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门的瞬间,房间里浓烈的烟草味和酒气差点让他晕过去。客厅满地的酒瓶和烟蒂,电视里小声的播放着减肥广告,墙面上几处晾干的红酒污渍,冰箱的门也开着,他想里面有关吃的东西大半应该堆放在电视机前的茶几上。一切都那么的糟,乱透了,乱的像是被海盗洗劫过一番。
他轻手轻脚的寻找每个空酒瓶之间的间隙,好不容易才走到沙发旁边,可是沙发上只有猫在女人的bra上睡的正酣。他小心翼翼的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轻手轻脚的寻找间隙落脚,而后缓缓的推开卧室的门,她趴在床上,呼吸声极重,犹如一个缺氧的病人需要大口大口的吸附空气。牛仔裤退到脚踝处,肉色的底裤和她洁白的皮肤颜色有点不和谐,上身黑色的T恤显然也经过百般的挣脱,可惜依然没有完整的脱掉。最容易摆脱的高跟鞋倒是很应景,一只乖乖的躺在床的右边,一只乖乖的躺在床的左边。
他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不忍心吵醒她,打算转身退出房间。
“你回来了。”可能是宿醉的后果,嗓子几乎扯不开,四个字说出的好艰难。
“嗯!今早刚下的飞机。”
“过得还好吗?”她翻身坐了起来。
“还不错,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她起身,脱掉牛仔裤,也脱掉了T恤,光着脚向浴室走去。
“别走,等我洗完澡。”她的语气中带有强烈的命令感,可他明显的感觉是这句话里不安的成分,每个字都昭示着她即将爆发的情绪。
“嗯!”他不敢多说,生怕简单的一句关心都能成为导火索。
一个月以前他失魂落魄的逃去北京。在他的世界观中无法想象出一段感情竟有这般摧枯拉朽的神力,他的世界一下子全都崩溃了,一层接一层的倒塌下来。本就是一个懦弱的人,这一次他所得到的冲击和他十四岁时母亲患病去世所得到的冲击同等。他那时能想到的只是尽快的逃离,逃离这座城市,哪怕用跑的用走的都行。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笑着讨论过很多种分手的方式。譬如她爱吃辛辣的湖南菜,而他的健康观念是清淡,两个人每餐都恶心到极点,开始为这件事争吵,而后不欢而散。譬如他出轨了,被一个比她丑十倍的姑娘勾引。她正好捉奸在床,也没其他话好说。再譬如彼此都厌倦了对方生活习性,感觉不再爱了,好聚好散吧!他们真的设想过一万种的分手方式,可偏偏分手只有一种方式。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裹着浴巾走出了浴室,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媞亚,我曾经设想过一万种和你一起幸福下去的方式,每一种都会白头偕老。是,父亲是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嗬!父亲?是你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
她摘掉浴巾,准备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则慌忙的扭过头去。
“不必了,又不是没见过这副躯壳。”
她开始一丝不苟的穿内衣,他不知不觉把头扭了回来,像从前一样欣赏她几乎完美的身材。
“男人好色就如同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她坐在床边,打开早餐的纸袋。从二十一岁的夏天到现在二十五岁的夏天,几乎每个清晨都是这份早餐陪伴她。她甚至一度认为这份早餐可能陪伴她到白发苍苍,而身边的这个男人的名字将同她的名字一起被子女刻在墓碑上。现在她嚼着早餐,认为有点可笑。
“要说些什么吗?”
“我回来是想认真的谈谈我们之间的事。”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盒香烟,生疏的点火,漫不经心的抽了起来。他以前是几乎不抽烟的,连酒都喝得非常少,可她不是,喝酒抽烟就是她生活的组成,如同血液和脂肪一般融入了她的身体。
“谈一谈?是谈论你如何像一只抱头逃窜的老鼠最后仓皇逃跑到北京,留下我独自面对一切;还是谈论你那招人爱的父亲,年轻时在外面沾花惹草就算了,到老了还一样恬不知耻随意放纵爱情。我想不必谈了,在你丢弃我的那一刻,彼此的爱情承诺就已经被你践踏在脚底了,如果我还有一点自尊的话,绝不会对你有半点怜悯。真要坐下来谈一谈也可以,我只想理清楚我们之间到底算谁先甩了谁,最起码在这件事上你可以弥补对我万分之一的愧疚。”她的情绪终于要控制不住了,随时随地都会爆发成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
“媞亚。我承认逃避者不值得同情。但是关于父亲的事,我们都应该谅解。毕竟这……”
她完全没办法继续听他说下去,她所有的努力都用来控制情绪上了。犹如到站的火车终要鸣笛,她尖叫了起来,早餐也在同一瞬间被她抛掷向他,而他也没有任何躲闪,豆浆砸在脸上,液体顺着下颚一滴一滴的流进了衬衣。
“赵跃行,我警告你,不要再提你父亲的任何事。我连一个恨字都不想说出来。现实真是可笑,一个禽兽父亲居然生下来的不是一个禽兽的儿子,而是一个啮齿类的小东西,恶心的小东西,胆怯的小东西。”
他一下子被激怒了,她的言语真是讽刺,每一句话对他而言犹如凌迟,一刀一刀的伤人。他的愤怒迫使他迅速的冲到她面前要扇她一个重重的耳光,可手臂终究还是悬在了半空中,理智告诉他,如果这一巴掌打下去,事件就彻底不可能有挽回的余地了。
“李媞亚,我也警告你,你的恶毒语言尽管冲我来,没有关系,但是不许你说我父亲的任何不是。事件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每个人都有责任。你只是一味的咆哮和嘲讽,难道就不能彼此坐下来心平气和的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哈哈……你能让时间能倒流?他所做的一切可以挽回?不要用你那幼稚的想法来引导我以为这个世界还有时光机。就算时间倒流,避免了所有一切的事,我同样也不会原谅他的,别想在我这里祈求到所谓的宽容,我又不是仁慈的唐僧,需要拯救众生。”
说完两个人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拿出纸巾为他擦拭脸上剩余的豆浆液体。她给他解衬衣的纽扣,每一颗都解的很温柔。令她猝不及防的是他突然把她抱紧紧的,想要吻她。他们激烈的拥吻着,他脱去了衬衫,健硕的胸肌似乎在宣誓他从来不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他把她向床边推去。
“滚开。”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自己也因为反弹的力,跌坐在床边。
“媞亚,今天本来是我们准备结婚的日子。婚纱还寄放在婚纱店里等着我们去取,你忘了吗?”
“赵跃行,我妈从小到大一直宠着我,她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见我穿上漂亮的婚纱嫁给我心爱的男人。一个真值年华的女人,为了顾及我失去父亲的感受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重新嫁人,人们常说母爱如娟娟细水,时刻萦绕身旁,没有她在我身边你叫我如何坦然的和你结婚。”
“媞亚,你父亲跟一个陌生女人远走高飞,留下你和你妈面对生活的负担,我能理解你对母亲的依赖。但是我爸他也是迫不得已,当时的情况你也了解,一个冷静的决定可以救更多的人。”
“他如果爱她就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他们在她二十一岁的那个夏天爱的如火如荼,他们也在她的四十八岁的夏天爱的如火如荼。是的,爱情不分年龄,来的轰轰烈烈;真的,爱情也不分巧不巧合,来的无声无息。他一早就知道了实情,可一直瞒着她。而她却在二十五岁将要结婚的前一个月才得知了如此重大的消息,原来他们的父母爱的比他们还激烈,还要疯狂。她的心里满是隔阂,她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算一早告诉她,她也未必不是祝福,更何况是她心爱的妈妈找到的爱情的归属。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让妈妈在这个有点尴尬的年纪,去断然拒绝这样的烈火般的爱情啊,说到底她怎能不祝福呢?她的不愉快不是体现在妈妈找了一位情人,而是体现在最后知道的这件事的她似乎会被其他人打上蛮不讲理的标签。虽然现实生活中她一直在扮演一个不那么盛气凌人角色,无奈朋友、同事乃至恋人早就把她归为了咄咄逼人的一类。
“给我一只烟。”她轻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还没有习惯口袋里放烟这件事,全身乱摸了一通之后才又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香烟,递了一只给她,为她点火。他在想香烟最起码有一点和爱情相似,它们都在一直不断的消耗自己。
“你不也来一只吗?”
他点燃一只,还是漫不经心。她认为他抽烟的样子是她见过所有男人里面最丑的,连小区门外的流浪汉都比他来的洒脱。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没有歇斯底里而是静默的说出这句话。
“去年的夏天,一场聚会上。”
“杨岚的聚会?我妈第一次和你爸见面的聚会上吗?”
“嗯!父亲说自从母亲去世后,自己一直忙于事业根本无暇顾及情感问题,直到遇见你妈妈的那一刻,他感觉灵魂都在抖动,血液沸腾。他说命运似乎同他开了个玩笑,对面的女人,优雅的端起酒杯,略银白色的头发,配上沉稳的笑,让他每一根毛发冲动。所有发生的一切只能用爱情来解释。”
“如果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你们还打算一直隐瞒我吗?”
“当然不,我们正准备那天告诉你事实。”
“你们确定我会坦然接受?”
她心里是完全接受的,这样的事在道德上似乎不合乎世俗,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被道德约束的人,而在法律上呢?作为一个法律学专业的毕业生,她熟悉《婚姻法》,它无法干涉婚姻的自由。她想这再合适不过了,自己和妈妈都嫁给了彼此钟情的男人,两个男人留着至亲的血液 ,有着割不断的亲情,故事的结局犹如灰姑娘嫁给了王子最后住进了大城堡一样的幸福。
“我不确定你会以何种方式接纳,但你肯定会接受他们在一起的事实。”
“赵跃行,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隐藏情绪的高手。那天如此多的信息交织的灌入我的脑袋,我只能咆哮,只能歇斯底里,我的精神防堤被你所说出来的一个又一个事实冲垮,人生最戏谑的是你居然没有和我一起去修补那些溃塌的防堤,而是留我独自面对泛滥的疼痛。”
他无话可说,她说的句句为真,尽管她一再强调他的离开带来的打击多么巨大,但是他依然不能理解那种无助。
“父亲为了鼓起勇气和你说这件事,那天才喝了点酒。”
“他很清楚向左开或向右开会有截然不同的后果,他的贪生欲让他选择了向右不是吗?”
“我说过多少次了,左边有行人,他不可能向左边开去的,是我也不会。”
“所以选择了右边?赵跃行,你知道吗?死在副驾驶上的那是我妈,而你爸却平安无事,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她大声的嘶吼着,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掉落。所有的动作太剧烈,导致她开始呕吐,她蹲下身来,任由胃里的酸水翻涌,然后看着它们从嘴里流出,伴有肮脏的没有消化完的食物。
他慌忙的蹲下,拿出纸巾为她擦拭嘴唇,然后迅速的冲出房门,向冰箱走去。他把酒瓶踢的声声作响,以至于贪睡的猫都跳下沙发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
“操!这冰箱除了酒就不能放一瓶能喝的水吗?”他用力的把冰箱的关上,折回房间。
“媞亚,我送你去医院。”
她已经重新坐回到床边,对于呕吐显得习以为常,这一个月以来,她几乎都以同样的方式如此度过。她不化妆,不去上班,不做饭,不收拾屋子,只是去超市简单的购物,整瓶整瓶的酒和大量的香烟。
“当然不用。我很好,一直很好。”
他的心稍微的定了下来。
“媞亚,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我现在很乱,父亲还在牢里 ,在北京的这一个月我所受的煎熬甚至不比你少,我想我们……”
“赵跃行,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
“可是…..”
两个人又一次沉默,赵跃行望着李媞亚不断滴落的眼泪,抿了抿嘴 ,准备转身离开房间。
李媞亚在想也许分手只需要一个喷嚏,一封未读的邮件,一次不合时宜的亲吻,一件无休无止的小事,或者一场意外的车祸而已。但纵有一万种分手的方式,分开也只是需要一个理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