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大江
优雅老师问我,我二爷爷把大队里每户人家的饭淘箩收集好后送到田里,那怎么分得清谁是谁家的呢?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村唯一的黑土篾匠。
小时候我有个一直弄不清楚的问题,既然木器是木匠做的,那编竹篮、打竹席的为什么不称竹匠而叫篾匠呢?当然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篾”怎么写,更不用说是什么意思了。我只看到一天到晚低着头、蹲在地上的黑土师傅用一根长长的竹尺穿过一根根翘起的竹片,把脚边的青竹片仔细敲实敲紧,编着“密”席。
对于台门里的小朋友来说,哪户人家做篾匠要比木匠更有吸引力。因为篾匠师傅高兴的话,随手就可以给嘴甜的小朋友编只小兔、小狗、小鸡出来。但木匠师傅却不会,更不要说那靠在木架边让人惧怕的锃亮锋厉的斧头和锯子了。
说到锋利,其实篾匠的剖篾刀应该比斧头要“快”多了。“快”在诸暨话里也是个非常传神的形容词。有个“快刀斩乱麻”的成语,诸暨人就直截了当地只用了一个“快”代替了锋利。记忆里篾匠的工具不多,除了剖篾刀之外,还有一块固定在长条凳上的呈“7”字形的刨篾刀片,一把窄长的引篾刀,当然还有其它几样黑土师傅打竹器时必不可少、得心应手的工具。而选毛竹也是有学问的,听说冬天砍的毛竹比春天砍的要更坚韧一些,我猜可能与它号称是“岁寒三友”之一有关。
黑土师傅用篾刀剖竹篾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往往是右手拿刀把,左手拿篾条,剖出的篾条是用牙齿咬着一节一节拉长的。剖竹节的是黑篾刀,而咬竹篾的是白银牙,我可以断定他的这颗上牙是被剖出的千万条竹篾拉坏的。等竹篾剖到薄至极致的时候,就要用到刨篾刀来加工了。只见他右脚蹲在长条木凳上,右手拿着细长的篾条头平放在刨刀片上,左姆指抵着一截同宽度的帆布条把篾片用力压在刀口上,再用右手拉动篾条,随着“咝咝咝”的声音,刨刀片下面就刨出来了比木头刨花小且薄的一串串卷曲着的白青色竹刨花。
趁他去磨刀或干别的活时,我喜欢用手把那一团团轻柔的竹刨花捧到灶下去,因为烧饭时这竹刨花是最容易点着的,即便是在这样返潮的梅雨天气。但我不喜欢刨竹篾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虽不响亮,但它的尖细会让你感到肉麻中又有点尖酸,身上会感应出像现在节目评委们常挂在嘴上的鸡皮疙瘩。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怎么也想不通起鸡皮疙瘩与美妙的歌喉有什么正面的关系。
比捧着玩竹刨花更让我高兴的是黑土师傅在休息的时候会随手用黄篾片的边角料给我做竹马或是竹田鸡。虽然这竹马与竹田鸡与它们的原型一点也不像,但毕竟难得,是可以让别的小伙伴眼热的“戏家伙”(玩具)。
篾匠除了可以将竹篾条剖到几乎透明的绝活,还有样绝活就是用像小刀一样宽的引篾刀编织竹席、淘箩和晒箕。那些一根根纵横交错、薄如蝉衣的青黄篾条在黑土师傅手里那有点锋利的篾刀的引导下,非常听话地一上一下、东走西往,像是孙悟空手里可大可小的金箍棒,又像是哪吒脚下来去自由的风火轮。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篾刀伤断了篾条,也没有看到过篾条迎着刀锋勇敢地把自己一分为二。
盛兆坞家里除了木匠做的桌、凳外好像都是篾匠做的家什了,尤其是灶头间洗淘晒盛的用具,还有石箩、畚箕等都是用竹篾做的。盛兆坞虽不产毛竹,但盛兆坞竹制家具的品种个数和精良程度却一点也不亚于安吉孝丰。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地名是我二爷爷曾被抓了壮丁到过那个地方,记得我二爷爷和我说过那里是个毛竹的世界。
如开头所问,邻居们怎么能一下子认出自家的饭淘箩呢?除了新旧程度外,其实主要是认自家饭淘箩的式样和记号。黑土师傅还有个绝活就是他在饭淘箩盖上和边上用青黄篾片给每户人家编出的花纹是不一样的,就好像你在山上找不到两株一模一样的毛竹。听我娘说也有人家用油漆写名字,但那时的油漆很贵,再说除了我爷爷,生产队里也没有几个人会写字。
再说说有关黑土篾匠的两件事情,一是我长佬姑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解华因为带着点亲,所以曾跟他拜师学过篾匠。但一米八的他实在吃不了天天蹲着补篾席的苦,眼泪汪汪地求着他娘舅将他带到新安江进了建筑队学了泥水匠。由此可见,这篾匠的活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轻松惬意,至少比泥水匠要更累一些。
二是关于他妻子的一个传说。有段时间村子里都在传一个小道消息,说是看林员在护山巡视时看到泰山顶上的某个地方有许多乌鸦“呀呀”叫着在盘旋。因为好奇他就爬了上去,在一处竹林里看到已快腐烂但仍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他连忙回到村子里,叫上几个后生哥背着锄头又赶了去,听说他们最后是用锄头将他俩分开后草草地就近埋葬了。这俩人中的一个是黑土篾匠的老婆,而另一个则是他的徒弟。村里人除了同情篾匠诅咒他老婆外,对这个徒弟倒没有什么谴责也没有什么同情。
我那时小,所以也不知道什么内情,只是记得盛兆坞曾有过这么一双野鸳鸯死在泰山里的一片竹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