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兰两腿发软的站在阳台,手哆哆嗦嗦的点上火,狠狠吸了一口烟,慢慢的吐出去……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又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便开始啜泣,两行泪崩溃似的从呆滞的眼眶正中滚出,她慢慢的蹲下,把头埋进了双膝,浑身抽搐着,然后慢慢安静下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惠兰慢慢站起来,擦了擦眼泪,烟早就自己燃没了,她回到屋子里,这才感觉有点冷,但她并没有去找衣服换上,灰绿色的毛衣一角有一块血渍,牛仔裤很干净。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不是因为哭的原因。
是的,她刚杀了人。
一个小时以前,她亲手用一把水果刀结束了他父亲的生命。
“嗡嗡……”电话响了,惠兰接起来,“惠兰!你家里出事了,快点回来吧!”
“什么事?”是二叔的声音,惠兰淡定的问到,她很清楚,不过就是这件事。
“你爸,你爸……”
还没等着说完,电话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然后是嘈杂的人声,接着电话就挂掉了。
“我要先去洗个澡”,她心里想着,正要去浴室,“嗡嗡……”电话又响了。
是唐小川。
“惠兰,跟你说个事,你可要挺住,你爸爸出事了,我在你家,你快回来一趟。”他在电话那边大声的喊到,“快点回来!”
惠兰听着,嘴角微微往上扬了一下,她似乎感到了这个世界还有的一点温度,她走进浴室,关上门,慢慢的脱下身上带有血渍的衣服,浴缸里很快就放满水了,她进去,闭上眼睛,享受这种久违的轻松感。
唐小川,她第一次见唐小川的时候还是她十五岁,那一年暑假,他爸爸带着他去谈铁矿石的生意,唐小川的爸爸是倒卖铁矿的二道贩子,熟悉朝鲜铁矿和巴西铁矿的来路,并且品位不低,唐小川比她小两岁,那一年暑假也不知道是害了什么晦气,先是得了水痘,后来得了黄疸,第一次见的时候他脸上和长了花一样,反正惠兰第一次对唐小川的印象不是很好。十年过去了,唐小川成了一名人民警察,穿一身制服,还挺人模人样的。
惠兰稍微睁了睁眼,想了一下,决定起来打个电话,她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了洗衣机,设定了模式,换上一件黑色卫衣,运动裤,出了浴室门拿起手机,恰好一个电话又打了进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喂,你好。”
“你好,你是?”惠兰试探着问到,她心里很平静,做出杀死父亲的决定那一刻,她就没有想着逃避。虽然刚才在阳台上,她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感强烈的冲击着自己,但她还是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逃避的事情。
“我是李爱罗,有没有印象?”
李爱罗……惠兰思考了一下,她还是有点印象的,上个月参加唐丹妮的婚礼的时候,是好像一个叫李什么罗的,从人群中找到她,也要了电话。
“嗯,李爱罗,有事?”
“我从唐小川那边了解到,你家里出事了,需要我帮忙吗?我的意思是,我恰好可能能帮上忙,我是律师,你知道的。”
“谢谢,不用。”
随即是一阵沉默。
“用得着的话,打这个电话。”那边也很识趣的挂掉了电话。
惠兰穿上鞋,拿了钥匙,她必须去一趟现场,唐小川给她打了十二个未接电话了,她是得去一趟。
半个小时后,她出现在家门口,楼道里挤满了人,都是些多事的邻居,还有一群警察在维持秩序。唐小川185的个子,人群中显得很高,他一眼就看到了惠兰。
“惠兰姐姐,这边!”说着摇了摇手,然后推开几个人挤了出来。
“姐,你去哪了,真叫人担心,怎么样,能撑得住?”
惠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又点了几下,长舒一口气,“走吧,进去看看。”说着就往里走,唐小川一把拉住惠兰的胳膊,“姐,挺住,有我呢,我一定找出凶手,把他……”
“小川,我没事,进去吧。”
唐小川把嘴边的话咽下,转身冲到人群里,“让一让!”他大声嚷嚷着。然后开出一条人缝,惠兰跟着他,进入了屋内。
一切和不到三个小时前一样,沙发,书架,所有的摆设一点没变,就是在这个地方,不到三个小时前,她亲手结束了她父亲的生命。
死去的父亲倒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浑身的血已经很大程度上凝在了一起,眼睛闭着,表情是很痛苦或者其他,被血一沾染,一块一块的并不能看的清,屋里进进出出的技术人员在采集指纹或者在拍照。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过来,“家属?”
“是的,高队。”唐小川提前抢了话,这个叫高队的人看了一下唐小川,又转身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165左右的个子,消瘦,但看得出很干练,一头短发配一身运动装,26左右的样子,很标致的女性。额头和沙发上的死者很像,还有鼻子。
“你好,我是本次案件的负责人,我叫高智。我们有些问题要问您,请您配合一下调查。”高队侧了一下身,“小王,小齐,过来一下。”
惠兰心里明白,这还不是怀疑自己,例行问话而已。
接着过来了两个警员,“去卧室吧,这里人太多……”唐小川尴尬的插进话来,紧张的看了一下高队,脸上有种不自然的苦笑。
三个人进了卧室,走在后面的一个警员关上了门,这是父亲的卧室,书桌前有把椅子,惠兰坐到椅子上,两个警员的其中一个刚要出去,又转身进来,嘴里喃喃着“不能破坏现场……”,惠兰起身坐到床上,指着椅子说,“你们坐这吧,容易记录。”
警员也没有推辞,坐了下来。
“姓名?”站着的警察问,坐下来的警员负责记录。
“徐惠兰”,惠兰答道。
“和死者的关系?”
“父女”
“你的职业?”
“医生。”
“哪家医院?”
“中心医院”
“请说一下您今晚的行程。”
惠兰是有一种想要直截了当的说人是我杀的,把我带走的冲动的,但是她知道现在还不能说,她还有一些事没有处理完。
“今晚我下了班,一直在我家。”
“你家?难道你不住这里?”
“我两年前毕业工作以后就不住这里了。”
“死者还有其他亲属吗?比如,你的母亲?”警察继续问到。
“母亲……”惠兰的眼慢慢的垂下,右手摸了一下左手的手镯,然后就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母亲两年以前,出了车祸。人没救回来。”
“哦,抱歉,你知道,这是我们的工作。”
“没事。”惠兰轻轻的回答道。
“您父亲,有什么仇人吗?我是在问,有没有仇杀的可能性?”
“这个我不很清楚,他的工作一直都是他在处理。”
然后是一些其他的问题,惠兰签了字,两个警员便出去了,她在床上坐了五分钟,正要站起来,唐小川推门而入。
“打算怎么办?局里要把徐叔叔的尸体先放到太平间,技侦的同事要进一步的检查结果,丧事暂时还办不了。”
“我知道,没事。”
“怎么突然就!哎呀,惠兰姐,你可要挺住,杀徐叔的凶手我一定把他抓出来,狠狠地教训他!血债血偿!”
惠兰心里苦笑着,这个孩子,我就在你面前,你要怎么血债血偿呢?
“刀口平整,看上去没有太大的挣扎,但是凶器没有找到,从伤口的深度和角度来看,颈动脉扎的很准,直接切到咽喉,气管和血管一起大面积破坏,真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人这么丧心病狂。”唐小川继续往下说着,惠兰看着他,一动不动。
外面一阵嘈杂声,“集合!”
然后是一阵工作安排的声音,现场留了执勤人员,其他的带回,尸体被包裹了起来带走了,屋内是一些带着标记牌子的各种划线。惠兰也起身,回到了她自己的家。
她还有一些事没有完成,准确的说,是一件事——她还得杀一个人。
惠兰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夜里十一点了,就是这个时间居然还有电话打进来,是下午那个李爱罗的号码,惠兰不耐烦的接起电话,“干什么?有事?”
“徐惠兰,是我李爱罗,我觉得你应该是需要一个律师,现在还没有找到犯罪嫌疑人,你最近将要面临许多复杂的事要处理,我想我能够帮上您。”
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惠兰想,我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明天中午见面谈吧,时候不早了。”
“好的。”那边声音明显的轻松下来,干净利索的挂了电话。
她有些疲惫了,但她也不打算再洗一个澡,她觉得稍微有点饿,从刚才坐的沙发上起身,打开冰箱,随即又关上,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涌了上来,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又回去坐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今天,她完成了这么多年一直想要完成的行动,不动声色的。她点了一颗烟,慢慢抽了几口,又是一阵咳嗽。
她终于在今天,杀了两个人,等一会将会有第三个。就在今天,她所在的心胸外科科室的病房里,一个患者因“心房颤动”使用过量的奎尼丁诱发心房内血栓脱落,引起脑栓塞或心肌梗死而突然死亡,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前些日子因为心脏的问题住进的医院。
“感觉好极了”,她心里这样想着,又抽了几口烟,烟灰肆无忌惮的掉着,她还不太会将烟灰弹掉,不过她也无所谓了。反正,这烟也抽不了很长的时间。
烟抽了得有十五六分钟的样子,吸完了,她随手往垃圾桶里一丢,磁拉一声,里面有下午倒进去的一些水,惠兰起身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带着一把水果刀。
惠兰把刀放在眼前的茶几上,脑子里想了一些事情,她从兜里掏出来一封早就写好的信,拿起笔在后面加上了几行话,点点头,然后放在茶几中央,用果盘压住一角。
就这样,呆呆的坐着,窗户对面很远处的一座建筑的顶上闪烁的霓虹灯熄灭了,这是已经到了零点的标志。
惠兰想了一下,也没有犹豫,拿起刀对准自己的咽喉,用一个猛地力气扎了下去,干净利索的扎了进去,然后是一阵“咳咳咳……”的声音,血慢慢流着,生命的本能使尸体在挣扎,然后便不在动了。
报案的是李爱罗,其实就算李爱罗不报案,警察也很快能发现这件事,毕竟惠兰需要协助警方进行调查。
高队长一脸苦相的抽着烟,这个案子太简单了,结果已经都已明朗,只不过,手法和做案人的勇气,他倒是第一次见。
唐小川已经快要崩溃了,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案子的事实,他手里拿着桌上压着的信,看着以一种扭曲但是很释然的形态死在自己面前的惠兰姐姐,他还是不能接受。
李爱罗更是忙前忙后,他心里也和乱麻一样,从唐丹妮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到惠兰的时候他便心生爱慕,当时便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期待着有一天惠兰能够联系他,昨天刚想通过帮助惠兰处理事情增进感情,现在又是这样一个结局。
警察很快就走了,唐小川负责料理了整个徐叔叔和徐惠兰的后事,徐叔的骨灰安葬在了公墓,惠兰的,唐小川把她带回了老家,和她出车祸亡去单位母亲葬在一起,这不是他自作主张的安排,那封信上面,写的很清楚要这么做。
有点深秋的意思了。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被批掉了,换成了高队):
您好,我是徐惠兰,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在办案,这是肯定的,旁边也会有我的尸体,冰冷的水果刀和我冰冷的躯壳一起富有冲击力的展现在您的面前,请不要为了这样的场景担惊受怕。
都说自杀是懦弱的,我承认,面对司法的宣判来说,我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的一生,当然,我有罪,我并不试图逃避。要知道,自杀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真正的自杀是一种节奏均匀、训练有素、必然发生的事情。人们武断地说:“自杀是自私的行为。”有人甚至说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懦弱的攻击,其实我想说,自杀跟懦弱无关——它需要非常的勇气。
但是,假如我就这么随风而去,在您头上必定悬索着一把疑问的利剑,您必定会选择出动大量的警力、物力、财力来破解这个案子,连我父亲被杀的案子一起,你会调查很多与我,与我父亲有关的人,这件事如果引起媒体的关注,你可能还要承受更多倍的压力。
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不论如何,这件事都和您没有关系,该有罪的人需要得到惩罚,无罪的人也必定要得到宽慰,这样生者才有生的希望,冤死的灵魂才有地方安息。
在你心中的疑问,我也很清楚,关于我父亲的死,是的,是我在今天(没有改动),用一把将要杀死我自己的水果刀杀死的他,想知道为什么吗?两年以前,我本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是他,导演了我妈的车祸,让一个美丽的母亲因此而丧生,亲手杀死自己妻子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多,话说回来,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更是少数。
在我父亲卧室的床下面,可以找到一张吊车联系的名片,上面的人你可以调查一下,这个人叫李振。
我在想问,两年的时间,就能换我母亲一条生命吗?法律有时候也还真是不公平,一条鲜活的生命,本来应该享受生活的年纪,我已马上要工作,打算好好孝敬一下她的。然而,父亲却对她痛下杀手,现在问题解决了,这两个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李振将死于心颤,父亲将死于我手里的匕首,这就是他们的下场。事情貌似没有一个动因,动因很简单,父亲一直是一个施暴者,十几年如一日的虐待着我脆弱的母亲,但是刚强的她并没有妥协,她还在继续的工作,很长时间,她白天去上班,晚上回去要经受非人的待遇,两年以前的一个日子,母亲经营的服装店赢得了一个大生意,祝贺的人络绎不绝,严重人格障碍的父亲打了那个卡片上的电话,和司机谈好价码,在母亲回家经过的向阳路口,以一种刹车不及时的剧本撞向母亲的轿车。
这个事实你必须相信,(这里有插入符号),因为我已在和父亲最后的谈话中得到了证实。
我是可悲的,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但我又必须这么做,我不是司法者,去遵循程序带给我的正义,去从程序里找到来以慰藉我的那些个别的闪光的点,我做不到,时间太长了,并且我没有证人,或许证明上半天最后的判决只不过因为都是我的假设而失败,我不愿意做那样的尝试。
唐小川,你不要为了我悲伤,十年以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脸上开满了花,十年以后,姐姐也让你看看我身上开满花的样子,咱俩算是扯平了,我没有遗憾,唯一的愧疚就是剩下的事情都得由你来照料了,我的银行卡在我的口袋里,密码是号码的后六位,把里面的钱拿出来办丧事,剩下的给我二叔,我妈死的时候他也费心了,可怜的人,竟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才是杀人的恶魔。
时间是退不回去的,我知道这是一趟单行的旅途,我没有同伴,但我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感觉人生宽慰,抛弃所有的一切,我能看的明白,这是命运的必然。像叶落归根一样的自然,我们必须承认,所有的人世间的事情,发生了,自然有它发生的原因,历史不容改变,也无法改变,我们都是时间洪流里面的牺牲品。
妄图挣扎以改变世界的人必定是徒劳的,几代人心酸的努力或许在某一天就可能因为一个蹩脚的政治家或者一个愚蠢的将军的一支钢笔而顷刻化为乌有,短暂的改变,在时间的洪流中,不过是一瞬。如樱花散落,流星开在空中。
但是,该相信的还是要相信才是,请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与母亲安葬,父亲的骨灰就埋在公墓吧,如果我有灵魂,自然会回到母亲的身边。我可能也会马不停蹄的进入轮回,十五六年以后,我可能会再次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的男孩,他也可能还是在生着水痘,我会再次成为医生,如果碰到这样的事,可能还会有这样的结果。
这是我的宿命。
请联系李爱罗律师,关于我的,能处理的事情请交由他处理。请在卡里抽取一部分钱来给他。
谢谢。
惠兰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