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傑□陳流:畫室里的河流(上)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陈流  1973年生于昆明。1996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云南艺术学院美术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云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水彩艺委会委员。



1

时光的品质怎么都会左右人的心情。薄暮时分,因事去画家陈绕光、李秀夫妇家串门儿——住在同一个院子,也常有走动——缓缓行去,眼前惟黄昏中渐浓渐深的林荫花影,事后才明白,也许合该在那个黄昏与陈流的新作《天空界》相遇——有时我还真相信事由天定。薄暮中的天空与大地靠得最近融得最深,闲逸的宁静随心的懈怠,让人走起路来怎么都散漫轻快。最爱一天中这最好的时光——总嫌中午的明亮太过通透,子夜的幽暗太过壅塞,倒是薄暮这明暗兼具的暧昧千皱百褶的光影,鬼魅般地惑人又丝绸般地养眼,总让人在销魂的惬意中浮想联翩。

说来从李秀的父亲李乔先生起,与他们一家三代稔熟到这般程度,怎么都是缘分。先认识的是李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正书生落难百花凋零之时,我们在同一家企业做事。往事不堪回首,倒会在回想中显出它凄然的美丽。其时读书人正经受灵魂长拷,世事的艰辛却没能销蚀有志者对未来的寻求。李秀不久便以版画《毕业归来》蜚声画坛,转眼去做了专业画家,从此断了联系。不意我因一点机缘到一个文化机构做事,竟在那里见到李秀的父亲,我心仪已久的老作家李乔,而后数度与老人家一起外出采风,一起在翠湖边散步,也一同经历着世界诡谲的风云变幻人间悲怆的人事沉浮。我们都叫他乔公,出于尊敬,也亲昵。在台儿庄大战中九死一生的乔公一向洒脱不羁,平和谦逊,淡定惊人。“文革”中开他的“批判会”正热闹呢,他竟向“造反派”请假曰:“对不起,我得先去做做操活动活动筋骨。”原来老人每天都要做他那套自创的健身操,风雨无阻。那情景我无缘得见,却在一次同行去西双版纳,在一个路边小亭休息时,目睹了精彩一幕:等我打了个盹醒来,见乔公正在公路中间做操,吓得我慌忙把他拉到路边,说要是汽车来了撞着你,怎么了得?乔公倒说:没得事,哪个敢撞我?堪称朝夕相见的多年间,无论拊掌闲聊或对坐晤谈,总得以聆听乔公父执般的、掏心窝子的话,得到他倾心的帮扶,那浓重的滇南石屏方言口音,至今想来心里仍满是温馨。

与这个有着艺术渊源的家庭,联系就这么延续至今,偶有感念,也留下点文字,如同在那条家族长河边流连时捡到的几枚贝壳,虽小却涛声浪影都在其中。人生世事神秘得很,有时真说不清偶尔的相识,怎么会那么长久地温馨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魚》系列



2

带着那种神秘的闲暇与远久的眷顾,那晚我在李秀家小坐叙谈了个把时辰。说完一点小事,临走时李秀说:陈流又有些新画了,得空你愿不愿意看看啊,去他的画室?陈流是他们的次子。一个做母亲的请她朋友去看她孩子的画作,家常得很。我喜欢陈流的画,倒一直没去过陈流的画室——恰如早就见过一条大河诡谲的清澈奔涌的明艳,倒无缘见到那条大河的源头。想象中去造访一位画家的画室,如同去一个作家的书房,多少有些探秘的意味,堪称幸运,但弄不好又像品尝盛宴美餐者,未必要亲去乱麻麻的厨房,会倒胃口。“画室”无非画家的“厨房”,即便换成“工作间”一词,加上“窥视”这个动作,也会因“工作间”一语中性的冷漠、呆板,无法从视觉上激发想象力,让人觉得了无意趣。但日本的妹尾河童《窥视工作间》一书,倒打破了这种定势,给他窥视过的日本画家须田剋太就说:“他好像坐在直升机上一样,从上边完全驾驭了我的房间。这种方法让房间的主人看到了连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实体,完全是一种新的视角。”这么一想,倒真想“坐在直升机上”,去陈流的画室“窥视”一番。

于是我说去啊,为什么不去?心想在诱人的薄暮时分做的约定,必是个美丽的约定。临行我随口问陈流的新作都是些什么画,陈绕光先生说:好像叫《天空界》吧,油画。

回家时夜色渐深渐浓。哦,《天空界》画了些什么呢?好看吗?抬头望去,夜空澄碧,星光隐约,倒不见河汉横斜流星飞度,可那种深邃的寂寥浩荡的空无,怎么都让人发探秘寻幽之雅兴:《天空界》里的天空,是我头顶的这片天空吗?这样的天空当可入画,也合该入画,可那到底会是些什么样的画呢?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魚》系列



3

时下几乎随处可见的那种灿烂的慌张,总让世事变得出人意料。没料到陈流的画室竟藏在一所大学边缘,躲在一幢二十世纪建造的老楼里。或许真正的艺术总置身在社会边缘,不惟远离热闹、轰动,甚或诞生之初便注定会遭遇寂寞——那么一想,稍稍有些发堵的心里,倒骤然浮起个令人兴奋的疑团:陈流的那些画,从学画早期的零散之作,到《鱼系列》《破碎的天空》,再到那天随后看到的《天空界》,如果要填“出生地”,难道都该是那幢老楼?

陈流说“到了”时,面对那幢楼,我的诧异无法掩饰:敞旧甚而粗陋,看上去怎么都不像画家该住的地方——那或是我的错,想象中,画家的画室该美妙风雅得多。其实那幢楼跟走向画室的那段路倒般配得很,仄狭清静,世俗幽深,无人打理的花草尽管零星透出一点生机,顽强的惨淡到底还是让人觉出了些寂寞的凄清。没什么特别之处,遑论优雅?上楼,楼道陡峭逼窄,光线晦暗,让人像走向谍情电影里某个秘密接头所在。终于坐下跟陈流聊天,从教学到创作,从不久前的两次欧洲之行,到简直近乎调皮捣蛋的童年……话语的情境尽皆我从没到过的隐秘之地,有些甚至纯属隐私级别的趣事、糗事,诸如爬树、翻墙,捞鱼、摸虾,打弹弓、滚铁环,逮蛐蛐、抓蝈蝈,看连环画里的《西游》《三国》和《水浒》,甚至向弱势同学“拔毛”,收取“买路钱”,又不敢拿回家,只好藏在某个秘密之处等等——好多连他父母都闻所未闻。李秀惊诧不已,说你这个家伙太坏了!还干过这些事?李秀难忘的,是陈流打小就爱画画,胆子特大。那年陈流正上小学,竟悄悄以一幅生动的版画《森林里的孩子》参赛得奖,电视台导演硬要陈流出席晚会,消息来得突然,李秀竟怎么都找不出一条没补丁的裤子给陈流穿,眼睁睁看着儿子穿着那条膝盖上有破洞的裤子在台上晃悠,弄得她好心酸好难过,至今都还会做梦给陈流买裤子……

我听了,想笑又没敢笑。其实那些看似荒诞、顽皮的恶作剧,在在透露出一个艺术家成长的秘密:名人也是人,不是神。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尽人皆知,至少在中国如此。杜拉斯若到法国以外某个书展签售,“杜丝”们笃定把她围得水泄不通,签名合影都要排队,回到巴黎,也会有人向她表示敬意,可在塞纳河右岸,认出她的人最多朝她行个注目礼,如果去咖啡馆小坐,必定形单影只,少有人搭理她,越靠近她住的那幢楼,越没人对她留意,到她住的那幢楼里,别说赏识她,等待她的只是闲言碎语——既应了“远香近臭”那句古话,也道出名人也是常人,谁不是像那些河流,是从涓涓细流慢慢成为长江大河的?幼小过,清澈过,也肮脏过,泥沙俱下过,奔涌过,也踌躇不前过。难怪电视里的名人访谈节目,编导总会找些名人多年不见的同窗、同事甚至邻居突然上场,抖出些名人的往事、糗事,从不雅绰号到失范举止,从情感伤痛到事业低潮——人要没经历过如此种种哪会平白成功?名人的创造性劳作固然给我们增添了生活乐趣,可名人毕竟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得吃喝拉撒睡,太过高看,会让自己失落。反之,常有普通人的淡淡眼光环绕左右,未必就不是名人的福气——天天端着架子做名人,不累死才怪!何况陈流的那些趣事、糗事,尽皆由他自己道来,实在好玩得很!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魚》系列



4

“画室里的河流”一语就在那时突然闪现,走向那间画室的路程,瞬即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隐喻:江河源头似乎从来都在人们难以知晓的隐秘之处,人迹罕至的冰川,深陷崖缝的潜流,甚至茫茫草原无边沼泽里某个肉眼无以抵达之处。穿过校园去那个画室恰如逆流而上,去寻找河流的源头。陈流在前面引路。他就在那所大学做事,三十二岁破格做教授,眼下也才三十四岁。那所大学我以前去过,却没去过那幢楼,更不晓得其中某一间乃一位年轻画家的画室。房子老旧得近乎苍茫,老到他的父母,一对艺术伴侣曾在那里度日、作画。陈流那时还是个孩子,聪颖却顽皮,就在那间屋子那所大学里玩耍,在玩耍中长大。房子显见是二十世纪所盖,八十年代或更早,不会更晚。四楼,不惟光线难说敞亮,连格局、开间、墙体、门窗,也在透出那个年代窘迫的挤压困顿的局促。

艺术生长的空间似乎总是狭窄。然对于艺术,窄狭未必不好,空旷未必就好。去过另一些画室,阔大得空旷,甚至热闹,艺术学徒、艺术中介你来我往络绎不绝。以旧时工场改成的画室、画廊和展厅接踵相连,钢筋水泥构建的巨大空间,怎么都显得生涩冷漠,即便艺术的进驻让它稍显温软,但两种格格不入的东西真要融合,终归不易。据说当初选定那里,大半缘由出于对市场的渴望。艺术当然需要市场,然太过强势的市场化诉求,势必会遮蔽艺术家的直觉与灵感。置身在那样的画室,画家显然无法抗拒市场法则,对“市场需求”的唯命是从,会驱使他们以供货商的快捷方式,批量生产连他们自己或许都不愿画的画:某些简单物体,据说大义深藏;某种固定形象,据说风行世界,行情年年看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偶尔听说,那些所谓的“画”,得到了域外某些“行家”甚至机构的认可与青睐。匪夷所思,我不屑一顾,满心悲哀。不是么?以不断重复他人甚至自己的“艺术制造”代替艺术创造,最终便只能是艺术家以丧失艺术直觉的惨重代价,换取市场的认可。徜徉在那个作坊式的艺术生产工场,我在近乎喧腾的繁荣中看到的,倒是血肉横飞的厮杀。变化、探索或许也有,与其说那是出于艺术家的内心和灵魂,倒不如说是在那样血腥的厮杀中东躲西闪,曲意奉迎以求生存。正是在那里,我头一次体味到了艺术世界里那种灿烂的慌张。中国当代艺术的生态混乱已到了惊人程度,当代艺术拍卖中屡屡遭遇“谎言共同体”炮制的“天价作局”,让人没法不为它的前途担惊受怕。毕加索说:“一旦艺术得到认可,它就不值一钱。任何值得一做的事物,都不会得到承认的。”那样的认可其实是假认可。艺术的评判标准从来不在价格,而在时间的检验。说到底,艺术需要自由的立场,需要创新。毕加索始终坚持的正是这个立场,永不归属于什么流派,却自成一派,并以此诠释着对艺术家来说不可或缺的自由的定义:自由没有止境,自由正是不停的追求——就像河流。河流始终是自由的,艺术的河流尤其如此。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5

陈流的画室,实体空间虽小,艺术空间却大——看来大或小不惟在空间,更在视野。相连的三间小屋,一间是真正的画室,一间用来堆放成画和画框,一间勉强可叫做休憩室,没有沙发、躺椅,绝非“象牙塔”,能让人落座的,惟几个云南乡间常见的小板凳,却上下几层,满满当当,零零碎碎,尽皆从各地搜罗来的宝贝,中外古今,或精致华美,或土得掉渣,几乎每件都能让人梦回前朝,将人带到某个遥远的艺术国度:从柬埔寨、印度淘来的神像、木雕,从偏远的乡旮旯寻来的瓦当、吞口,从即将拆迁的城中村里谋来的花板、格窗,以及各式让人意想不到的小饰件、小玩意儿——物是历史的载体,总比时间活得更长久。身在那个画室,我总能隐约听到水流的声音,或舒缓或湍急,或凝滞或奔腾……初,以为那是我的幻觉,慢慢才明白那是面对那种情景的真实感受。水声不断传来,涌进我耳我心,充盈天地。也许就像所有艺术家一样,画室里还真有一条河:时间之河,生命之河,艺术之河。一个画家的画室,他在画室里的思索、创造和劳作,他的整个生命,就该是一条河流,永远在流淌,在奔行,才不致沦为既无进口也没出口的一潭死水。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想象陈流身处其间,尽管空间敞旧狭窄,却温馨雅静,怡然自得。毕竟,那是他从小熟悉的人间。置身于熟悉的环境,艺术家怎么都会忘掉那个空间的狭窄、幽暗甚至拥挤,专注、专一,全身心投入创作,无须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何况那里离教学楼不远,离人世就更近——临街那边的窗口,喧嚣的市声隐隐沉沉。早早晚晚,稍有空闲,陈流便能方便自如地,从某个公众空间回归自己的艺术领地,于刹那间抖掉来自俗世纷纭的搅扰,专注地打量那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带着一丝微笑,或一脸严肃,他眯缝起眼睛,把目光投向他正在进行中的绘画,审视他悄然创建的艺术王国:那是个神灵出没的世界,也是个充盈着人间冷暖的世界;既清凉悄寂,又热烈奔放;虚拟遥远得只能想象,也具象明晰得如在眼前;缤纷的童真,融合着稚气的成熟;近乎荒诞的构图,透露出智者飘逸的沉思;看一眼,怎么都让人叫绝。

——艺术的视看就在那样的一瞥中再度开始,或深情,或疑惑。我熟悉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视看。作为画家,他心中必有一条河。而画室里那条曾经汹涌在陈流心中、似有若无的河流的淙淙水声,此刻在我耳边再度响起,回荡。思绪如蚱艋小舟,沿着那条想象中的大河逆流而上,悠然回到从前,去探访源头。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6

多年前,因事去拜访已届米寿之年的乔公,我才头一次面对陈流的画作。坐下后,见客厅里挂有几幅画。二楼,光线不算好,眼前倒突然一亮。画的是一些鱼。简朴的客厅,“鱼”是惟一装饰。打小在长江边长大,听惯了船公号子渔樵小调,对江河我总有一种深深的依恋,对鱼更有一种至亲至性的熟悉与敏感:自由,轻盈,优美。许多艰涩的日子,因有了那条江那些鱼才变得庶可忍耐。画上那些“鱼”我倒从没见过,浓重如墨,又栩栩如生,越看越喜欢。坐在客厅里,边聊边不时地看看那些鱼。那是些非同寻常的鱼。禁不住那熟悉的陌生酷肖的描摹的诱惑,起身端详。署名陈流。哦,我知道了,那是乔公的外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为纪念乔公八十寿辰,我主持的一份杂志,刊载过一些文章和乔公的一幅肖像速写,作者正是陈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却早已开始习画。从此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听说名字正是他外公李乔取的——流。我想那该是个动词:流动、流淌、流奔、流泻……

如今想来,包括乔公那幅头像速写在内的一大批画作,或可看作是陈流画室里那条河流的出发地。真正的河流一旦出发,便不会停止它的奔流、它的追寻,其间或有千折百回,甚而礁石的阻截山峡的封堵,可一旦从那里出发,便一直一直地奔行而去,永远在奔向大海的路上。

我就那样看到了那些“鱼”。真惊异于陈流的眼睛,或说目光——他怎么会看到那些“鱼”,又怎么能看清那些“鱼”,看透那些“鱼”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联系?据说陈流打小就喜欢昆虫鱼虾、猫猫狗狗。那些与我们共居于同一个地球的小生灵,会不时地出现在陈流的画作中。看过他那组以小狗为主角的水彩,写实性的逼真,辅以卡通式的夸张,个个憨态可掬,情态可爱,硬是把水彩弄得像油画,没一幅不让人喜欢,不让人感到世间那些小生灵的可爱,绝非老于世故性情寡淡者可为。据说一个悲惨的童年和成为作家前的丰富经历,乃一个作家的最大财富,想来画家同样如此——倒是童年无须非要悲惨,有趣就好。可天性和儿时的喜好亦非决定一个艺术家日后去向的惟一。画家的成长既有赖于童年的兴致,更有赖后天的训练,惟将自然的视看变成艺术的视看,方能成就一双真正的画家之眼。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7

画家之眼,非常人之眼。对于画家,视看是创作的全部,既是艺术,也是方法,是创作的出发与归宿。恰如梅洛·庞蒂所说:“无论如何,他画画是因为他看见了,因为这个世界,至少有过一次,在他的头脑里刻下了看见物的密码。”(转引自《画家的眼睛——梅洛·庞蒂与艺术创作活动中的视看》,下同。)没有“视看”环节,绘画就不可想象。大千世界,万物争荣。画鱼,先得看到鱼。可看到并非画出。鱼普普通通,游进陈流的画,便成了一个寓言。画里的确是鱼,又非常鱼。通常我们看到的鱼,不在齐白石的水墨小品里,就在池塘里、在鱼缸里、在餐桌上。无非闲情雅趣,或美味佳肴。作为一种绘画表达,陈流的“鱼”透露出来的,则是别一种思绪,鲜活而又森然,令人警醒:那些“鱼”尽皆处于鲜活态与死亡态之间,处于生与死之间。画家经视看捕捉到的,是生命即将脱离躯体的那一瞬。鱼都大张着嘴,像弥留的亲人,拼命呼气,喘息,挣扎,与死亡做着最后的搏斗,但在那样的环境,“鱼”无论怎样坚韧,结果恐怕都会叫人绝望。《鱼之八》,一条鱼,嘴巴张成圆形,成地狱,成黑洞,散发着死亡的恐怖。对于生命,那个时刻充满哲学意味。哲学的最高境界,生命的全部奥秘,就是生与死。甚至陈流展示的,也并非鱼濒临死亡的自然状态。像任何生命一样,鱼都会面临生死。陈流的“鱼”不是对自然鱼的生死记录与描摹。稍加留意,就可见那些“鱼”竟然都不在水里,倒是在某个容器里,竹篮、瓷盘,或裸露坚硬的碎石地。鱼的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异,离开水的鱼当然必死无疑。《鱼之七》里,鱼甚至被抛进一个长方形盘子,周围堆满了螺母、螺栓和金属构件。那些工业化的碎片,尽管已经废旧锈蚀,倒依然坚硬冷漠。这一或许出于对最日常的视看的思索,在陈流以报废汽车为对象的那组画里,终于成了自觉。画家剥开汽车这一现代工业文明怪物的美丽外壳,让我们看到了汽车那些龇牙咧嘴、坚硬冷漠的躯壳、部件,也看到了它内里那些已然腐败变质的肠肠肚肚,就像一群魔怪。惊心动魄。忧虑与痛心,无可掩饰。毫无疑问,废旧汽车无非艺术家选取的一个象征。当今日益严重的能源危机与生态恶化,从现实角度再一次印证了画家那种前瞻性忧虑的价值意义所在:“工业化”挤压着生活与生命,“鱼”在死去,大地在死去。人类赖以诗意栖居的大地,成了所谓人类文明的垃圾场。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8

自然不等于艺术,不等于绘画,原因尽在视看的不同。日常性的视看,鱼是世间姿态最优美的动物,最美味的食品。鱼的灵巧和自由游动,鱼作为与最自由的元素——水相处紧密的动物,总让艺术家浮想联翩。传统文化中,对鱼的文化视看甚至有了神性。传说中的鱼,是鲲、鹏的祖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止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止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鹏正是由鱼演变而来。鱼因此是自由的符号,也是飞翔的前身,是人类理想的寄托。向来喜欢小动物的陈流对“鱼”的视看,则从熟常中看出了异常,看出了隐忧,看出了自由在某种程度上的严重缺失。鱼之将死,意味着灵动变成了呆板,自由变成了禁锢——如缕忧思,其悲亦深。

问题在从那样的视看到最后的作品,其中必有一次飞跃,亦必有一次表达的选择。从视看到选择再到表达,每一环节都无时不考量着画家的智慧与灵性。先看到的是鱼,一条条真正的鱼,活蹦乱跳的鱼,而非观念。而纯属“观念”的绘画,往往轻视形象,倚重观念,即便付诸形象,亦取某种简单至极的形象,甚至连那个形象都被夸张被扭曲变形。然后他们自称那就是所谓的“前卫”“先锋”,以为由此便赢得了艺术的“高贵”。出于这一错觉,功力欠缺的画者,往往无力对艺术对象给予准确的表达,只能靠所谓“观念”维系自己的生存,以掩盖功力的欠缺。当“观念”明显作为一种附着之物浮在形象之上成为艺术品的重心时,那样的艺术便无异于口号和招贴,苍白,流俗,甚而拙劣。偶一为之或尚无不可,一味地贩卖,便与真正的艺术失之千里。

其实,有时高贵就是适度的“保守”。艺术也一样,既不墨守成规,也不盲目“前卫”,方能成就艺术大家。陈流的画,看似写实,却“超写实”。写实显示坚实的功底,超写实透露深层的思索。陈流的那些“鱼”都很好看,又远不止于好看。好看在它确实是鱼,笔触的精细,甚至超出摄影;不止于好看是它有思索,思索让对象从现实中自然地浮出,成为艺术。“只有灵魂才能达到灵魂”,而“风格是给思想抹上起防腐作用的香料”(《布罗思散文选》)。优秀的画作,首先是一幅画,具备优秀画作的全部要素:构图、技法、色彩、明暗甚至笔触,无一不精细甚而精美。然后,才是画家的思索、思想,借助形象的表达。这一过程的完成,有赖于画家“艺术的视看”。在艺术的视看中,艺术与思索同时启程,如华贵的双辕马车,铿锵而行,轰然而至。“眼睛看见了世界,也看见了世界要成为绘画所缺少的东西,更看见了绘画要成为它自己所缺少的东西,以及在调色板上绘画所等待的颜色。”(梅洛·庞蒂语)这里,所谓绘画要成为它自己所缺少的东西,是形象;世界要成为绘画所缺少的东西,是思想。而“在调色板上绘画所等待的颜色”,无疑就是表达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9

对生命意义的苦苦思索,对人类及其生存环境的倾心关注,乃陈流的一贯,远不止于“鱼”。稍加留意,那样的关注几乎比比皆是。花瓶里,荷已干枯畸变,像木乃伊。中外古今,以荷花入画者众,大多清碧静雅,孤芳自赏,小品斗方,只堪士大夫茶余饭后的把玩,自恋情结既浓且郁。与传统静物花卉截然不同,陈流的《荷》再次毅然摒弃了荷的鲜活态,选取了垂死态。其时生命流程戛然终止。美丽清雅的荷,成了丑陋枯槁的荷。美的凋谢,怎么都是生命的无奈。与某些病态艺术专注于世间之丑的畸态不一样,陈流的审丑,并非缘自审美旨趣的畸变,而是借此发出警示:包括人类自己在内,生命既坚韧,又脆弱,须百倍珍惜。如他所说,“‘美’之外的世界有着强大的生命力,通过它我们能看清事物的两面性,看到真实的事物的本质,从而更有力地把人们从理想化的世界中唤醒”(陈流:《审美之外的世界》,《艺术生活空间》艺术家丛集〔十〕),其实还远不止于此,它还能将沉醉于“美”之中看不到美可能被毁灭或正在被毁灭的人们从虚渺的乐观中唤醒,将人从对自然之变、世事之变的麻木中唤醒。

(未完待續)

   


图片发自简书App

(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湯世傑之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均為陳流畫作。)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457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837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696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183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57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105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520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211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82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74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53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13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76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97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74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89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83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阿木最近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加了微信,也聊了扣扣,在阿木的热情主动下也出去见过几次,就是关系一直不温不火,...
    叫我豌豆公主阅读 1,055评论 0 0
  • runtime 1,支持nil发送消息 2,支持selector为空(就是方法为空,selector也能识别) r...
    西门魏国阅读 1,128评论 1 6
  • 虽然留言给工程刘经理,但他未必会去做,因为他就算不做,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就仗着这点能耐,在公司里为所欲为,一点...
    一念间_阅读 111评论 0 0
  • 劳怡珂劳怡栋阅读 127评论 0 0
  • 在《镜花缘》一书中,有一个“礼乐之邦”君子国。此国中,“耕者让田畔,行者让路。土庶人等,无论富贵贫贱,举...
    德厚_fa26阅读 656评论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