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灯一排排灭了,午饭时残余的喧哗陷入了昏暗,陈墨坐在离窗户不远不近的地方吃着刚打的热乎的饭。
她喜欢这个时间,如同喜欢滚烫的热水慢慢变温,正午的骄阳缓缓坠落,下过雨的窗台渐渐干涸。最热情最疯狂最快乐的时间过去之后残存的温度,就是世界给的温柔。那种缓慢的变化,像是长情的吻或者深情的回眸。
这些天天空总是白色,倒不是病人脸上的那种苍白,也不是床单干净的白色,许是受着雾霾的影响,是混沌的白色。最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颜色,至少,对陈墨来说是这样。
陈墨每天早上醒来,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她四肢纤细,睡眼惺忪,侧脸瘦削,还未好好梳理的蓬松的长发一直垂下来,好像能将她包裹。窗户就在她背后,窗外的夜晚半梦半醒,从屋内看向窗外,只看得清陈墨在窗前的黑色剪影。
陈墨那个时候其实是在怔怔的看着窗外,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很像下雪了。
在故乡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前一夜陈墨在月光里了无心事地睡去,第二天在昏暗的天光中醒来,怔忪之后,看见窗外洁白的雪。大地好像冻僵了一样一言不发,人们贪恋屋内的温暖迟迟不愿出门,漫山,满树,全都是雪。陈墨会用手指触碰窗户,窗户冰凉,很快就能让手指感觉不到温度。她喜欢那种冰凉,亦如毫无缘由地喜欢那句“一片冰心在玉壶”。
可能因为出生在下雪的季节,陈墨从小就喜欢冬天,也一直热爱着北方。北方的雪,北方的国,都是她的理想天地。她梦想有一天,能够去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在雪地中伫立成一尊雕像,连睫毛上都是冰雪,看着无边无际的雪,尘归尘,土归土,她的血肉,全部交给大雪。
可惜梦想,梦中所想而已。
陈墨还是要读书和学习的。她认认真真从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惊奇地发现,最爱的语文课,也就十二年的寿命。她还记得语文课本里的很多文章和诗句,有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涛尽”,有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和“低头思故乡”,还有杨万里“小荷才露尖尖角”……这些是经典篇目。可是陈墨最喜欢的,却是《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人鸟声俱绝,寒风凛冽,天地一白,独自看雪,偶见一相同志趣的人,干几碗酒驱寒,闲聊几句,互相道别。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却有了雪中畅饮的交情,之后相忘于江湖。多年后记不得当时对饮时的容颜,却记得寒风凛冽,天地一白,酒的辛辣与畅饮的痛快。
——陈墨以为,这是人世间第二温暖的事。
第一温暖的事,大概是晒晒太阳吧。
有三两好友,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晃晃悠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什么都不想,晒一天太阳。屋子外是寒冷和严肃,屋子内是温暖和安谧。绿色植物蓬勃地生长着,甚至忘记了时令和季节。太阳的光变成温暖,温暖变成丝丝密密的痒,钻进皮肤、血液,从毛细血管直到心脏。一点一点暖起来,一天一天老下去。
陈墨是忽然发现自己老了的,有一天她整理自己杂乱的日记,拨开散落的灰尘,她看到一篇字迹幼稚的作文,《童年趣事》,哑然失笑。那时候身处童年,却恍然不觉,幻想自己是一个有责任的大人,讲述自己童年里尴尬的愚蠢的小事,现在真正成为了大人,“童年”真的成了童年,“趣事”依然有趣,却因明白了“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将这些隐藏,在不肯停留的时光里学会缄默。
收拾餐盘的嘈杂声音将陈墨从无尽的遐想里拉回来,饭都凉了,她匆匆吃完离开。留下了灰色的地面和没来得及下雪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