见那物就要射中阿七,间不容发之际,凌无方抄起酒碗,冲那物射去。
两相撞击,酒碗粉碎,那物来势不减,却失了准头,堪堪从阿七发间掠过,削去她一小络秀发。
那物笃的一声嵌在墙上,原来是一枚死人用的白纸钱,却是精铁铸就,边缘锋利,还隐隐泛出绿光,显然是有毒。
阿七花容失色,那白无常却嘿嘿冷笑。
突然,黑无常出手了,乌铁爪直奔凌无方面门。
爪未至,劲风已扑面。
凌无方一闪身,乌铁爪凭空掠过他的肩膀,却声势不减,直奔阿七而去。
原来,黑无常已看出凌无方对阿七有所关照,此时貌似袭击凌无方,其实却是要突袭阿七,就是要将阿七作为凌无方的软肋。
阿七刚经白无常一吓,尚未回过神来,此时见乌铁爪击来,已然动弹不得。
凌无方反手疾抓铁链,却不防那铁链上尽是钩刺,顿时满手是血。
他面上肌肉一抖,却依旧稳稳的将铁链往后一拔,乌铁爪便被扼住了去势,飞到阿七面前,便垂了下来。
阿七方才缓过神来,一眼瞥见凌无方松手后,满手是血,不待黑无常再出手,便冲白无常喊道:“呸,我当黑白无常是什么英雄好汉,却只知道欺负我一个小姑娘!来来来,出来跟你姑奶奶单打独斗,不敢的就是乌龟王八蛋!”
白无常好歹也是名震江湖的人物,被她这么一骂,面上颇显难看。
阿七却不理他,一个纵身跃了出去。白无常冷哼一声,一掌拍在身旁的桌子上,起身跟了出去。
桌面上留下一个完整掌印,四只桌腿却已嵌入地面半尺有余。
凌无方心知阿七是怕留在这里惹他分心,便设法拉着白无常出去,给他分担一半压力。
想到此处,凌无方心中一热,又禁不住担心阿七的安危。
黑无常显然不将阿七放在心上,笑道:“如此也罢,咱们两个好好亲近亲近。”
说罢,便戴上一只铁手套,他右手上原本便有一只手套,加上左手这只,右小左大。
小的手套由细锁链编成,用于握乌铁爪的带钩铁链。
大的手套近乎有成人头颅两倍大小,精钢铸就,关节灵活可动,指尖带刃,皆有三寸长短,显见出自名家之手,非是普通兵刃。
凌无方肃然以对,缓步走至柜台前一尺之处,一跺脚,脚下四块青砖尽碎,随后俯身扒开青砖,抹去浮土,从地下提出一个短匣来。
短匣开启,里边是四样物件:一支金簪、一块玉佩、一件小泥偶、两支判官笔。
手指在金簪、玉佩、泥偶上轻轻拂过,凌无方的眼神既痛苦又温柔。
片刻之后,他稳稳的拿起了判官笔。
当他站起来时,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杆标枪,一杆要人命的标枪。
黑无常看着这一幕,鼻翼翕动,瞳孔放大,眼珠上泛起血丝,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与高手过招,不原本就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吗?
凌无方做一个起势,道:“请!”
一道劲风瞬息而至,乌铁爪再度击出,仿佛驱山赶海一般,势大力沉,呼啸有声。
凌无方不退反进,弯腰掠近黑无常,以右手判官笔疾刺其胸前膻中穴。
黑无常一抖铁链,乌铁爪转势向凌无方后背兜来,同时张开左手钢爪,直接抓向判官笔的笔尖。
判官笔与钢爪掌心相击,当的一声脆响,竟激起点点火花。
此时乌铁爪已至凌无方后背,他借与钢爪相击之力,一个凌空后翻,堪堪躲过一击,同时左手判官笔闪电刺出,已点中黑无常的中庭穴,却听得一声钝响,不似击在人体之上。
凌无方心中一惊,瞬间明白,这黑无常在黑袍之下,必是穿了贴身甲胄。
黑无常将乌铁爪收到手中,左手钢爪五指齐张,向凌无方兜头拍下。
他比凌无方高得两头,这一击有千钧之力,直可碎金裂石。
凌无方闪身跃起,黑无常一击不中,正要收回左手,凌无方却双足在他左手上一点,借势跃起,双笔齐出,刺他双目。
黑无常举起右手乌铁爪,于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凌无方这凌厉一击,同时左手反扫,奔凌无方胸腹抓去。
凌无方在空中无法施力,便迅速将双笔收回,屏息运气,要硬接他这一击。
当钢爪撞上判官笔,凌无方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便如疾风一叶,瞬间摔出,撞碎两张桌子后,砸在墙上。
饶是他已有所准备,却仍将墙壁撞了一个凹坑。
他勉力撑起,喉头却是一甜,一口鲜血喷洒出来。
黑无常一击得手,岂能给他喘息之机?乌铁爪如影而至,凌无方来不及调息,奋力向一旁蹿出。
黑无常接连出手,凌无方连连闪避,乌铁爪直将那面墙撞出几个大洞来,激起一团沙尘。
黑无常见连击不中,心中急躁,怒吼一声,乌铁爪激射而出,却又未得中,猛力一扯,却将半扇墙都勾了回来。
他伸出左手钢爪要撕开那墙,却不料凌无方正伏在墙背后,借来势一翻,倒立飞起,与他呈头顶相对之势,双手判官笔由两侧猛力刺入他的脖颈。
黑无常一声嘶吼,双目圆睁,转身一爪抓向凌无方后背。
凌无方落地后毫未停留,已向前跃出,防的便是黑无常这垂死一击。
饶是如此,还是慢了一丝,爪刃在他背上抓出四道爪印,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凌无方顾不得背上的伤,转身看向黑无常。只见他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颤抖着将两只手套掷在地上,双目血红,两手各握住一支判官笔,将它们一寸寸拔了出来,待到笔尖离颈,顿时血箭飚出,这才如一座小山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坐在一旁的侏儒,突然大笑三声,登时气绝。
五、智取
深夜寂静,街道上各家紧闭门户,连犬吠都不闻一声,显见得是怕惹祸上身之故。
却说阿七跃出门去,接连三个跃纵,已离开酒肆十余丈远。
她刚站定转身,便吃了一惊,原来白无常就跟在她身后,此刻正似笑非笑的俯视着她。
她急忙后跃,拉开与白无常的距离。
白无常也不追赶,背负双手,要看她如何施展。
阿七思忖:“虽把他引了出来,到底不是他的对手,该如何是好?”
又看这天,虽称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只能看个影影绰绰,便灵机一动,道:“白大爷,江湖中尽人皆知,黑白无常是了不起的人物,今天却要以强凌弱,欺侮我一个弱女子,传出去怕您面子上不好看。”
白无常心道:“不是你约我出来的吗?这会儿反倒要倒打一耙?再者说,杀了凌无方和你,今日之事谁人能知?”他却未开口,要看她接下来做何说辞。
阿七接着道:“论武功,十个小女子绑在一起,也敌不过您白大爷一个小手指头,所以是万万不敢跟白大爷动手的。但方才瞧见白大爷铁纸钱之威,恰好小女子也对暗器有点心得,便想在暗器上向白大爷讨教讨教。”
白无常道:“你待如何?”
阿七笑道:“小女子会使弄几根银针,想向白大爷射上三次,若伤不了白大爷,小女子愿听凭白大爷发落。”
白无常虽看不见她面目,只听她娇笑便有些心神荡漾,便道:“好,依你便是,省得叫你说我以大欺小。”
阿七道:“如此,小心了!”说罢,一根银针激射而出,直奔白无常面门。
白无常听那银针破空之声,倒也算得上凌厉,却也不以为意,又想在她面前显显手段,一抬手,一枚铁纸钱脱手而出,迎面撞上银针,一下便将银针击飞。
阿七道:“白大爷好耳力!看这一针!”接着又一甩手。
白无常听那银针来势,分明是两根齐发,心念道:“这点小小伎俩,岂能骗得了白二爷?”
也不说话,抬手两个铁纸钱,又将那两根银针击飞。
阿七似有些气急败坏,道:“白乌龟这么厉害?再吃姑奶奶一记!”说罢双手齐抬,数十根银针一起射出。
白无常听她喊自己“白乌龟”,面上一沉,衣袖一挥,便听得那片银针噗噗作响,刺入街旁房屋的门板之中。
阿七似未料到这一片银针竟被他轻松化解,颓然跌坐在地,白无常狞笑着向她走去。
阿七见白无常逼近,便边后退边求饶道:“白大爷大人大量,饶了小女子吧,小女子给你磕头了!”说完便叩头不止。
白无常走到近前,刚要探手抓她,不料阿七又一低头,衣领中射出三支弩箭,同时双手齐翻,左手十余颗如意珠,右手十余枚三棱刺,一起飞出。
白无常未料她有此一招,亏得他反应迅疾,探出的右手变抓为拨,先拨开三支弩箭,左手衣袖一翻,将如意珠和三棱刺一并卷入。
饶是如此,他的衣袖也被三棱刺穿出几个洞眼。
白无常勃然大怒,踏出一步,欲将阿七毙于掌下,忽觉脚底一阵刺痛,心中一惊,知是着了这小丫头的道。
原来,阿七知道,凭自己的暗器功力,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他,便趁叩头之际,将数支银针反插在地,只待他自己踩上来。
这一招若是白天使出,白无常绝不会上当,但在这只能看到轮廓的深夜中,白无常眼力再好,也看不到地上那几支细针。
阿七趁他一愣之际,翻身跃进街旁的小巷,只听她在黑暗中笑道:“白乌龟变成瘸乌龟咯!”
白无常怒火升腾,咆哮一声,十余枚铁纸钱循着阿七的声音激射而去。
他在盛怒之下,手上本已没有准头,只听啵啵数声,那十余枚铁纸钱不是击在墙上,便是削去了半截街旁小店的招牌,却无一枚射中阿七。
黑暗中,又传来阿七的笑声,却换了个方位,白无常又是几枚铁纸钱射出,仍是未中。
如此反复几次,白无常射光了铁纸钱,更是怒不可遏,几下揪掉脚底的银针,随后双足一点,如一只白色大雕般向阿七的方位掠去。
阿七“妈呀”一声,扭头扎到小巷里,七拐八拐的乱跑。
小巷狭窄曲折,饶是白无常轻功非凡,却苦于没有空间施展,反倒如何都追不上阿七。
白无常心中气恼,正待拔地而起,到高处去俯视小巷,以便寻阿七的踪迹,忽觉刚刚踩中银针的右腿麻软无力,登时心里一惊:“这小贱人针上有毒!”
原来,阿七平素为了预防不测,身上总带着几支喂了剧毒的特殊银针,今日形势凶险,正好用在了白无常身上。
白无常追着阿七一通乱跑,更加速了毒素流动,此刻便觉得右腿膝盖以下渐无知觉,心中大骇,急点腿上几处穴道,又掏出几丸丹药吞了下去。
他这一番动作,仅能延缓毒性上行,却不能使毒性尽消,如今唯有尽快抓到阿七,才能拿到解药。
白无常明白其中之理,却苦于追不上阿七,正恼火间,忽的心念一动,转过身来,拖着腿向酒肆走去。
他之所以不再追阿七,反而回酒肆,是因为他忽然想到:阿七引他出酒肆,最根本之目的,是要给凌无方减轻压力。
他此刻回去与黑无常合攻凌无方,阿七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势必要主动现身,助凌无方一臂之力。
到时,捉她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却说阿七在小巷中等他来追,却看见他转身向酒肆走去,心里道一声“不好”,便跳出来叫道:“白乌龟变了缩头乌龟吗?”同时发出一串暗器,向他后背射去。
白无常头也不回,只将手在身后一挥,那一串暗器便如石沉大海,瞬息不见了踪迹,他脚下却不停留,依旧向酒肆走去。
阿七无奈,又担心凌无方双拳难敌四手,见他就已走到酒肆门前,当下心一横,抽出短刺,几个跃纵,飞起直刺白无常背心。
白无常忽的转身,抽出一柄长剑,“当”的一声,挡掉了阿七这次突袭。
他这柄剑,没有护手,剑柄却是由人的腿骨制成,全剑长四尺,加上他身高臂长,若平时打斗,握着尺余长短刺的阿七根本近不得他身。
只是此时他要设法活捉阿七以逼问解药,故而巴不得阿七与他近身相搏。
阿七也猜到他是何想法,便只是围着他缠斗。
若是白无常伸手抓她,她便远远跃开,若是白无常停手,她便又跃回来继续左刺一下,右刺一下。
白无常不堪其扰,怒火中烧,暗道:“叫你见识见识白二爷的手段!”
思到此处,他剑法突变,剑风滚滚而起,剑锋破空之声,却似鬼哭狼嚎,慑人心魄。
阿七为他威势所慑,顿时便被裹在剑风之中。
白无常要显露自己的手段,瞬息间连出十余剑,每一剑皆在阿七身上割出一道小口。
他边出手边沉声道:“交出解药,否则叫你脸蛋儿开花。”
阿七连声道:“快停下,快停下,解药给你便是。”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来。
白无常见势停手,伸掌低喝到:“拿来!”
阿七往前走了两步,作势要把瓷瓶递到他掌中,却忽然手指用力,将瓷瓶捏的粉碎,药汁顿时洒的涓滴不剩。
白无常咆哮一声,举剑便刺,阿七面露微笑,闭上双目,引颈待戮。
只听得重器飞来的破空声,接着是兵器对碰的金戈齐鸣声,然后是白无常一声怒吼。
阿七睁眼看时,只见一人背对自己,挡在自己与白无常之间——正是凌无方。
再看白无常,一手拿长剑,一手拿着黑无常左手的钢爪,酒肆中透出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肌肉抽动,面目狰狞,好似恶鬼一般。
原来,凌无方击杀黑无常后,听见白无常与阿七在门口激战,又眼见白无常正对阿七痛下杀手,情急之下,捞起黑无常左手钢爪,掷向白无常后背。
若白无常那一剑仍刺向阿七,则他背后空门大开,必被钢爪击中,偏偏他右腿又使不得力,无法闪避。
电光火石间,白无常收剑反身直挑,挡住了钢爪来势,也瞬间明白黑无常已被凌无方击败,是以怒吼出声。
只听凌无方沉声道:“你且退开。”阿七望了一眼他背后四道伤口,道了一句“小心”,便退到街旁阴影中去了。
再看白无常,脸更苍白,满布戾气。他将钢爪放在地上,用剑一指凌无方,道:“来罢!”
凌无方两支判官笔,右手正握,左手反握,取一个攻守兼备之意。
白无常先动。
长剑疾刺凌无方脖颈,凌无方一偏身,躲过白无常闪电一刺,掠近急攻白无常胸腹。
白无常料到凌无方会与他贴身相搏,手中剑柄一转,剑身倒转,旋转着斩向凌无方脖颈。
凌无方举左手判官笔,挡在脖颈右侧,右手判官笔去势不停,眼见要刺中白无常。
只听当的一声,长剑斩在判官笔上,剑刃在笔杆上格的吱吱作响,激起数点火星,白无常的左手却也握住了凌无方右手刺来的判官笔。
二人四只手皆不松劲,顿成僵局。
此时,黑暗中锐器破空之声再起,白无常闻声大惊,正是阿七借此僵局,往白无常面上连发三针。
间不容发之际,白无常大吼一声,长剑离了笔杆,叮叮叮,连拨三根银针。
凌无方亦松了右手判官笔,一个旋身,背向白无常,左手判官笔变守为攻,反手直刺其下腹,同时脚下横扫,正中白无常右腿。
白无常右腿本已使不得力,顿时站立不稳,向前扑倒,恰恰迎向判官笔的笔锋。
噗的一声,笔锋尽入白无常小腹,又从背后刺出。
凌无方一个前翻站定,转身看向白无常。
白无常挣扎着要爬起来,只是地上满是鲜血,滑倒数次,滚得一身白衣满是泥血,这才一手拄着长剑,单膝跪稳。
他垂首大口喘气,双目上翻盯着凌无方,忽然阴恻恻笑道:“未料我兄弟今日竟折在这里……,罢罢罢,黄泉路上,我俩在前头等你!”
说罢,反手一剑,割在脖颈上,登时鲜血迸出,歪到在地。
凌无方默然,却忽然转身看向街角一座房屋的房檐,朗声道:“戏看够了,阁下还不现身?”
阿七循着他说话所对的方位看去,房檐处静悄悄、黑乎乎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又疑惑的看向凌无方,却听着有人笑道:“五年未见,凌判官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了。”
随着这人声一起,那房檐竟也动了起来。
六、故人
一人自房檐上飘然而下,背着双手,不急不忙的向凌无方踱来。
看他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是在自家花园中闲逛一般。
来人正是沙尔恪。
他这几年功力飞升,在宗内地位亦是连上台阶,气度与当年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与凌无方年岁相仿,身材高挑,面目清秀,剑眉星目,也称得上俊逸非凡,偏带一丝阴柔气息,说话行事间,却隐约显出一派宗主风范。
他踱至近处,含笑望着凌无方。
此前数年,凌无方一直认定是帕尔黛杀了自己的女儿,间接害死了妻子肖柔。
今日看了“生旦净末丑”的表演,才知原来沙尔恪才是真凶。
此时见了他,旧恨浮上心头,激动不能自已,双手已是微微发颤。
未待凌无方开口,阿七却迎上前去,嗫嚅道:“阿七见过大师兄。”
“你,很好。”
“阿七不求大师兄谅解,但阿七今日所为,皆有前因,非是凭着大师兄爱护,肆意妄为。”
“你入我万沙宗,亦有数年,当知背叛宗门者,要入百骨池,受虫蚁啃噬之刑。”
“阿七不后悔。”
“嗯?如此说,我要和他动手,你要帮谁?”
“阿七武功低微,阿七自然不能阻止两位动手。但伤了任一方性命,阿七都于心不忍。师兄拿此事问阿七,阿七无话可说,阿七惟愿化干戈为玉帛,事到如今,只能以死明志。”
说罢,阿七抽出短刺,毫不犹豫向自己腹部刺去。
沙尔恪未料她如此决绝,饶是他出手如电,待抓住阿七手时,短刺已刺入腹部两寸有余,却也因他出手而不能再进半分。
凌无方一个箭步跃来,急点阿七腹部几个穴位,止住出血。
沙尔恪则一掐她的两颊,使她不能闭口,又掏出几只瓷瓶,将其中的药丸倒入她口中。
凌无方见阿七仍要挣扎,便在她百会穴上轻轻一点,阿七便晕了过去。
沙尔恪看了一眼凌无方,抱起阿七,将她平放在旁边一家商铺门前的货摊木板上。
随后沙尔恪走回来,与凌无方相视无言。
沉默良久。
“五年前败于你手,今日还要再请教。”
“请!”
见沙尔恪赤手空拳,凌无方便也不用判官笔,二人各凭一双肉掌战在一起。
凌无方对沙尔恪本就了解不多,只隐约记得,五年前,他在自己手下未过十招便已落败,不想五年之后,他的功力进展已称得上突飞猛进,二十余招后,二人堪堪战个平手。
其实,沙尔恪占了两条便宜。
一则是他先行用计,以三拨人马消耗了凌无方的体力,还让凌无方受了伤。
二则是五年来他一直未停止研究凌无方,知道他不仅一对判官笔冠绝江湖,同时还练有三十六路拨云掌,刚柔相济,虽少见施展,却也是万人难敌。
万沙宗亦有两项绝技,一是一套双牙鸳鸯钺法,帕尔黛使的正是这件兵刃;二是一套八脉拳法,属内家拳,凌厉刚猛,内力充沛者,直可碎金裂石,沙尔恪练的便是这路拳法。
拨云掌与八脉拳各有所长,但凌无方近年来在功夫上少有进展,又负伤在身,沙尔恪则突飞猛进,以逸待劳,故二人已成旗鼓相当之势。
沙尔恪这几年为处理万沙宗内外事务,行走各方,难免与人动手,但自他功力飞升之后,已鲜遇敌手。
今日与凌无方一对一较量,在其负伤的情况下,仍不能轻松取胜,心里多少有些急躁。
但又想到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只需耗上些时间,等他体力耗尽,自己取胜便只是早晚问题,便收敛精神,一招一式,徐徐图之。
凌无方这边却是压力渐长。
一则一夜激战,精力和体力损耗已是极大;二则负伤在身,一举一动均牵动伤口,胸口亦有气闷之感。又见沙尔恪不急不躁,显然是要拖到自己力竭落败。
凌无方非铁打之人,既受了内伤和外伤,行动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二人又斗了十余回合,沙尔恪便瞧出凌无方右掌击出时有一点凝滞,虽不明显,但已出现三次之多,便分外留意他的右掌。
不多时,凌无方使出一招“风起云涌”,左掌上托沙尔恪下颚,右掌却是击向他的左胸。
沙尔恪等得便是此刻,他曲右臂挡向凌无方左掌,左手却变拳为爪,要拿凌无方的右腕。
若是被他抓牢,二人便成相持之势,势必以内力相敌,而凭凌无方此时状态,比拼内力是必输无疑。
就在沙尔恪左手手指即将触到凌无方衣袖的一刹那,凌无方的右掌突然加速,哪里还有绵软凝滞之感?
沙尔恪霎时明白:凌无方再三露出右臂破绽,正是要引自己上钩。
明白归明白,行动上却是已来不及。
凌无方右掌长驱直入,砰然一声,击中沙尔恪胸口,沙尔恪顿觉如一记重锤击在胸口,登登登倒退数步,方才立住,片刻,一道血箭自口中喷出。
其实,若他中掌之后及时后滚,将劲力化掉,便不至于受此重创。
但他自恃身份,不肯在凌无方面前示弱,竟硬接了凌无方这一掌,饶是他内力不凡,却仍伤了心脉。
却说沙尔恪抹去嘴边鲜血,邪魅一笑,而后目光一冷,浑身衣物如风吹般鼓起,接着便是双拳齐出,直取凌无方胸口。
凌无方亦是衣袂飘起,摆开双掌,迎上前去。
四周风沙滚滚而起,显见得二人已是全力以赴。
轰然一声,二人撞在一起,又各自向后翻滚出去,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半晌,天已亮,空中仍是乌云密布,一滴雨滴在凌无方脸上,他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右臂已是不受使唤的垂在身侧。
凌无方茫然四顾,看到了不远处伏在地上的沙尔恪,便摇摇晃晃走过去,将他翻过身来。
沙尔恪双臂已折,口中满是鲜血,却仍笑着望向凌无方。
凌无方慢慢弯下腰,骑在他身上,伸出左手,使出浑身力气,照他脸上便是一巴掌。
他自己也身披重创,故而这一巴掌打在沙尔恪脸上,尚不如一个孩童有力。
他却不停手,噼噼啪啪,一下一下拍在沙尔恪脸上。
沙尔恪却狂笑不已,目光里全是挑衅之意。
凌无方眼中满是血丝,哆嗦着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爬过去,捡起那块石头,又跪倒在沙尔恪身边,高高举起石头,使尽浑身力气,猛砸下去!
却听得有两个女声同时喊道:“不要!”
凌无方一个激灵,猛得收住手,那石头堪堪停在沙尔恪的鼻尖处。
凌无方抬头看向四周,声音来自刚刚醒来的阿七和另外一个女人。
那女人被两位侍女从一乘软轿中搀扶出来,正站在轿口望着凌无方。
那是帕尔黛。
她醒了,她来了,她求他不要杀沙尔恪。
大风骤起,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暴雨即将来临。
石头仍握在凌无方手中。
他将砸下去?
还是放手……
……
……
七、前尘
大雪,村子一角,一座茅草屋被大雪压的摇摇欲坠,雪花从残破的窗户和裂开的屋角涌进来,屋里屋外一样寒冷。
“阿七,你饿了吧?”
“不饿,爹。”
“咳咳咳,等爹病好了,就去……咳咳……挣钱给你买好吃的。”
“不要,爹,阿七要挣钱给爹治病。”
“呵呵,咳……唉,爹让你受苦了,如果爹当初没有受伤,也不会丢了镖局的差事……。”
门忽然被踢开,三个混混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左瞅瞅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土炕上躺着的一位面容枯槁的中年人身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依偎在他身边,惊恐的看着三人。
“你就是段文彪吧。”领头的混混道,“看你这冷锅凉灶的,欠黄大爷的钱什么时候还?”
“三位大爷,咳咳……你们看我家徒四壁,连饭都吃不上,此时怎拿的出钱?”
“啧啧啧,看你也是真惨,大爷我于心不忍啊,今天来,就是要指条明路给你。”
“明路?”
“对,明路。黄大爷说了,你这闺女年纪虽小,还算机灵,若你肯把闺女给他作使唤丫头,那你欠的钱就一笔勾销,他老人家再给你十五两银子。你说,这是不是条明路啊?”
“滚!”段文彪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再穷,也不能让闺女进火坑!”
“哟,看你病得要死,脾气倒还不小。今儿实话告诉你,是行也行,不行也得行,岂能由得你?来,弟兄们,把那小妞拉走!”
那两个混混跳上炕来拉阿七,段文彪一边怒斥,一边伸开两手护着阿七,阿七则搂住父亲的腰开始哭喊。
忽听门口有人喝道:“住手!”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这大雪天,什么人能来到这穷乡僻壤之地呢?
只见一人走进屋来,斗笠上满是积雪,待他摘下斗笠,原来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欣长,面目清秀,似一文弱书生。
那三个混混原本吓了一跳,见进来的这人年纪又轻,又面似柔弱,便放下心来。
领头的混混道:“哪里来的小子,劝你莫管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路见不平,怎是闲事?”年轻人冷冷道,“倒要劝你们一句,勿要作恶。”
领头的混混冲那俩人一使眼色,那俩人便会意,从炕上下来,撸胳膊挽袖子便要给年轻人一个好看。
俩人拳头刚伸出去,便觉天旋地转,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趴在门外地上啃雪了。
只听得屋里那领头的混混道:“哟,好小子,有点手段,吃我一记。”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又一人从屋内摔出,跟那二位并排趴在雪地上。
那二人转头去看,正是他们的老大,二人急忙扶起,那领头的混混甩开二人,仍要往屋里冲。
刚到门口,只见一支铁笔从门内伸出,啪啪啪三下,在他额头上刺了三个点。
他只觉眼前一花,再明白过来时,额头上一阵疼痛,用手一摸,抹了一手血。
只听那年轻人道:“我给你留了记号,若以后这父女二人有任何闪失,我便唯你是问,你且看那块石头。”
那门前原有一块岩石,若磨盘大小。
这三人只觉一阵劲风从脸上刮过,再听一声爆响,年轻人那支铁笔已插入岩石之中,笔锋入石三寸有余。
这三人只是有些蛮力的一般混混,何曾见过这种手段?只道莫非这年轻人是神仙不成?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连称有眼不识泰山。
年轻人轻喝一声:“滚罢!”
那三人如蒙大赦,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那年轻人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屋内的环境,又看了一眼炕上的父女二人。他走上前来,握住段文彪的手腕,沉吟一下道:“阁下之前怕是受了内伤,延误了治疗,积成重疾。”
说罢,取出几个瓷瓶,摆在炕上,对阿七道:“小妹妹,我这里有几瓶调理内伤的丸药,你每日取两粒给你爹爹服下,两个月后,会见些成效。”
又从背后包裹中取出一包干粮,道:“天寒地冻,你们怕也没有吃食,这包干粮供你们这几日充饥。”
接着又掏出一包散碎银两,约莫有二十两,放在段文彪手中道:“待病好了,拿这些做本钱,做点买卖,应可自给自足。”
片刻之间,段文彪父女二人经历了大惊大喜,此时捧着银两,激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段文彪挣扎起身,拉着阿七道:“快,快给恩公磕头。”
二人叩下头去,再一抬头,已不见那年轻人身影。
只听那年轻人在屋外道:“以后若有事,可来找我。”
段文彪冲屋外喊道:“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远远的传来年轻人的声音:“开封府,凌无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