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坐在桌边,低头看着睡着的儿子,听着他呼吸匀长了,用手轻轻地舒展着他的额头。
此时的我,看着倒也像个慈祥的父亲。
一切安静了下来,几分钟前激烈的场面也安静了下来。
“怎么还没写完作业?”我刚查完宿舍回来。这会儿,高三的学生都逼着睡下了,三年级的儿子还在书桌前。
“写完了。”儿子伸了下腰,把作业本顺势递到我面前,“该你给我判了。”
“那你去洗漱准备睡觉吧,我来判作业。”为了早点干掉这些作业,让儿子早点睡,我没有来得及脱去外套。
“过来!”我平地起惊雷。
你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儿子从卫生间跑出来,脸上还挂着水珠。
我指着本子上的两个词语,“友情”和“有情”,问:“每个词语写两次,你怎么写得不一样?”儿子想要回答却又忍住了。
“你知道这两个词的含义么?”“知道。友情是好朋友之间的感情,有情是指人有情感。”
"那你为什么还写错?”
“我......”儿子再次忍住,没有讲出理由来。
“数学这道题也错了。除法算式一定得对齐数位。”
“爸爸,为什么非得对齐呢?”
是啊,为什么非得对齐呢?难道只是因为不对齐就错了么?我避开了儿子期盼的目光。
“还没有读英语呢?”妻子端着一杯水进来。
“明天再读英语吧,今天把作业上的错误改完就睡吧。”
“不行啊,那是今天的作业,不能不完成的。”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负责监督吧。”
“你?你根本顾不上管他。”
“我怎么不管了?”
战争一触即发。被窝里传过来儿子读英语的声音。
我心中涌过海浪,退潮时沙粒全留在了眼里。
2
漫步走在楼道里,洁白的墙壁上不见励志的标语,不见智慧的名言,只有学生们自己采集而来的植物标本,还有研究性学习的成果展示。
孩子们投之以好奇、探索,世界报之以丰富、精彩。
在扑面的成果之中,我找到了儿子的作品,《我眼中的李白》。一直以来他课外不过读些《米小圈上学记》《淘气包马小跳》,现在居然品味起李白来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扶了扶眼镜,眼角有泪。
楼道里传来弦声悠扬,笛声缕缕,连我这多年被禁锢的灵魂都在乐律中舒展开来。小水滴,小溪流,小石头,一路走过去,教室的名字爱意满满,含义隽远。
我看到儿子班是在吉他弹唱《天使的翅膀》。当初练琴之路将我父子二人整得焦头烂额,如今他却能将音乐中的情感融入自己体内。于音乐一途,我从没想过让他去考级,我只想他的生命中有一件乐器能陪着他,开心时,烦恼时,孤独时,喧闹时,都可以用音乐的方式与世界交流,或激昂,或低沉,或缓缓,或吼吼,将情绪释放而出。
相信你还在这里
从不曾离去
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
唱到高潮时,他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中居然有“爱而失去”的倾诉。我心中一颤,眼角有泪。
晨诵时间到了,孩子们开始诵读各具特色的诗歌。儿子和同学们一起诵读着李白的《孤兰》。之前,诵读古诗时儿子字正腔圆,宏亮端正,妻子还为此夸奖他读得好,可是不是所有的诗都是一种感觉啊。此时的他全非以往,眉头微蹙,一脸悲悯。
孤兰生幽园,
众草共芜没。
仿佛一株遗世而立的兰花,长在幽静深远的园子里,各种杂草将它掩没其中,无人可识。那兰花还要不要芳香?
我被他声音所感染,翻涌出一阵阵对于生命的思考。
若无清风吹,
香气为谁发。
待他吟出最后两句时,伴随追问散发而出的孤愤让我为之动容,眼角有泪。
数学课上,他们在挑战除法。老师给出的题目是“48如何平均分?”孩子们在课桌上用棋子模拟着各式办法,并在纸上一一记录。不一会儿,大家开始交流。有的说可以平均分成6份,每份8个,有的说可以平均分成4份,每份12 个,不时的有同学会帮助补充诸如“平均”等细节信息。老师引导着大家,认真观察,细心发现,如横向看和纵向看之间的关系等。
这时,儿子站起来,说,48可以平均分成48份,每份1个,也可以平均分成1份,每份48个。
话音刚落,同学立刻质疑,“这种方案我也考虑过,但48平均分成1份,每份48,这个有误。因为分成1份意味着没有分。”
“可是,48÷1=48呀!”
“但不可以如此解释啊。”
儿子经常有这种不同寻常的想法,我常常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我期待着老师的讲解,大家也同样期待着。
老师开始解释。除法不仅可以表示“等分”还可以表示“包含”,所以刚才的等式不能理解为等分成1份,而是表示里面包含着1个48。
随着老师深入解释,大家脸上渐渐浮上来豁然开朗的神色。儿子的想法还受到老师的鼓励。
“那不是搞怪的想法么?怎么还会被肯定呢?”我笑着摇摇着,眼角有泪。
为什么会有一片土地让人从踏上的那刻起就饱含泪水?是什么会使生命如此不断地被感动着?在泪水漫过眼眶的一刻,我走出了教室。
楼道里的墙上展现的还有数学科目的“脑图”,浮现在脑海里的知识演化成一幅幅美丽的图案,将知识与艺术有机结合,既清晰又美观。
我瞥见了儿子的“脑图”,是关于四则运算的,画得很条理,层层叠叠的方框犹如打开着一扇扇思维之门,而那歪歪曲曲的线条则如通往知识的路径。
不过他一定会嘲笑我看不懂他画的含义才会觉得那是歪歪曲曲的。
课间活动时间,孩子们奔向校园的各个场地,有的去打球,敏捷如猎豹,有的在跑步,矫健如羚羊,还有几个孩子互相倚靠着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沐浴着阳光,放空着思想,闲散得如同掠过天空的白鸽。
广场上一阵喧闹声传来,一群轮滑少年整装待发,儿子也在其中。嗯,这是他的强项,毕竟他3岁时就已经是广场上的轮滑小明星了。
一声哨响,轮子迅速滚动起来,小选手们如离弦箭矢般疾驰而去。他起跑时稍慢,(他肯定不愿意承认是体重的影响),但他正在加速。随着弧度侧身,内侧脚保持平衡,外侧脚用力摆动,儿子在最后的弯道实现了超越。
我不禁为他欢呼起来,他的同学们也一起跑过去祝贺他,场面激动地如同置身索契冬奥会短道速滑现场。
我为他的加油声,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满脑子儿子终点撞线时的画面,不知不觉走进了常春藤剧场。舞台上赵教师正在讲述着和孩子共读,策划,表演的故事。
感谢故事,
感谢我们的不完美,
好让我们去寻找最好最闪亮的自己。
在老师的讲解中,大剧拉开了帷幕。
没有华服,没有盛装,孩子们展现的是自我生命与角色意义的交融。
儿子出场了,胡克船长手下的一名小海盗。虽然只是一个小角色,但他却努力传递出某种人性层面的光辉,如果他能理解什么是人性的话。被逼无奈的邪恶和本性未泯的善良,他在矛盾中挣扎着,抉择着。他此生无法真正地去做一回海盗,但是他一定会有很多次的抉择,这个角色正在帮助他成长,帮助他为未来准备着。
怕你飞远去,
怕你离我而去,
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忘了鼓掌,泪流满面。戏剧配乐萦绕耳际,灵魂却留在了剧里。
天色有些暗了,校园里安静下来。明天是周末,孩子们都回家了。儿子离得太远回不去,他自己拿了篮球走向操场。
夕阳几抹,操场空旷,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和一个大男孩的身影。
或许他也想让我带他去看个电影,或者让他妈妈陪他逛逛超市。
一阵撕裂般的巨痛从心底涌起,逼得我无法呼吸。我狂奔着向儿子追去,可我怎么也追不上他。我大声喊他,他头也不回, 我伸手乱抓......
3
突然,我被自己的尖叫声震醒,或许我并没有尖叫。我大口喘着气。
我意识到我做梦了。
我侧耳静听,旁边小卧室传过来儿子匀长的呼吸声。我慢慢地再次躺下,枕边一阵潮湿。
早餐时,我问他,“如果送你出去上学,你会想我们吗?”
儿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这个从天而降的问题,“当然会想啦。不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想你们。我只会把这份思念埋在某个角落里,就看你们能不能找到啦。”
“至少得给个提示吧!”
“或者是某首诗,比如李白的《静夜思》啦,或者是某条思维导图的线条啦之类吧!”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追问道:“你会不会画得歪歪曲曲?”
儿子眼角一扬,“那只能说明导航地图上回家的路线就是那样子。”
原来,那是回家的路上啊。
儿子,你确定没有去过我的梦里?
或者,压根,你就是我的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