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住筒子楼,厕所是公共的,位于每一层过道的最里面,过道和厕所里的灯都坏了许久,每当夜晚降临,便彻底陷入了黑暗。在那个相对贫乏的时代,大人们迫于生计,自然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害怕鬼的,不过这却苦了像我这种想象力充沛的小孩,每天晚上上厕所都是一次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人生磨练。
刚开始,我还坚持着忍一忍就过去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以身犯险的原则,但在连续几天尿床之后,为了维持住自尊,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迈出了那一步。过道外侧挂着一些衣服,最可怕的是长裙,在夜风中摇曳着,像是飘荡在半空中的幽灵,我定了定心神,眼睛直视前方的黑暗,努力不去看它。可是我越不去看它,心里便觉得它离我越近,甚至此刻就附在我的背后,张牙舞爪准备偷袭我。于是只好走两步撇头看一下,再连忙转回来继续向前走着。可惜前面也不是什么洞天福地,黑暗是最好的掩护,说不定就有一只巨大的怪物藏在那里,它正像一只豹子那样身躯紧弓,眼睛死死盯着我,只待我走近它,便要一口咬断我的脖子。
想到这里,我走得更快了些,终于一步三惊到了厕所,气氛的诡异也升到了顶点。滴水的声音一下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是一只正在做着最后倒数的水漏,我背着厕所门,面对一堵墙开始撒尿,身后仿佛有无数的鬼魅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堵住我的退路,彼此撺掇着对方扑向我、撕裂我。倒数仍在继续,甚至越来越快,我知道它们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刻再也顾不上许多,裤子一提便转身跑了出去,眼睛盯着透出亮光的我家窗户一路狂奔。
再后来的许多年中我都对黑暗没了印象,不知是成长耗尽了我孩童时期的想象力,或者只是因为事情越来越多,灯也越来越多,黑暗逐渐被挤进了我看不到的角落,而白昼则好像永不停歇似的一天接着一天,没个尽头。
直到前几天晚上,我从自习教室回我的住处,经过一个地下通道时,里面的灯没开,黏稠的黑暗充斥其中。潜意识迅速冲垮理智的堤防,我再次沉溺于想象之中,举目四望,什么都没有,什么又都存在,哪里都近在咫尺,哪里又都相隔遥远。在那一个瞬间,我突然不能够确定自己是否还存在着。我鼓足力量尽可能平静地走着,但心里却生出一个又一个的踉跄来。
我有些恐惧,和儿时不同,那时的恐惧是针对不可捉摸的外界,而这次是针对不可捉摸的自己——假如所有白昼里看得见摸得着我赖以凭仗的一切都消失殆尽,那么我还是我吗?答案好像是确定的,但好像又不那么确定。在某种程度上,我只是一个被各种参照物所反映的集合,譬如死亡的存在使我了解自身的生命,智识的存在使我了解自身的愚笨,金钱的存在使我了解自身的贫困……通过这一切,我构筑起了一个“自我”,一个区别于他人的自我,但是这真的就是我吗?在这个所有参照物都被吞噬的瞬间,我跌跌撞撞,既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
今晚从外面回来时,我刻意收起了声响,蹑手蹑脚爬着楼梯,成功地没有引起任何声控灯的注意。黑暗中,我知道我身后跟着某些不知名的东西,我也照样心惊胆战,但是我不再逃避它们,我甚至开始在心中描摹它们的样子——这只张牙舞爪的幽灵皮肤松弛满是皱褶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应该就是小时候过道里挂着的那条连衣裙;这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仔细看会发现它的獠牙被虫蛀了,有个小黑洞;那只恶鬼样貌凶是凶了点,可惜是个秃顶。现在,反而是它们在明处,我在暗处了。不知道我突然回头,它们会不会被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