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醇厚民风
初八的大清早,七哥“四锛喽”就开着“海哥”的北京212吉普车来接我,准备去“海哥”家喝“腊八粥”。腊八粥也叫“七宝五味粥”。我国喝腊八粥的历史,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相传最早开始于宋代,每逢腊八这一天,朝廷、官府、寺院或是黎民百姓都要做腊八粥。
延续到了清朝,喝腊八粥的风俗更盛。在宫廷,皇帝、皇后、皇子等都要向文武大臣、侍从宫女赐腊八粥,向各个寺院发放米、果等供僧侣食用。在民间,家家户户的老百姓也要绝不含糊的做腊八粥,祭祀祖先。同时,合家团聚一起食用,馈赠亲朋好友。中国各地腊八粥的花样争奇竞巧,品种繁多。其中以北平最为讲究了,搀在白米中的物品较多,如红枣、莲子等,不下二十种。人们在腊月初七的晚上,就开始洗米、泡果、拨皮、去核、精拣,然后在半夜时分开始煮,再用慢火炖,一直炖到第二天的清晨,腊八粥才算熬好了。
七哥“四锛喽”开着“海哥”的北京212吉普把我接到了“海哥”家。看来,“海哥”家的家规很严,我是第一次来“海哥”家,不免十分拘谨。当见到“海哥”的爸爸妈妈时,就连平时豪放不羁,快言快语的“四锛喽”也变得犹如一个老实巴交上课注意听讲的好学生。
我额头冒着冷汗,正襟危坐在“海哥”父母的对面,感觉浑身不自在。其实,“海哥”年逾花甲的爸爸虽然目光炯炯有神,但还是蛮和蔼可亲的和我聊天:“小战,听海儿说你爸爸是三八年的老八路了,我参加革命‘那前儿’都四六年了。……按理说,你爸爸要是在我们部队,应该是我的首长了,咋好意思麻烦首长千里迢迢的给我寄红枣……”
我欠了欠屁股,谦恭地说道:“大伯,俺敬重‘海哥’的为人,总‘寻思’着有‘海哥’这样仁义孝顺的儿子,想必他的爹娘也差不了。后来听‘海哥’说起您的英雄事迹,十分心折,这才告诉俺爹。俺爹也是敬重大伯是为党和人民出生入死的老英雄,这才……”
“海哥”的爸爸连连点头,十分自豪,笑眯眯的说道:“嗯……英雄啥的说不上,为人民服务嘛。……不过,说起海儿,别的不敢说,就‘孝顺’这一点,我们老两口子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不,他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菲菲也这么大了,他还天天晚上给我们老两口子洗脚。……”
听了“海哥”爸爸的话,我感觉很诧异,在我的家乡,是十分崇尚“孝”的,但是能够始终如一,天天为自己父母洗脚,却很罕见。
在拜见了“海哥”的父母,我总算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又逗弄了一会儿“海哥”四岁的女儿菲菲之后,就坐在紫红色丝绒罩的宽大沙发上,边和“四锛喽”闲聊着社会上的奇闻趣事儿,边四处打量着“海哥”家屋子内的布置。
看起来,“海哥”是个很讲究的人。我所在的客厅大约四五十平方米,应该是他家会客的地方,整个客厅是典型的中式布置。红木的炕几上垫着大红的呢毯,波斯地毯上放着紫楦木的八仙桌,高靠背椅上盖着鱼虫花卉图案的湘乡围披。客厅的一角是镶嵌着玻璃,在哈尔滨很时髦的仿造的西洋座钟。墙壁上挂满了名家字画,左右显眼的地方一边是大幅的泼墨山水,一边是傲雪的红梅。正抬头处,是一副关二爷读春秋的重彩民画,上下联上写着:“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驱驰时无忘赤帝。”“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堰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忽然,“海哥”和一个少妇从卧室中走了出来。这个少妇烫着当时哈尔滨最时髦的“鸡窝”头,明眸善睐,巧笑倩兮,我和“四锛喽”慌忙站起身来。品貌端庄的少妇走进客厅后,对起身相迎连称“嫂子”的“四锛喽”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忽闪着会说话的美目不断地打量着我。这位少妇虽然有些发福,但是十分像在风靡一时的电视连续剧《杨乃武与小白菜》中饰演“小白菜”而荣获第三届全国电视十佳演员、第九届电视金鹰奖提名的影剧二栖明星陶慧敏。“海哥”拉着美少妇的手,走到我面前笑着介绍道:“八弟,这是你嫂子萧慧敏。……”
我双手把我从家乡带来的大红枣捧到慧敏嫂子面前,恭恭敬敬的说道:“嫂子,这是俺爹特意给您寄来的。……俺们山里头也没啥好玩儿意,都说是这家伙补血,女人常吃好。……”
“哎呦呦……我还没孝敬大叔呢,反让大叔破费。那就谢谢大叔了。哪咱把大叔大婶接哈尔滨玩儿几天,嫂子做几样好吃的孝敬孝敬二老。……”慧敏嫂子的声音很甜,十分好听。
“谢谢嫂子……”我的话未说完,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小狗“旺旺”的吠声,似乎不满被冷落。我转身望去,只见一只胖乎乎,全身长着雪白的毛的小狗正摇着小尾巴冲我叫。
“‘豆豆’,你咋看不出来眉眼高低呢?别闹!……”慧敏嫂子说着,俯身抱起了小狗。
“‘豆豆’?……”望着“豆豆”圆圆的脸蛋,紧凑的五官,我心中暗想:“这狗的名字可真贴切。……比起自己在家乡养的那只狼狗‘黑子’来,他们的脸型一长一圆。‘黑子’的耳朵是竖着的,可‘豆豆’的耳朵却是耷拉着的。它们的眼睛虽然都是圆溜溜的,可是‘黑子’的眼睛看上去‘凶相毕露’,而‘豆豆’却长着一双黑溜溜、亮晶晶、水汪汪的小眼睛,和微翘的小鼻子凑在一起,简直是绝配。……”
“呵呵……嫂子,这狗‘喯儿喽瓦块’的真好玩儿。……这狗是啥品种?俺摸摸行不?……”也许我天性就喜欢狗,对“海哥”家这条狗我一见就喜欢。
慧敏嫂子笑了笑说道:“当然可以了!……这狗叫‘京巴’,快两岁了,你‘海哥’抱回来‘那前儿’才四十多天。……‘豆豆’很乖的,不信八弟你摸摸……”
“海哥”见我十分喜爱的抚摸着“豆豆”的长毛,笑着说道:“八弟,‘豆豆’可是你嫂子的心肝儿宝贝疙瘩。……在我们家里,‘豆豆’仅排在你侄女菲菲的后面,是绝对的‘二把手’。呵呵……去年‘那前儿’,‘豆豆’爪子摔伤了,你嫂子每天给它的伤腿做按摩推拿,不怕八弟笑话,我也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我从慧敏嫂子的手中接过“豆豆”,边喜爱的摩挲着“豆豆”由于营养充分,光滑如缎的毛,边饶有兴致的听“海哥”讲着慧敏嫂子和“豆豆”的故事:“……你嫂子老担心‘豆豆’咬不烂食物,她常常先把水果嚼碎,摊到手心上让‘豆豆’吃。这可倒好,让你嫂子把“豆豆”惯出毛病来了。这‘豆豆’凡是没有嚼碎的大块食物,或是放到盘子里,它一律拒食。……”
因为有家,才有节日的温暖。喝着慧敏嫂子亲手做的香喷喷的腊八粥,我似乎忘记了背井离乡,在遥远的哈尔滨过节的寂寞和思乡。喝完了“腊八粥”,告别了“海哥”的父母和慧敏嫂子,我和“海哥”、“四锛喽”三人驱车前往呼兰白家堡,给四哥“老高丽”的妈妈祝寿。
哈尔滨有一句民谚:“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按照东北的风俗,这天如果没有特殊事儿,是绝不出门的。我算是体验到了犹如来自地狱的寒冷的西北风的威力。尽管雪花各式各样:有的像银针,有的像落叶,还有的像碎纸片,煞是好看。可是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着,不时顽强的从212吉普车门缝里钻进来,肆无忌惮的向我袭来。尽管我紧紧地裹着方俊才军长送我的军用皮大衣,可还是把我冻得鼻酸头疼,两脚就像两块冰坨儿,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欣赏。
松花江冻得僵硬了,电线杆子冻得鬼哭狼嚎,大地冻得呲牙咧嘴,空气也似乎要凝固起来。只有远处高压电线上落着的几只“哇”、“哇”惨叫的乌鸦,才让我相信自己是活在人世间,还没有进地狱。就在我冻得脚都快麻木的时候,总算到了白家堡四哥“老高丽”的家。
“老高丽”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的正面是很漂亮的新建的三间红砖大瓦房。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富裕的家庭了。要知道当时的东北农村,大部分人住的还是泥草房。院子的左侧搭了一间举行“拜寿”仪式的寿堂,寿堂上张灯结彩,正中悬挂着斗大的金色“寿”字。
让我瞠目的是寿堂的正中居然摆着一口硕大的白茬木棺材。后来,我忍不住偷偷的问过“海哥”才知道,这是四哥“老高丽”家乡的习俗:年过六十的老人做寿时要为自己准备“寿房”,意为自己要给自己办“丧事”,也叫“活丧日”。听到212吉普车停车的声音,“老高丽”和三哥“黄瘸子”每人拄着双拐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们身后,一个彪形大汉,搀扶着一个也是拄着双拐,长得很像号称香港演艺圈“四大恶人”之首,也有“三级猛男”之称的何家驹的中年人。看来后面这二位就是人称“郝瘸子”的五哥郝守信和“卷毛”六哥王庆忠了。
“‘海哥’!……‘海哥’!……唉呀妈呀……我‘郝瘸子’想死你了!……想死你了!……”“郝瘸子”抢到“海哥”身边,扔了双拐,抓住“海哥”的双臂用力摇着。
“海哥”虎目含泪,急忙扶住“郝瘸子”,不由得真情流露:“老五……我也想你呀!……你们早就到了?……”
“是呀!……我听说四哥出院了,就跟三哥商量,我们两个真瘸子来陪陪他这个假瘸子。呵呵……这不,老六也非得跟来。……”“郝瘸子”说着,擦了擦眼中的泪水。
“‘海哥’老六想死你了!……老六……老六给你磕头了……”看来,我这几个哥哥极其讲究“长幼尊卑”,直到“郝瘸子”说完,“卷毛”这才“腾腾”走到“海哥”面前就要跪下。
“海哥”急忙伸手拦住了“卷毛”,笑着说道:“六弟,咱们哥儿们谁跟谁呀?……何必总是这样。来!来!来!……六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小伙子就是我新认的八弟‘北侠’……”
我望着这个长得颇像香港电影《学校风云》中因演活了凶狠跋扈的“潇洒哥”而蜚声大陆的香港演员张耀扬的六哥,心中十分喜欢。拱了拱手说道:“六哥你好呀,俺叫战智湛。……”
常言说得好:“小眼睛迷人,大眼睛电人,不大不小迷死人!”“四锛喽”是小眼睛,六哥“卷毛”就属于不大不小迷死人的眼睛。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双手,眨着迷死人的眼睛说道:“八弟,我老早就听说你了,总想见见你。可是……哇尻!不说这些废话了,快来认识认识咱五哥。……”
我双手抱拳,向“郝瘸子”深施一礼后说道:“五哥您好。俺对您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郝瘸子”哈哈一笑说道:“八弟别客气,你五哥能有啥名,如驴灌耳还差不多。……你长得可真那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哈哈……不知咋搞的,五哥一见你就老‘稀罕’了。……这个英雄出在年少,你八弟要是上五哥那旮沓去,非把我那儿的小妹妹们都迷死不可。……”
“哈哈……八弟你瞅瞅,你五哥这就叫做三句话不离本行呀。……你啥时候赶紧去你五哥那儿瞅瞅热闹吧,你五哥那旮沓的小妹妹一个赛过一个漂亮。……”“海哥”笑着打趣道。
“是大海来了,‘麻溜儿’的屋里头去吧,咱妈都等急了。呵呵……”一个看上去长得很像“老高丽”,极为憨厚的中年农民,抄着双手,笑容可掬的来到我们面前,和我们每个人都含笑弯腰为礼。原来,他是“老高丽”的大哥,和“老高丽”的飞扬跋扈大不一样。一个娘生的俩儿子,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大哥您好,你胃疼的老毛病好些了没有?……您得注意千万别凉着,记得吃药。……好吧,咱们去看看咱妈。……”“海哥”笑着和四哥“老高丽”的大哥寒暄了几句之后,向我们挥了挥手说道。
“四哥,你好利索了?……”我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拉住“老高丽”的手,亲亲热热的问道。
“老高丽”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大有长兄的样子:“‘嗯呐’!‘嗯呐’!呵呵……差不离了!……多亏了八弟呀。……”
忽然,一阵又一阵声嘶力竭的猪的惨叫声传来。我循声向院子的角落望去,只见临时搭建的“八卦炉”灶火通红,上面一口硕大的大铁锅,满满的一锅滚水,让整个院子水气蒸腾,白雾缭绕。“八卦炉”边,有三个人正在抓猪,杀猪。一个人抓着猪尾巴提起来,让猪的两个后脚悬空,另一个人抓住猪的两个耳朵,第三人托起猪身子,他们齐心协力把猪拽到杀猪架上,使劲按住猪的一侧身子,猪四脚悬空,乱踢空气,只顾乱叫,使不上劲。
看来杀猪的是个老手,他眼疾手快,一刀封喉,猪血脉脉涌出,很快,尖亮的猪叫声,慢慢低沉,渐渐沉寂。杀猪的这一刀很讲究,必须稳、准、狠,让我深受启发。说是封喉,要猪不垂死嘶叫,这一刀不是扎猪喉咙管,一定要扎在猪颈动脉上。如果扎歪了,那再多几个人也按不住垂死挣扎的猪了。杀猪绝对是一个技术工种,也是一项体力活儿,没一把子的力气是不能把案板上的猪杀掉。后来曾经听四哥“老高丽”说过,猪在杀猪架上挨了一刀之后,有的时候因为杀猪的一刀扎歪了,猪居然跳下杀猪架,满地逃窜。结果满村的人,满世界围追堵截,那是热闹非常。东北的童谣中说:“小孩小孩你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月就是年。”这首童谣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盼望过年杀猪吃肉的心情。
那个时候,农村人把自己家里的牲口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因为不是每户农民都能养得起牲口的。一个农户家养头牛,养头猪,那可是全家所有的财产,很多人家里一年四季全靠一头猪。每到过年的时候,也正是这些淳朴的农民最高兴的时刻,把养肥的一头猪杀掉,自己留些猪杂碎,两斤肥肉,解解谗,剩下的卖掉换两尺布跟一年吃的油盐酱醋钱添补生活。
忽然,我被西屋稚嫩的小女孩儿声音所吸引:“捂一花,亮一花,不够十个给人家。……”
我扭头望去,只见三个小女孩儿坐在炕上,正在玩儿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游戏。我好奇地走到门前,只见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儿的女孩儿,边念念有词的向空中抛出口袋,边眼盯着口袋,手却去翻动炕上的长方形的骨头。我看了不到一分钟,基本上明白了女孩儿们所玩儿游戏的规则。抛口袋的女孩儿要念一句接一次口袋,动作要和节拍,翻错了长方形骨头就输了。
强烈的的好奇心让我忍不住问几个小女孩儿:“小妹妹,你们玩儿的这是啥游戏呀?……”
一个大概十一二岁,扎着两条朝天小辫儿,脸上“魂儿画儿”的小姑娘,显然很看不起我连她玩儿的是什么游戏都不知道,“抹搭”了我一眼,不屑的说道:“‘歘嘎啦哈’呗……”
“‘歘嘎啦哈’?……这就是‘嘎啦哈’……”我十分惊奇的拿起女孩儿们玩儿的一枚“嘎啦哈”,想起街头的小混混常说的一句话:“不服咋的?……不服卸了你的‘嘎啦哈’!……”
后来,“海哥”曾和我讲起过,“嘎啦哈”是满文(Gachuha)的音译,是兽类后腿膝盖部位、腿骨和胫骨交接处的一块独立骨头,称“距骨”,奇蹄和偶蹄动物都有。
在古代,“嘎拉哈”成为鲜卑、契丹、女真、蒙古军事战术上模拟演习的棋子。“嘎拉哈”大小不同、类别不同、颜色不同,以不同的种类代表不同军事名类,通常是山、林、河、泡,布兵设阵,士兵头领,包抄堵截,兵器队别等用“嘎拉哈”来代表,成为战局中沙盘的棋子。
“嘎啦哈”是不规则长方体,有四个面,根据其形状为“肚儿”、“坑儿”、“驴儿”和“砧儿”。在很久以前,人们起初是把“嘎拉哈”当作财富的标志、吉祥的象征。后神化为“定福祸决嫌疑”的占卜工具,视“解者为凶,合者为吉,珍背为吉,驴坑为凶,珍包子为大吉。”
那个时候别说农村人,就是城里人的生活也十分窘迫。农村逢年能杀得起猪的人家那可就是掰着手指头也能数的过来。所以,哪家拥有“嘎啦哈”的多少也能折射出这家的经济生活。孩子们之间,常常送给对方几个“嘎啦哈”以表示友好。儿时如果有亲友送来一组“嘎啦哈”,姐妹们都会高兴得如同过年一般。“四锛喽”见我和“歘嘎啦哈”的三个小女孩儿说话,拉了我一把,说道:“别‘卖呆儿’了,‘麻溜儿’进屋给四哥的老妈拜寿。……”
来到“老高丽”妈妈住的东屋,南北两面明亮的窗户下盘着二铺火炕,火炕的一头放着一个很有东北农村特色的炕柜。三开门下面还有抽屉,有镜子,也有玻璃,都是深咖啡色的。
几个大小老太太坐在烧得滚烫的炕上围着一个“烟笸箩”,正边抽着旱烟袋,边“唠嗑”。在早年的东北农村,通常每家都会有一个“烟笸箩”,用来装炕好的烟叶,里面还有火柴等。客人要是来了,首先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也是这个“烟笸箩”,只有比较特殊一点儿的才需要倒水什么的。而普通熟悉的街坊邻居来了也就是拿“烟笸箩”招待,大家边抽烟边闲聊,家长里短儿的事情就都出来了。
抽烟的老太太中岁数最大的一个满脸慈爱沧桑,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脸上条条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这位老太太应该就是四哥“老高丽”的妈。我十分惊讶的暗想道:“乖乖隆的咚,这个老太太的‘大烟袋’可不小呀,烟袋杆真长。比起她身边坐着的那些老娘们儿来,长出了一大截。……”
“海哥”首先抢上前去,跪在炕沿下,“邦”的一声,磕了个响头说道:“妈……大海在这旮沓给你老人家磕头了。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谁?……是海儿嘛?……哎呦呦,你瞅瞅,你瞅瞅!……都让妈想死了,你也不来看妈,快过来让妈看看胖了没有!……”宋老太太剧烈颤抖了一下,向炕沿摸索着。看来,这个宋老太太人老了,身体器官严重老化。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牙齿也掉的没剩下几颗。
“啧……啧……啧……你瞅瞅,你瞅瞅。……你说六姑的命儿咋就那么好呢,她自己个儿有仨孝顺儿子不说,又认了这么多的干儿子,个儿顶个儿的呀都这么孝顺。唉呀妈呀……六姑这可是上辈子修来的呀……”陪着宋老太太坐在炕上“吸溜”、“吸溜”的裹着大烟袋,闲聊的一个中年妇女感叹道。
另一个中年妇女的烟瘾似乎特别大,她把烟袋锅子在自己的鞋底上磕了磕,还冒着火星子的烟灰立刻散落到地面上。她把碎烟叶装到烟袋锅子里,用手指按得实实的,然后用火柴点着,用力裹了几口后,眯缝着被烟熏得难以睁开的眼睛说道:“可不是咋的,六姑的命儿就是好!……连东‘屯子’的‘魏半仙儿’都说六姑是老来享福的命儿……”
传说东北有三大怪。第一怪窗户纸糊在外,第二怪大姑娘叼着大烟袋,第三怪养个孩子吊起来。“窗户纸糊在外”是因为东北地区寒冷,所以冬天的时候每家都会用纸条把窗户的缝隙糊起来。“大烟袋”就是烟袋锅子。烟袋锅子是用铜或铁铸的,锅子本身直径大约有半寸左右,安在一个中间是空的木杆子上,另一头是一个同样的铜或铁铸的烟袋嘴。“大姑娘叼着大烟袋”并非只有大姑娘才抽烟。东北的冬夜寒冷又漫长,东北人就都呆在家里不出屋,什么活都不干,称之为“猫冬”。人们干什么呢?抽烟!男女老少都抽,大家伙儿边抽烟边“唠嗑”,用以消磨那漫漫的长夜、寂寞的光阴。“养个孩子吊起来”是用绳子把让孩子睡觉的摇篮吊在房梁上,这样,母亲在屋里做活计的时候只要偶尔抽空儿推上一把,摇篮就可以自己晃荡好长的时间,来哄孩子睡觉。还有一种传说,就是满族人的先人,就是“女真人”以游猎为生,把孩子睡觉的摇篮吊在房梁上,是为了避免一些小动物溜进屋伤害自己的孩子。
“妈……大海在这儿跪着呢,您老人家别着急!……您老人家别着急,大海这就起来扶您。……”“海哥”满含热泪,赶紧爬起来,扶住了宋老太太仍在颤抖的双臂,坐在炕沿上。
“海儿呀,……你……你咋老也不来看妈呢?……你要是……你要是再不来就看不到妈了。……”宋老太太擦了一下昏花的老眼,慈母般抚摸着“海哥”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了。
“海哥”掏出手帕,为宋老太太擦去了深陷的眼窝中的眼泪,满怀深情的说道:“妈……你瞅瞅你老人家说啥话呢?……您老人家能活到九十九岁,指定五世同堂,万寿无疆!……”
这并非亲生母子两个的对话让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七哥“四锛喽”磕完头后,轮到我了。我走前一步,也学着“海哥”和“四锛喽”的样儿跪下,磕了个头说道:“娘,祝您老人家寿比南山!……”
“哎呦呦……这小伙子嗓门儿这么豁亮,指定是个带兵打仗的人,他是连长还是啥长呀?……”宋老太太慈祥的笑着问自己儿子。
“妈,这是俺兄弟,是大学生呀!……”“老高丽”拉着我的手,十分自豪地把我介绍给自己妈妈。
“你兄弟是大学生?你搁哪旮沓又钻出来个兄弟……”宋老太太睁着失明的老眼问道。
“妈,是真的,八弟真是我亲兄弟……”“老高丽”有点急了。
“啥?……老四你净扯你妈的鸡子蛋。你亲兄弟?……你‘啥前儿’多了个亲兄弟我咋不知道。……”宋老太太的回答十分搞笑,惹得满屋子的男女老少哄堂大笑。
笑声过后,“老高丽”的大哥笑着对“海哥”说道:“大海呀,咱妈的寿联还等着你写呢。……”
“海哥”谦虚了一番后,来到当做桌子的火炕前,稍一沉吟,当即挥笔疾书,上联是“玉树阶前莱衣兑舞”,下联是“金萱堂上花甲初周”,横批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璇阁大喜”!
一曲悠扬的唢呐独奏《八仙庆寿》拉开了寿宴的帷幕。今天,我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盛大的寿宴。这天虽然是十冬腊月,但是在院子中摆了一百来张桌子,每桌鸡鸭鱼肉俱全。
四哥“老高丽”的家自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家庭,在当时看来,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一般的小康之家。不过因为亲朋多,所以捧场的人也不少。似乎是腊八的寒冷也挡不住最淳朴的农村亲情、友情、邻里情,满院子沸沸扬扬的热情,似乎也驱散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冷。
在我来的路上,还是片片雪花在空中舞动着各种姿势,或飞翔,或盘旋,或直直地快速坠落,铺在地上,染得黑土地上银装素裹。而此时,却云收天晴,露出了懒洋洋的一轮红日。
“海哥”微笑着站在一张凳子上,环顾了一下四周后朗声说道:“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至爱亲朋,大家中午好。今天是一九八〇年一月二十五日,腊月初八,我们迎来了我的妈妈宋桂氏老人七十岁萱寿。……《论语·为政》载‘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意思是说,人到了七十岁,任何念头都不会越出规矩了。杜甫《曲江》诗中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正是喜看儿女站堂前,只愿家风代代传。让我们一起共同祝愿老寿星增富增寿增富贵,添光添彩添吉祥。在此,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有请我的妈妈、老寿星主座就坐!……”
在众人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四哥“老高丽”的大哥和二哥搀扶着宋老太太在挂满寿联、花镜的寿堂的椅子上坐下。“海哥”以十分动听的男中音又朗朗说道:“各位至爱亲朋,七十年的风雨历程,七十年的酸甜苦辣,七十年来开花结果,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祝福高堂富贵人,寿筵略表反哺意,此后再谢养育恩,南海若知德如此,青山不老春长存。下面,有请老寿星的子女前来拜寿。……”
四哥“老高丽”和他的老婆,以及二个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和妹妹、妹夫纷纷越众而出,站在陈列着寿烛、寿饼、寿蛋、鲜果等礼品的寿案前,齐刷刷的跪成一排。“海哥”朗声说道:“一拜!……祝咱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宋老太太的五个子女和儿媳、女婿在观礼亲朋的注视下,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二拜!……祝咱妈松鹤长寿,春秋不老。……三拜……祝咱妈古稀双庆,晚年幸福。……”
轮到宋老太太的孙子辈拜寿了。待这些孙子辈儿的人“嘻嘻哈哈”的跪好之后,“海哥”依旧一丝不苟的赞礼:“一拜!……祝奶奶、姥姥笑口常开,身体安康。……二拜!……祝奶奶、姥姥吉祥如意,福贵久长。……三拜!……祝奶奶、姥姥事事顺心,幸福无疆。……”
“下面请晚辈来宾拜寿……”“海哥”边说,边率先跪下,接着,来贺寿的乱糟糟的跪满了一院子。宋老太太则移椅侧坐,以示谦逊。
“一拜!……祝老寿星生日快乐,岁岁平安!……二拜!……祝老寿星万事如意,幸福永远!……三拜!……祝老寿星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开席了。农家的餐桌,讲究的是实惠,喝得那叫做痛快。猪肝、猪肚、白肉、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子,是应有尽有,满院子的酒醇肉香。庆寿的文艺演出和寿宴一同开始了,二人转、相声等节目相继演完后,轮到了魔术表演。穿一件长袍子的演员向前跨步,对宋老太太作揖说道:“小人狗剩子为宋老太太庆寿献演。……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狗剩子”手里拿着一幅五尺见方的彩单抖了抖,先恭恭敬敬的向宋老太太,然后向观众交待清楚彩单下没有任何其它物件,随后以清脆爽朗的语调念起了“吉祥磕”:“吉祥如意时日好,王母各仙赴蟠桃。福禄东海常流水,宋老太太寿比南山不老松。……”
台词刚一念完,“狗剩子”屏住呼吸,环视一下观众,嘴里数着“生!……长!……开!……”话音刚落,将彩单往右肩一披,彩单下面立即变出四只琳琅满目,盛有清水,内有游鱼的大玻璃碗。再披上彩单,揭开一看,却又变来了大小不同的一垛玻璃鱼缸,每只缸里鱼水分明。“狗剩子”连续做的两个动作,娴熟协调,手法干净利索,座上的宾客顿时一齐喝彩叫绝,掌声如雷。狗剩子连连鞠躬表示谢意,等气氛平静下来,“狗剩子”又念念有词了:“彩单一抖四角财,能工巧匠造出来,今天落到我的手,并盘大碗……你给我变……出……来!……”
话音刚落,猛不防一个凑趣儿的大个子宾客上前将“狗剩子”拦腰抱住,威胁道:“嗨……变戏法儿的,你敢把你的长袍脱掉吗?……你要是不脱长袍我可不放过你,和你没完。……”
其实,祝寿的节目演到此处,也需要助手高喊“脱袍”,以便节目进一步突变深化,这个宾客完全起了助手作用,将坐在主座的宋老太太逗得大笑不止。
“狗剩子”回答:“中!……这事儿只要宋老太太高兴,这位爷们儿说了算,咋地都行。……”
宾客松手后,“狗剩子”脱掉长袍,剩下贴身的一身短装,他猛地就地翻了一个筋斗,顺身立起之际,从彩单下又托出了寿挑、寿面和熊熊的大火盆。正当大家目瞪口呆、惊讶不已之时,“狗剩子”脱掉短衣,只穿衬衣,又拿出两只大碗,各盛有水,碗内游鱼活蹦乱跳,宾客再次喝彩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