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奶奶家客厅的红沙发上,看着爸妈叔叔们进进出出,给奶奶收行李,仿佛一个旁观者。但是,我又清楚的知道,奶奶这次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六岁那年,我还在读学前班。某一天突然发现,我好像都见不到爸爸了。妈妈也不肯告诉我原因,只说是有事。爸爸不在,自然也没人带我去奶奶家。这样的生活持续到那年的春节。
往年的春节,年三十的晚饭一定是在奶奶家吃,她会拿出那几个她最心爱平时舍不得用的漂亮盘子,做上一桌我爱吃的和不爱吃的菜,所有的叔叔伯伯都会回来,刚好把一整张八仙桌围得满满当当。再小一点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八仙桌下跑来跑去,也不会碰头。我那时候是那么那么喜欢春节。白天,我一定会去玩小叔的游戏机,跳不过去的关卡会突然猛地一扯手柄,连带游戏机啪得摔在地上,把他气哭,也一定会缠着刚下班的三叔给我买巧克力和鱼糜,巧克力我吃,鱼糜用来训狗,如果见得到姑姑,一定要她给我扎漂亮的小编,穿她的裙子,涂她的口红。他们但凡谁敢拒绝我,我是一定要跟奶奶告状的,奶奶则会举着扫把边骂边打,让他们让着我,陪我玩。那时,我只知道只要奶奶在,我便可以为所欲为。哪怕平时严厉的爸爸,也绝对不敢当着奶奶的面揍我,凶我都不行,只能狠狠地用眼神吓我。可是小朋友并不知道,或许甚至那时爸爸叔叔伯伯们也不知道,我们一大家十几口人,之所以能连接起来,如此亲密无间的相处,全部都是因为有奶奶。
我印象中的奶奶,矮矮的,胖胖的,面色红润,头发花白,精神极好,每次说带我出去玩,都是只走到楼道口,但凡是碰上隔壁王奶奶李奶奶便开始聊天,可以聊一整个下午。妈妈因为工作忙,常常把我送到奶奶家。爷爷沉默寡言,不喜欢女孩,我不爱跟他亲近。但是奶奶总是很慈祥,愿意陪我玩,溺爱我。会纵容我一晚上吃掉一斤大白兔奶糖,会用三叔厂里发的橡胶手套,给我剪出橡皮筋,超弹超好跳,会搂着我睡觉,我实在不老实了,才会讲熊家婆拐孩子的故事吓我,但从来不会凶我,更不会打孩子。
而那一年的春节,一切都似乎都与往年一样,又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样。
我的家乡是丘陵地带,人民医院的肿瘤科坐落在上坡的最顶端。三十那天,很久没见爸爸的我,见到了爸爸。一大清早,他和妈妈就带着我去山顶接奶奶。那时,我已经许久没见奶奶了。她坐在轮椅上,站起来似乎都费力,上出租车也要靠爸爸妈妈的搀扶,脸色依旧红润,身形却消瘦了不少,精神似乎还不错,但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我就一定要抱抱我,也没怎么跟我说话。
我有些惊讶与茫然。
那年的年夜饭,是妈妈做的。家人在饭桌上,跟奶奶说,年后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我虽然还小,听不太懂,可总觉得这些话奇奇怪怪。
初二一大清早,我坐在奶奶家客厅的红沙发上,看着爸妈叔叔们进进出出,给奶奶收行李。很快他们就都走了,偌大的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清楚的知道,奶奶这次走,便一定不会再回来了。过年的那匆匆一见,是我和奶奶的最后一面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又那么笃定。我懵懂地崩溃了。我知道,我从此失去了奶奶,但是我又不知道我到底失去了什么。现在,我可以说出,失去奶奶,意味着年夜饭再也没了热热闹闹的氛围,意味着再也没人惯着我在家里为所欲为,意味着我永远失去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还意味着这个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爱我的人。
沙发那么大,把小小的我全部包住,我窝在里面,第一次感受到被无尽的负面情绪包裹,是什么感受。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崩溃,我只能哭,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太累睡着。
奶奶出殡那天,我一滴眼泪都没有。看着遗像中的奶奶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甚至觉得有点想笑。
后来,从爸爸嘴里陆陆续续知道,奶奶得的是胃癌,发现就是晚期。癌症很快扩散到了全身,最后癌细胞侵占了气管,那天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奶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是憋死的。她弥留之际说的是:给我吃药吧。
我无法想象守在病榻前的爸爸,看着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在自己眼前憋死,身体从温热到变冰凉,是怎样的崩溃。我更无法想象,终有一天当我也要面临这样的离别时,该怎样应对。
我没有任何答案,我也不敢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