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娥进门的时候,一侧手臂不小心撞到铁门,“哐当”一声响,正低头嘬着面条的兰心皱了皱眉,又是哪个冒失鬼?
拿起小方巾细致地擦了擦嘴,又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头发,她才从房内出来,不疾不徐地踱到小院。
在她眼里,什么事情都没有体面来得重要。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紫色的毛呢外套,右胸缀着几朵花卉刺绣,对襟处的琵琶盘扣平整服帖,除了脸上隐约可见几个浅褐色的斑块外,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六十八岁的农村老太。
见了兰心,秀娥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压低声音说道:“兰花婶,村头的阿凤婶子家来人了!”
“来客人了?”可这事至于特意跑到她这里来知会一声吗?
“嗯。我不认识,听他们说,叫什么水……生,对,叫水生,和兰心婶子你差不多年纪。”
水生?难道是……兰心听了秀娥的话心下一惊,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这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秀娥的眼睛,她马上心领神会:怪不得阿凤婶子让我来找她,敢情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呢!这么想着,便觉得这个村里独一份的“妙人”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
“阿凤婶子让我来喊你去见见。咱们走吧!”还没等秀娥迈出铁门,身后传来冷淡的声音:“不去!”
阿凤婶子家又多了几个人,沿着四面墙围坐了一圈。
大部分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也有年轻的,没地方坐,站在年老的后面,全都用探究的眼神盯着那个坐在正中间的老人。
老人敞着黑色的薄羽绒,里面搭了一件竖条纹的白色衬衫,下身则是卡其色休闲裤,头发花白,脸在房内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光滑透亮。和这村里胡子拉渣、随手套一件棉袄就能出门的老头子们相比,很有一些派头。
秀娥进去的时候,他正讲到自己离乡后的经历。
“我先去了省城,在一家瓦片厂上了工,后来附近有个地方造水电站,我又跟着人去了那边,学了点技术,就留下了。”想不到五十年的光景,说出来也不过是这么几个字。
秀娥附在阿凤婶子耳边说了句什么,阿凤皱眉,嘟囔了一句:“不来?”
老人立马朝她们这边瞥了一眼。阿凤赶紧起了个新话题:“水生啊,你……家里人可好啊?”
被唤作水生的老人微微叹口气,说道:“老伴前年走的,儿子女儿现在都住在省城。”
“怎么?他们不知道您回来?”秀娥从他话里听出了异样。
老人苦笑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站起身,从随身带着的行李袋里翻出一叠红包,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很久很久了,我怕是认不全了”。
先递了两封给阿凤两口子:“阿凤、阿强,小时候咱们还一起去海边敲藤壶,看看现在,都老咯!”
阿强不肯收,推回去,水生又给,又推又给,最后还是阿凤做主收下了。
“你们都不要客气,我出去那么多年,很多事情缠着,总也回不来。这一趟不容易,也许……。今天高兴,没多少,就当给家里的小娃子们买点糖吃。”
然后由阿凤领着,一一见了人。这是阿德家的二小子,这是阿辉家的小女儿……也有些连阿凤也叫不上来名字的,上下左右排一遍,无论是外孙子还是侄女婿,同住一个村的,总归能找出些关系来。
这场面跟过年似的,竟然也有了几分热闹,让人不由自主就暖乎起来。
农村人晚饭吃得早。下午四点左右,挤在阿凤家房子里的这些人就都各自回家了。
只有秀娥留下来,帮着阿凤婶子准备晚饭。
秀娥想起之前去兰心婶子家发生的那一幕,八卦的心就起来了:“婶,兰心婶子和水生叔啥关系啊?”
“兰心是水生的阿嫂。”麻利地切着土豆丝的阿凤头也没有抬,可这话却让秀娥吃了一惊。
“什么?阿嫂?可我看他们俩好像有……”秀娥透过厨房门,瞄了一眼正喝着小酒的水生,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不能吧?”
阿凤嗔怪地打了一下秀娥的头:“想什么呢!你看兰心那个样子,什么时候头发都是梳得齐齐整整的,那样一个体面人,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
原来,兰心和水生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就等着岁数一到结婚。谁知道他们十五岁那一年,在后山遇到了野猪,同行的水生大哥全根为了保护他们,伤了右腿,成了跛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两家人决定让全根和兰心结婚。然后,水生在他爹娘过世后,就一个人离开了家乡,这一走就是五十年。
“全根叔过世的时候也没回来?”秀娥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
“没有。我们都以为他死在异乡了。现在好了,老了老了,总算是回来了。”
两个爱说话的女人一落座,餐桌就热闹起来。回忆往事是免不了的,偷桃、摸螺狮、烧火龙,小孩子的玩意儿,现在想起来仍然是满满的欢乐。只是笑着笑着,总觉得要哭。
但几个人很默契,谁也没提兰心。
吃得差不多了,水生盯着一桌子的狼藉沉默了半晌,鼓足勇气说道:“我……打算在这里呆上四五天,见见……人。”
心领神会的阿凤热情挽留:“好啊,是该见见,那你就住在我家吧。楼上的房间,我家的欢儿刚花钱重新装修了,都是现成的。随你住几天都成。”
但水生拒绝了:“欢儿他们过年过节都要回来,这个房间我不能住,我一个一条腿迈进棺材的老头子,怕过气给年轻人。我来的时候,已经在镇上的旅馆开好了房间,在那里应付几天就行。”
阿凤哪里肯依,她今天要是放水生去住旅馆,怕是以后在村里会难做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里是你的家,哪里有回了家还住旅馆的道理。听我的,就住这里。”
家?多温暖的字眼。可这里还是他的家吗?他从十八岁离开,如今五十年过去了,乡音改了,土地也陌生了,他早已是一个异乡人。
连他的子女都不能理解他几次三番想要回来的心情,“我们都在这里,你还回去做什么,那里不是都没有亲人了吗?”这是他上一次和儿子提起时,儿子说的话。是啊,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
借着微醺,他放肆地抹了下眼睛,拔腿要走,却听见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阿凤婶子,阿凤婶子,听说我阿叔来了!”
来人四十几岁,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见了水生,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是我阿叔吧?我是罗辉,你侄子。”
水生疑惑地看了看阿凤和阿强,“对,兰心的儿子。”
这么说来,罗辉的确很像兰心。
水生就着记忆中兰心年轻时的样子,仔细地比对着:眉弓最像,只是罗辉的眉毛要浓密一些。眼睛比兰心小,大概随了他爸。鼻子一样高挺,为整张脸加足了分。笑起来左边嘴角都有个小梨涡。嘴巴幸亏不像,一个大男人总不能长一张樱桃小嘴。
“阿叔啊,走吧,跟我回家去。”罗辉的话打断了水生的思绪,也引起了阿凤的疑虑:“你妈说的?”
“我妈中午给我打电话,说我阿叔来了,交代我把他带家里去。可是,我妈这瞎讲究的,要我陪着阿叔住,她自己去镇上我家里陪我老婆和女儿,说是男女有别,她又是寡嫂,不能坏了规矩。你们说,这不是瞎讲究是什么!”
听着的几个人,包括刚知道两人关系的秀娥在内,互相看了看,都不打算说破。水生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既因为兰心特意让儿子来迎他而高兴,又因为她的刻意回避而伤心,加上喝了点酒有点恍惚,如果不是被罗辉搀住,差点就要扎到地上去了。
兰心的家在五十年前就是水生的家,位置没有变,但房子本身却大变样了。
听罗辉说,他爸在世的时候修过两次,前几年他又修了一次,所以现在房子里的家具用品都比较新式,和城里相比,条件也不算差。
水生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竟然还保留着他的房间。
推门进去,可以看到一张一米五宽的席梦思床,一个嵌入墙体的衣柜和一个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张兄弟俩十几岁时的照片以及他那时候缠着父亲买的收录两用机。打开抽屉,里面还有他小时候念过的一本武侠小说,书页已经泛黄,他拿起来翻动一下,涌起一股陈腐了的书香。剩下的则都是些玩过的小东西:已经干瘪了的小竹枪、少了个轮子的木头车、橡皮筋氧化后摸上去黏糊糊的弹弓……
这些东西记录着逝去的岁月,扑面而来,似乎要把他和家乡之间拉开的巨大鸿沟填满。
然后他看到了抽屉最里面的那块红色丝巾,褪了色,变得有点粉了,但零星点缀着的金黄色亮线依然能在灯光下微微闪动。
那时的兰心一直想要一块这样的丝巾,他攒了很久的钱,终于托人买到了,最后却没有送出去。
全根和兰心在一次次翻修房子时,没有丢弃它,反而叠得四四方方,放到抽屉的最里面,等着他这个主人回来。想到这个,压抑了水生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哭了出来。
在兰心家住的几天里,水生见了很多人,唯独没有见到兰心。
他决定明天要走了。
走之前他做了很多事:接通了山泉水,用水管直接引了一股山水到家里;躺椅搁脚的地方断了几根绷线,也重新缠过了;淋浴房的玻璃门换了新的密封条,洗澡时水就不会再漏出来……
兰心进来的时候,他正拿着锤子敲一条不太稳当的小板凳。
对视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一个避无可避说“秀娥说你昨天回去了!”一个强装镇定回“她记错了,我明天才回去。”
记没记错,两人心里有数。
静默了一会儿,一个进了屋,一个继续“彭彭彭”地敲着小板凳,敲着敲着,这声音好像找到了调子,让人不自觉就想哼起歌来。
第二天,又像水生刚来那天一样,村道被人们占得满满当当。他们和水生告别,水生和他们告别,很多人的眼里甚至有了泪意。
一定要再来啊。一定会再来的。
最后,水生抬起头,朝着二楼的方向挥手:“阿嫂,我走啦,你多保重。”
等到大家循着声音望过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只隐约看到一道明艳的红色闪了进去。
罗辉和秀娥陪着水生去了车站。路上,罗辉想起前一天晚上他、他妈还有水生叔一起吃饭的场景,不禁一笑:“我妈戴那块丝巾真是挺好看的,阿叔眼光真好。”
秀娥接腔:“那丝巾的牌子我认识,叫上海故事。这名字,一听就和兰心婶子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阿拉上海宁!”
是的,这次他送出去了。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亲人,送出去了。
而他这个隔了半个世纪的异乡人终于真正地归了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