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日本的信

作者:程序猎人(Programus Prime)

引子

我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日本的信。不,不是电子邮件,是实实在在的纸质的信件。
  我从出生到现在,除了上学时被老师所逼,就没在纸上写过信。小时候呢,是不需要写信。实际上,除了作业,什么都不需要写。等长大了,刚到需要写信的年龄,就赶上了E-mail满天飞的时代。跟我熟识的朋友也没有人需要或者喜欢看纸质的信件。就这样,我便与传统的信件完全隔绝了。如果真要让我写信,或许连信封上需要怎么填写地址我都得好好想想呢。就是这样的我,竟然会收到从日本发来的信件。你可以想象当时我有多么惊讶。
  从信箱里取出信件时,我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遍姓名和地址。生怕是被邮递员粗心投递错的。嗯……现在的信件应该还是邮递员投递吧?至少小学的时候老师是这样教的。
  没错!地址精确到门牌号,姓名也完全正确。而且都是用汉字写的。不过,是日语汉字,部分字形跟汉语的不一样。而且可以看得出,写字的人应该跟我一样,手指对键盘比对笔杆友好得多。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任何信息。
  虽说如此,我还是有一点小小的疑虑,所以回到家之后很仔细地沿着贴缝揭开了信封。潜意识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我先看看,要是错了,还得小心地给封回去。
  信封里装了一叠厚厚的信。刚展开信纸,一片片日语假名和汉字的混杂就毫不留情地闯入了我的眼睛。虽说我对自己的日语还是颇有自信的,不过一想到自己要看这么多,还是稍微皱了皱眉头。
  我出去倒了杯水,放在桌上。回到椅子上,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然后才重新抓起信来,读了下去——

小程,最近身体可安好?我是小出靖,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小出靖?我开始回忆叫这个名字的人。好在我的脑袋里,姓小出的人没几个,确切地说,就那么一个,所以很快便想起了他。
  他是我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那时的小出是物理系的学生。瘦瘦的,比我高上一点,皮肤有些发黑。脸上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发型不是很新潮。看得出是比较传统的日本学生。当时我们都在大道艺社团,大道艺是日语,指的是街边魔术和杂技。社团里的日本学生不少,大概有一二十人。那时我的日语还很差,日本人名由于汉字的读音常常有些怪异,尤其难记。社团的很多人名现在都记不得了。之所以能记住小出,是因为发生过一件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那是学校放假的一天,我们照例在附近的公园进行活动。我去到之后就跟一个叫加藤的日本人学习一个新魔术。加藤选修了一门汉语课程,曾发出一封求助信,希望得到中国人的指导和帮助。我毛遂自荐了一下,于是我们便成了朋友,这个社团就是他介绍我加入的。那天的魔术手法有点复杂,加之他的半吊子汉语和我的半吊子日语让我很难理解他的说明,我集中了全副精力还是有点想不明白扑克牌是怎么跑到上面的,所以小出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当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甚至吓了一跳。
  “小程,我昨天晚上看到幽灵了。”他劈头盖脸地跟我来了这么一句。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没有语言障碍,我肯定会想个法子戏弄他一番。可是一来我还没从魔术学习中回过神来,二来我当时的日语实在太糟,所以我完全想不出恰当的日语表达,只是张了张嘴。可能是我难受的表情让他误会了,他紧接着又说,“听了我这话,没笑的人,你可是第一个。谢谢!”我还是没说话,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
  隔了一会儿,他见我迟迟没有反应,便很认真地问:“那个……你相信我的话吗?”那阵子刚好学了个新词——证据,日语里是“証拠”,于是我就用上了,“你有证据吗?”
  他误以为我在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于是就滔滔不绝地对我讲了他前一天晚上的遭遇。说实话,我那时的日语水平完全没听懂他说的故事,不过我也没有打断他,出于礼貌装出了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打那以后,他就把我看做他身边唯一一个相信一切不可思议之事的人,对我讲了很多看到的或者听到的奇闻异事。好在不论我相信与否,我对此类事情都挺感兴趣的。所以,最初的那个谎言一直也没有拆穿。
  现在,看到他信头的寒暄语,我不由在想:该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吧?我们从我离开日本便不再联系了,算下来也有八九年了。什么奇怪的事情竟会让他在断绝联系这么久之后,特意给我来一封信呢?带着这份好奇,我继续读了下去——

警察

你或许会想,相隔这么久,我怎么突然给你去信?因为我要告诉你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离奇的事情!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一定没有人会相信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必须要告诉什么人。所以,我想起了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相信离奇事件的朋友。
  我本来想给你发E-mail的,而且我也从加藤君那里要来了你的E-mail地址。但是,为了全人类的安全,最后我还是决定给你写信。这样比较保险,因为E-mail太容易复制了。

啊哈,我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这样的事儿。而且,这家伙啥时候学会了故弄玄虚?还为了全人类的安全?我不禁轻笑了一下。

整件事情要从我跟我的朋友宫原最后一次见面说起。
  那天,我的心情不太畅快,打算去喝一杯,就随便走进了一家居酒屋(居酒屋本为日语词汇,是一个可以喝酒吃饭的地方,与中国的饭馆无异)。居酒屋里的样子我想你也大概知道,一群工薪阶层下班后在里面喝酒、聊天。

是的,虽然我不喝酒,但作为日本文化之一,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居酒屋。上班的男人们下班了不早早回家跟老婆亲热,为了那几个加班费,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地磨蹭。熬到深夜离开了也不马上回家睡觉,都溜跶到那里去无聊。正经的人凑在一起继续谈工作,不正经的人就不好说都在谈些什么了。劳累过度后的狂饮加睡眠不足,难怪过劳死的人大都出在日本呢。

我正跟着店员往里走,忽然发现旁边一张桌上一个独饮的人很眼熟。但是,变得紫红的脸让我花了些工夫才认出他——宫原桂札。宫原是我的高中同学,在学生时代就很喜欢推理。他现在当上了一名刑警,可以说这职业正对上了他的兴趣。每每见到他,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而且还常常会滔滔不绝地对我们说他破案的故事。这样消沉在酒桌上的宫原,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因为想知道他变成这样的理由,我打发走了店员,来到宫原对面坐下,对他打了个招呼。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看得出来他很快认出了我,只是眼神有些迷离。
  我问他出什么事儿了。他说:“人……死了……”听那声音,喝得不少,舌头都短了。
  我安慰他说:“你那个工作,死人是很正常的嘛。”
  “不……是我……是我的工作……没做好……”
  “你是警察,能抓到凶手就算为死者伸冤了。”
  “没有凶手……”
  “一定是案子很难办吧?慢慢来嘛。就像你以前常做的那样,先找到嫌疑犯,然后一点点排除。”
  “没有……没有!都没有!”宫原突然挺起身子,狠狠地拍着桌子。
  我赶忙尽力按住他,同时对周围的客人们陪着笑脸。然后转过身来,悄悄对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慢慢说。别在这里闹,会给其他客人带来麻烦的。”
  “畜生……”宫原从嘴里挤出了一句恶狠狠的脏话,“他们都死了……还都是自杀!”
  “自杀?对警察来说,这不是最省事儿的案件吗?难道有疑点?”
  “疑点?没……有!全是真……的自杀!”说完这句话,宫原开始吃吃地笑了起来,但很快这笑声慢慢地又变成了啜泣。
  我知道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他已经烂醉如泥了。好在我知道他家在哪里住。又吃了一阵子,我替他结了帐,把他送回了家。
  我原本还想着等他清醒了,回头跟他要那晚的酒钱。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警察传唤。他们告诉我说,宫原桂札死了。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头颅,疑为凶器的手枪紧紧地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案件

读到这里,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小出卷入了谋杀案?有人算计他?该不是他在狱中给我写的信吧?又或者宫原也是自杀……
  我摇了摇头,对自己说:是不是最近好莱坞电影看多了?然后又继续读了下去——

作为宫原生前最后一个接触过的人,我被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番。就在当晚,我收到了一份宅急便,来自宫原,是宫原的警察记事本(日文原文:警察手帳,是日本警察办公用的记事本)。第二天,我急忙联系警方,把宫原的记事本交了上去。当然,我留了一份内容的复印件。
  几天后,我给警察署打电话询问宫原一案的结论。接电话的警察告诉我说是自杀。我说:“不可能!”
  “我也不相信宫原前辈会自杀。但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他是自杀……”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是啊。宫原在被发现死亡的前一天还在那个警察署里面工作,还在查他手上的案子呢。后来我知道,接电话的那位警察叫寺冈,一直很崇拜宫原,觉得他是那种可以很神奇地解决一切案子的天才。就好像《福尔摩斯》里面对福尔摩斯的评价那样,他解决不了的案子,其他人恐怕也无能为力。但是,正如寺冈所说,警察的工作就是这样,如果所有的证据都告诉你宫原是自杀,在你找到新的证据之前,无论你觉得它有多么不可思议,最终都会以自杀结案。
  宫原出事那几天,我手上刚好有个课题进入关键阶段,忙碌的工作几乎让我忘记了宫原的事情。对了,我还忘了说了,我现在在早稻田大学做物理老师。同时也是古谷教授的助手,不过距离副教授的头衔还很远。
  课题告一段落的那天,整个人觉得松了口气。回家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意中注意到了我保留的警察记事本复印件。于是我抓了过来,翻开来看,发现里面都是最近的案件记录和调查笔记什么的,还附有日期。
  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我却变得精神起来。我索性开始整理这些案件记录,慢慢地理出了头绪。
  2012年9月4日,早稻田大学考古学研究室的一名女研究生坠楼死亡,死者名为浅野奈奈子,25岁。调查结果显示为自杀,留有遗书。遗书经法医鉴定,认为死者临死前处于极度抑郁的心理状态,并怀疑其为常年抑郁症患者。但对死者亲友的调查显示,死者行为正常,性格开朗,没有任何抑郁心理倾向。
  2012年10月13日,早稻田大学考古学研究室教授松田黑尾在研究室中中毒死亡,57岁。调查结果证明为服毒自杀,留有遗书。是浅野奈奈子的导师。法医对遗书分析后,仍然表示死者在极度抑郁心理状态下自杀的可能性很高。对死者妻子的调查显示,死者在生前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但在死前半个月中情绪有些异常。
  2012年8月28日,家庭主妇古村なお子(原名没有汉字,可以考虑译作“直子”或者“尚子”)从自家阳台坠落死亡,28岁。婚前任早稻田大学的考古学教授一职,曾经是公认的天才学者。调查结果显示为自杀。留有遗书。
  2012年10月2日,古村なお子的丈夫,29岁的古村大次郎在家中服药过量死亡。两人新婚刚半年。经调查,认为是自杀。留有遗书,在遗书中提到自己明白了なお子的自杀动机,并表示理解。古村大次郎生前是东京大学的考古学教授。妻子なお子死亡时,他正在埃及出差,后得到警察的通知,迅速赶回。当时对なお子的自杀判定表示极大不满,并提出自行调查。后来,便在其家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古村夫妇的死亡因为发生在神奈川县,所以调查报告是由神奈川警察本部做出的。因为与宫原调查的早稻田大学考古学研究室师生自杀案件有关,才被调到了东京警察厅,并传送到了宫原所在的警察署。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法医鉴定了两人的遗书,也认为他们在极度抑郁下自杀。但他们同样没有任何精神病史记录。
  2012年11月15日,松田教授的老伴松田华子在家中上吊自杀。留下的遗书中说,自己看过了黑尾最后那段日子里的日记,忽然大彻大悟了。她不再留恋这个世界,渴望追寻着丈夫的足迹而去,云云。
  2012年11月19日,鉴定过松田黑尾和浅野奈奈子的法医宫本峻没有来警察署上班。11月22日,在海边发现了他的尸体。经调查,认为跳海自杀的可能性极高。在尸体身上还找到了一份套着塑料袋的遗书。
  2012年11月13日,神奈川县鉴定过古村夫妇的法医森胜雄被发现在家中割腕自杀。同样留下了证明自己系自杀的遗书。
  看到这里,小程你可能会怀疑是警察办事不利,没有认真调查。你或许会想这些人是被人谋害的,然后伪造了遗书。
  在此,我必须说明一点,上面的内容是我整理的结果,而不是记事本中的原始文字。在记事本中,对于每一个案子的详细调查内容和结果都有记录。你知道我是搞物理的,物理学的研究跟警察办案在重视事实根据这一点上是完全一样的。所以,上面写的每一个自杀,都是我反复推敲了各个证据后觉得无可辩驳才写下的。他们确实是自杀,但是他们又都不像是可能自杀的人。尤其是宫原,我认识他太久了,他绝不会是那种会抑郁自杀的人!我把他送回家的那个晚上是2012年12月12日,星期三,决不会错的。他就那样死了,而且自杀的证据与其他几位一样的无可辩驳。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情奇怪;所以,我才要给你写信。不过,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我知道我没有顾及你现在的日语水平,你可能看一些内容有些吃力。对给你带来的麻烦,我深感抱歉,但我希望你继续读下去,后面的内容才是重要的部分。

线索

小出说的没错,信中的一些内容,让我看得很吃力。不知何时,我已经把词典放在了身边。这个花了我三万多日元的Canon wordtank G90电子词典自从被买到手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疯狂地工作过。即便没有小出的提醒,我现在也不可能停下来,整件事情实在是太离奇了。

宫原的警察记事本中不仅记录了案子相关的事实证据,还有一些他自己的调查记录以及推测。
  记事本中提到古村夫妇的自杀是这一系列自杀案件中最早发生的。如果这里面有什么古怪,很可能出在他们身上。而且他们两人本身也是很醒目的人物——作为教授,他们太年轻了。实际上,在看到宫原的记事本之前,我就对这两个人有所耳闻。因为堀なお子(古村なお子结婚前的名字)是早稻田大学的传奇人物,她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据说她小时候在美国上学时就连跳数级,上大学时才11岁。后来回到日本,在早稻田大学读的博士。十几年后,便拿到了教授的头衔。成为教授一年后,她认识了同样是超级天才的来自东大(东京大学的简称)的古村大次郎,并同他结了婚。随后她便辞去了在大学的工作,专心做起了家庭主妇。关于她肯辞去教授一职,专心做家庭主妇的原因,有很多不同的猜测;有人说她就是想要炫耀一下;还有人说她被东大那个小子骗了……让我比较信服版本是说她原本争取教授职位就是为了可以更加自由地进行研究,但显然事实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美好,遇到古村大次郎后,她便索性辞职回家,一方面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另一方面还可以借丈夫的工作之便继续她喜欢的研究。我不是一个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人,但是なお子的故事在早稻田大学早已传开了,我在这里工作,也就难免会听到一些情况。自从她离开了学校,渐渐也就不再能听到有关她的传言了。没想到她竟然在家中自杀了。
  宫原对古村夫妇的调查显示,两人的夫妻感情很好,不可能因为婚后生活问题自杀。而且两人在古村大次郎出差前还一同计划过要去南美进行学术调查旅行。从附近商店提供的信息以及古村夫妇的银行交易历史可以看出,在古村先生离开后,古村夫人也曾为南美旅行购置过一些必备品。你要知道,意图自杀的人通常是不会为将来做打算的。
  在这一堆关于古村夫妇的资料中,我注意到一段宫原特别标注出来的文字。上面说,古村大次郎在埃及出差期间曾给妻子发过一个小邮包,里面是一份送给她的礼物。之所以说是一份礼物,是因为宫原最后找到了随邮包一起发回的一封信,上面写道:“这是我给你的一份惊喜。我是在埃及一个地摊上无意中发现它的,我虽然只是简单地翻了翻,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很喜欢的……”但是宫原没有找到那份礼物。邮包是在2012年7月20日到达古村なお子手中的。
  另一方面,宫原在松田教授的电子邮箱里找到了一封古村なお子发给他的电子邮件。收件日期是2012年7月30日,星期一。古村なお子在邮件中说,她得到了一份有关亚特兰蒂斯文明的资料,而且很有可能是亚特兰蒂斯文明时期留下的遗物,物品是在埃及被发现的,希望松田教授能一起组织人力共同研究。松田是古村なお子离职之前的同事,自然なお子会了解他的研究方向,所以便把她得到的资料翻译成日语,发给了松田。同时邮件附件中还附上了原始物件的扫描图。宫原怀疑,这份所谓的亚特兰蒂斯文明遗物就是古村大次郎送给妻子的礼物。
  而松田教授在收到古村的来信后,并没有立刻展开研究,而是将材料交给了正在做这方面课题的研究生——浅野奈奈子。直到浅野自杀之后,松田才亲自着手查看这份材料的详细内容。
  宫原在记事本中记下了他的一个推测:所有接触过疑似亚特兰蒂斯文明遗物的人都会离奇自杀。并在后面用小字做了一个附注:荒谬,但可以解释所有案件。然后在附注上画了一个圈。
  古村大次郎的死,也符合这一推测。有迹象表明,他在得知なお子被判为自杀后也做过与宫原类似的调查。但因为他本身也是考古学教授,所以很自然会对なお子发给松田教授的信件内容进行一些深入的研究。
  说实话,我看到宫原这一推测的时候首先蹦出的一个想法是:咒语!我想你也一定听说过一些去金字塔盗墓的人后来一个个离奇死去的故事。我当时就在想:难道与那些类似?
  但我很快发现这一推测无法解释法医和松田教授老伴的死亡。松田夫人只是看了松田教授的日记,而两个法医也都没有碰过那份古文明遗物。
  显然,宫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推测的下面记着:此推测无法解释11月发生的新案件。从这句话,我猜测,上面的推测很可能是宫原在11月之前做出的。
  我从警察记事本中能得到的线索就这么多。从11月15日开始的几页被撕掉了。后来,宫原就死了。
  我放下宫原留下的记事本,这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洗了个澡,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去了学校。先在自己的研究室那里点了个卯,紧接着便跑到了考古研究室。
  在那里,我刚好碰到了铃木,他曾经选过我的一门课。于是我就问他是否知道松田教授的研究资料在哪里。他看着我,那表情就好像我正在他的面前变成怪兽似的。我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这才回过神来对我说,松田教授那里连续死了两个人,大家都迷信他的研究有问题,可能是激怒了什么古老的神祗,所以都没有人敢提。我问他,松田教授的资料是否还留着?我那时真担心被毁掉了。铃木回答我说,还在,不过都已经归档了。于是,我让他帮忙调出来给我发一份。没想到他说可以告诉我方法,让我自己调。紧接着他对我连连道歉,还说,实在是不想自己出什么意外。
  真没想到铃木是这么懦弱的一个家伙。我带着气将资料转到了自己的邮箱里,便离开了。

真相

坐在研究室的办公桌前,我怎么也无法把注意力转到研究课题上。最后,我请了个假,离开了研究室。但我没有回家,就在校园里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和宫原留下的记事本,我开始分析搜集到的所有资料。
  看着看着,一个可怕的想法钻进了我的脑袋……啊,我忘了说了,就在我研究资料这阵子,我的女朋友找到了我。她曾经是我的一个学生。你不要怪我搞师生恋。一来,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大学里都是很正常的;二来,一个学物理的,除了单纯的学生,哪还会有人看得上?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进展得还是蛮顺利的。我对她的身材相貌神魂颠倒,她对我谈论的神奇物理现象如痴如醉。实际上,她对一切神秘的事物都很有兴趣。
  那天她忽然没来由地就想见我,女人这种跃迁式思维我想我这一辈子恐怕也搞不明白。不过,我知道这时候一定要顺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也就答应了。她来到咖啡馆,得知我请了假,便问我原因。我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所以就实话实说了。不想这倒勾起了她的兴趣,她主动要求帮我研究那份亚特兰蒂斯文明遗物。我当时犹豫了一下,她在一边立刻就咯咯地笑了起来,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什么咒语,还是什么古老的神?我斜眼瞅了她一眼便把资料复制到了U盘里,丢给了她。不过,我还没忘记叮嘱一句:这是大学的研究资料,不要随便泄露到网上。她高高兴兴地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答应了一句。然后看了一下表,说还有课,就走了。
  她走后,我带着我那可怕的想法来到了人类科学研究科(日语原文:人間科学研究科)。这里包含了医学相关的科目。我找到了一位相识的心理学教授——吉田老师。我曾经出于兴趣听过他的一些讲座,看得出他跟那些沽名钓利的所谓学者不同,是一个真心做学问的可敬老人。有几次讲座上,我提出了一些可能是大多数人不太会去想的问题,让吉田老师对我留下了印象。后来一次学校活动中,我有幸跟他做了一次单独的交谈。从那以后,我们就隔三差五地会互相来往一下。
  那天找到他,刚寒暄完,我便开门见山地问:“精神病是否有可能传染?”
  他睁大眼瞪着我,过了很久才说:“你是要问精神病是不是可能遗传?”
  “不,是传染。就好像感冒那样。”
  “通常来说,不会的。精神病不是由有形的病原体引起的,所以不会传染。不过有一种感应性精神病,是由于与精神病患者的密切接触和盲目崇拜或者迷信造成的……”
  “会不会因为看了精神病患者写的东西而被感应?”
  “这个……理论上说或许也可能。不过……”吉田老师停顿了一会儿,问,“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当时我想:果然是心理学教授,看我的神色,他就已经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于是我就把宫原的死亡到我从警察记事本里面整理出的资料,以及疑似亚特兰蒂斯古文明遗物的事情都告诉他了。
  他听过之后,在那里沉思了很久,然后对我说:“松田教授和他的学生自杀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过,我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类似的案子。你可否把这些材料留在我这里,我研究一下,过段时间答复你。”
  我知道这方面他是专家,这些材料放在我这里不如放在他那里。所以我就照办了。
  大概三个星期后,吉田老师找到了我。
  “小出君,你留下的材料我都看了。”吉田老师对我说。声音听起来很低沉,不像以前那么有活力了。我当时也没在意,因为我太想知道结果了。
  “吉田老师,怎么样?有什么结论?”
  “这些人确实死于自杀。是自发的自杀。没有强迫,没有威逼。”
  这个结论没有让我感到太惊讶。我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等待着下文。
  “他们是死于抑郁症。自杀时都处于严重的抑郁心理状态。”
  “法医也是这么说的。”我插了一句。
  “是的。你知道,精神病与流感、痢疾之类病症不同,它不是由外来的病原体侵入机体引起的,而是由患者自身的心理状态失衡导致的。不过,虽然人们研究精神病这么久,具体的发病原因却还不是很清楚。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感应性精神病吧?”
  我对着吉田老师点了点头。
  “你送来的亚特兰蒂斯遗产就是致死的主要原因。我看了那份资料,乍看之下仿佛是一部小说,一部在那个失落文明背景下的小说。不懂心理学的人在那上面看不出什么古怪,但是如果用专业的视角来看,可以发现它的字里行间隐含着可怕的消极信息,会让看过的人感到绝望,感到心情低落,甚至开始否定自己的价值。
  “我想,你也应该多少会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当你看一部悲剧或者充满悲惨剧情的小说时,你的心情会随着故事里的主人公低落下去。如果主人公的心上人死了,你也会多少感到一些痛失爱人的悲伤。但是我们看这类表象化悲剧所得到的感觉都只是一阵,合上书便很快恢复正常了。可是这份古文明遗产却不同,它会让消极和悲哀慢慢地在你的心中积聚,然后萦绕在你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好像是你的基因让你要对它产生持续不断的反应,就像其他基因决定的事情一样,大脑的主观思维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同时,你还会产生出一种创作的冲动,你总是想做出些什么文化作品——文字也好、画也好、音乐也好。我自从看了那些东西,就每天都在写日记。我可是有三十多年都没有写过一篇日记了。更加可怕的是,我看了自己的日记,发现它们也跟亚特兰蒂斯的那篇小说一样,充满了隐含的悲观消极信息。
  “我昨天忽然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这些文字是有生命的!他们在利用我们繁殖,然后除掉我们——让我们自杀。我这几天觉得自己常常陷入抑郁状态不能自拔。那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我会感到对世界上的一切失去了兴趣,我看到原本极喜欢的人或者东西也提不起兴趣,我还睡不着觉,我会想哭,我的专业知识明明告诉我,我正在抑郁,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给自己服药,有时可以抑制一阵子。就好像现在,我觉得自己还是很正常的。不过,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会怎么样。通常说来,自杀的人不会对别人说这些事情。我希望,我对你说了,我可以幸免……”
  “您的意思是说……看过亚特兰蒂斯小说的人写出来的东西,被其他人看了,那些人也会抑郁到去自杀?”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松田教授的夫人和两位法医会自杀的原因。”
  “天啊……”
  “我甚至怀疑,亚特兰蒂斯文明是否正是因此而消亡的……”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梨绘——我的女朋友,她还在看那部古文明小说呢。我赶忙对吉田老师道了个别,掏出手机来给梨绘打电话。没有人接。我感到心头一冷,仿佛一块巨冰突然压了上去。我不顾一切地开着车往她的公寓赶去。
  刚刚来到她的楼前,只见一个身影从旁边一栋高楼的屋顶坠下。正落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我立刻下车跑了过去,一看,正是梨绘。从她的身体下面,一滩鲜红的血水正在慢慢地渗出。
  那之后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后来别人告诉我,我像疯了一样,一步抢上前去,抱起她,还大叫着她的名字。
  我现在能记起的是,当我恢复神智的时候,我在警察署里。一个警察问了我关于梨绘的事情,紧接着另一个警察便又走进来问我吉田老师的事情。我被告知,吉田老师也死了。疑似自杀。
  我没有把吉田老师的推测告诉警察,他们一定不会相信的,反而可能怀疑我在谋杀。
  那部亚特兰蒂斯小说的原本,我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只是从古村なお子所在公寓的管理员那里听说她曾经寄过一个什么东西给她在美国的一个学者朋友。
  美国,我鞭长莫及。我只能把身边那些可能继续“传染”这一死亡信息的一切作品销毁。我删除了一切手上的资料;我烧毁了宫原记事本的副本;我还找了个计算机很厉害的学生帮我把梨绘的博客给黑掉了。警察手里的那份宫原的记事本原本,据说也封存归档了。
  我知道我看过了一部分遗书,我也看了一点点来自亚特兰蒂斯的小说。但是我认为我还没有被感染,因为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任何抑郁症状。所以我才敢写这封信寄给你。
  我只有一个希望:请你一定小心那些给你带来消极情绪的作品,尤其是来自日本的作品。保重!

尾声

我放下了信,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却没有任何东西映在脑中,我还沉浸在信中。忽然,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内衣已经粘在了前胸和后背上。我的手在发抖,全身感到发冷。我知道我在害怕。
  我想起了一句话:行动是克服恐惧的最佳良方。
  于是,我打开电脑,给加藤发了一封E-mail。询问他是否知道小出现在的状况,小出最近有没有什么意外情况?
  邮件发出去,我的心稍微安稳了一些。
  当晚,我觉得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发呆,手头一个正在做的小游戏也无心去想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加藤从Skype上打来的电话。
  “小出他前几天出事故去世了。”
  “事故?!”我追问,“什么事故?”
  “不知道是事故还是自杀。只是听说,在地铁站,当过站电车开来的时候,他突然一下窜了出去,当时就被撞得不成人样了……”
  后面的话,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只知道——我,已经看过了他的信。

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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