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叶滩青滩历险忆

  记忆是很难连贯的，尤其儿时的记忆更是呈片段性的，有时会因某一件事突然勾起一段记忆，若专门去想它，却百思不可得。对过滩的记忆也是这样。

  也不记得船走了多久，只记得有天晚上，船工们在外面舱面上点起了蜡烛，燒起了香，还在那里对着江面叩头，还将一些食物抛向江中，我们都坐在船舱里不让出去。听大人们说，第二天要过滩了，船工们在祈求河神保佑平安，而那些食物是用来喂鬼的，因为历年来，在险滩地段翻船死人不少，水里有许多冤鬼，他们要投生，必须要找替身，但对那些善待他们的船家，他们却会帮助推船，让你渡过险关。所以，要喂他们以酒食，请他们关照。大人们在那里小声地交谈，说着过滩的各种可怕故事，我们小孩子依偎在旁边屏着声气静听，不敢挿话，不敢嘻笑，我知道，明天会是个可怕的日子，搞得不好我们也会变成鬼了。在这种神秘可怖的气氛中，我忧心忡忡地过了一夜。早上，天朦朦亮，我就被吵醒了，船家招呼大家快吃早餐，要早一点起锚过滩了。

  按照船家的要求，乘客一律不能出外，都须待在舱内，而且不可随意走动，好让船保持平衡。听大人们说，要过许多滩，最险的有三个滩，叶滩，青滩和崆滩，其中最可怕的是崆滩，又称鬼门关，过了鬼门关，船就安全了。听大人们说，叶滩最长，水流最急。果不其然，过叶滩时，船行得飞快，从船蓬的缝隙中感觉到两边的景物一闪而过，除了船工们的吆喝声和船老大的吼叫声外，只听得船外风声呼呼，浪涛滚滚，大人们说，这是鬼在喊叫，在互相邀约，呼朋引类，观看江上船舶历险，有机会就使点坏，有个叔叔甚至对我说，他从缝隙中看見外面浪花上有小鬼在跳舞！我想，他一定是在吓唬我，因为船上只有我一个小男孩，他们总爱逗我玩。

    下午要过青滩了，船要轻舱，我也不知道其余的乘客什么时候上岸的，我的记忆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母亲说，他们从岸上走，船过了青滩后再回船。我们一家4人因为是妇懦，留在船内，随船走，留在船上，当然是拿性命冒险，但也没有办法。

  母亲怀里抱着不滿一岁的小妹，哄她保持安静，我和大妹坐在母亲两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热闹得很，摇橹的人大声喊着整齐的号子，那声音似乎震得天响，两边船帮上，不停地有人跑动，我知道，那是撑篙的人，他们先从船头将篙子头入水，然后，随着船的前进，他们人就一步一步向后走去，利用脚板的蹬力，推动着船前进，水深的地方，篙子的尾部常常需顶着他们的肩窝，如此反复，他们一遍一遍地从船头走向船尾，船老大掌着舵，密切地观察着水流和河两岸的形势，吼叫着指揮船工们操作。船工们的这些工作流程，前些天我在舱面上就見过，不过，那时只是一片繁忙的景象，而此时此刻听着却给人一种紧张的气氛，我静静地听着，有时也从开着的舱门向外张望，那情形的确与平时大不相同，与上午过叶滩时的情形也不一样，船速没有过叶滩时快，却颠簸得厉害，船头摆动得也厉害，大概是为了避开一些礁石。突然，只听得船底咔喇一声，船速似乎减慢了，船头有些翘起来了，船老大一边大声喊船工到后头来撑船尾，一边又喊人帮他扳舵，又让摇橹的人加紧用力，这样，在篙子的撑动和水力对尾舵的猛力冲推之下，加之全体船工的齐心努力，船一点一点地向前滑动，最后，终于从滩石上滑了过去，落入深水处，好在下去了一些人，减轻了重量，加上船老大有丰富的经验，船终于涉过险滩，此外，幸运的是，这艘船下水年份不长，底部结实，否则，底部一旦刺穿，后果不堪设想。在青滩水域，有不少船只就是这样船板裂散沉没的，真是惨剧时刻都有可能发生啊！船终于又在正常的水道中前进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6）青滩之夜

  船过了青滩，船家早早就靠了岸，抛了锚，原来从岸上走的人们也陆续回到了船上，船家吩咐大家不要大声说话，饭后早点睡觉，晚上不许点灯，不许打手电筒，也不许抽烟，因为这里不是大码头，又是在山脚下，怕惊动了土匪，尤其晚上不可有孩子的哭声，因为土匪不抢货船，若听到孩子哭声，就知道有旅客，一定有油水，就会来抢劫。听到这些警告，大家都不敢放肆，吃过晚饭后，都悄悄钻进船舱里休息，但太早了也睡不着，加上白天的所見所闻，仍然精神兴奋，情绪难平。于是，开始轻声交谈了起来，我也睡不着，5、6岁正是好奇心重的年令，最喜欢听大人谈话。原来，他们在岸上走的时候，远远看到我们的船搁到了石滩上，把他们吓得不轻，后来，看到船滑了过去，又没什么事，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亲眼見到有船撞到礁石上而翻沉的，也有的船虽然过了滩却又沉没的，大概是底漏了。听当地人说，过滩前翻沉的船上落水的人生还少，因为水流太急，人被浪打到石头上就完了，另外，还有漩涡，人容易被卷到水下去，有的人被卡到石缝里出不来，这些被卡住的人，有许多是水性好的船工，他们为了不被浪拍打到礁石上，採取潜游的方式过激流，但若运气不好就被卡进石缝而死。每年到落水季节，岸边的居民都设法把卡在石缝中的人捞出来，埋入土里，他们说，这些人水性好，却死在了水里，怨气大，不入土，会在河里闹腾，禍害很大。那些过了滩的船如果沉了，船上的人生还的希望会大些，因为过滩后，水渐趋平稳，江上的船都有互相救援的习惯，只要运气好，是可以死里逃生的。

  按照大人们的说法，这水里一定有不少死人，我害怕极了，生怕半夜从船帮子上爬上来个鬼，把哪个拖下去就不得了。同时，还怕山上下来土匪，杀人放火，更是要命的事。整个晚上，我睡得非常惊醒，（我这一生，睡觉都非常惊醒，一有动静，就会醒来，这种习惯的养成，不知是否与儿时的这段经历有关？）还不时听到母亲哄小妹的声音，小妹小时特爱哭，而且哭起来不停，声音又大，但在江上这些天，大概被吓住了，所以，有时候，想哭了，嘴一癟，又忍住了，只是呜咽，抽泣，母亲拍着她，嘴里不停地说“莫做声，莫做声，强盗要来了！”有时，用奶头塞住小妹的嘴巴，不让她把声音放出来。我曾经读过一个抗日时期的故事：一次，日本鬼子扫荡，村里的老百姓都躲进了一个山洞，听着日本鬼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乡亲们都大气也不敢出，这时，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要哭了，年轻的母亲赶忙将乳头塞进婴儿的口里，用乳房紧紧地堵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出声，等鬼子的脚步声远去了，再看这婴儿，他已被憋死了，那母亲是何等伤心，可想而知。我读到这里时，就想到那一晚上的情形，我亲耳听到母亲的话声，亲眼看到母亲的动作，万幸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浓浓的夜色中，在江涛的拍击声中，在远方不时传来的猿猴叫声中，我似睡似醒地熬过了这漫长的一晚，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7）生死鬼门关

  清晨，船家照例燒香磕头，向江中抛撒食物，然后起锚开船。这一次，乘客不需要下船了，听大人们说，前面进入西陵峽，已进入湖北境内，西陵峽水大，流急，船轻了不稳当，多些人，可以增加重量，压住船。坐在船舱里，人们无事可做，只能聊天打发时间，我们小孩也不能乱跑，只好听他们谈话，只听大人们说，前面更危险，流更急，浪更大。不过，只要闯过了鬼门关，江面就开阔、平缓了，不久之后，就可以到宜昌了，在宜昌，换上洋船（那时，称轮船为‘洋船’），很快就可到汉口了。

  船就这样在大家对即将回到家乡的期待中，对前途极端艰险的担心中，快速地前进着。

  猛然，船似乎突然飞一样快起来了，只听到外面哗哗的水声，船工们大声的嗬嗬嗬喊叫声，船老大洪亮的“稳住，稳住”的吼叫声，有人指着前面说，“对我来”，大家一听，都停止了说话，周围死一般静寂，那个静啊，好像人都不见了！我朝舱外望去，只見水流如泄，朝着前面一块如山的巨石冲去，巨浪一浪接一浪地拍打到巨石上，浪花飞得老高老高，那真是一个‘潮涌大江流，浪推连天雪＇的壮观景象，不过那时，却惊吓得我嘴都合不拢啊！母亲大概看到我的惊慌样子，忙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口里轻轻说，“莫喊，莫喊！”

  船外的声音越來越大，两岸的迴响声也似乎越逼越近，忽然，一股大浪花飞进船内，高高地撒在头上，有人“啊”了一声，只听外面一声大吼，船猛烈地震了震，所有喧嚣声跑到了船后，渐渐远去。船内有人大喊“过了鬼门关了！”大家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轻轻的欢声笑语充满了船舱，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这时，船家允许乘客上舱面了，我也跟了出去，只見江面变得开阔，比较平静些了，江面上飘浮着不少船板和杂物，听说，那都是过鬼门关时撞毁的船只的遗物，江面上还有另外一些过了关下来的船只，船工们用他们的方式交换着所见所闻，又转告给乘客们，据说，有一艘‘官家’的大船，撞上了鬼门关，船毁人亡，惨烈无比。本来，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因为，此大船本來很结实，船老大和船工又都是一伙富有经验的水上人，可是，船到鬼门关时，那‘大官’大概吓破了胆，硬逼着船老大绕过去，甚至掏出了枪，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这大概也算‘外行领导内行’的悲剧之一例吧！真是生死一念间啊！这事是被救起的船工们说的，应该不是编造。

    对‘鬼门关’，我许多年都有一个误解，以为船隻对着那山石驶去，那山石上有门会自已打开，船驶过去了，就是过了鬼门关！那‘官船’不敢驶过去，所以就撞沉了，那石头上明明有“对我来”，他们不听！

    上小学时，我看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一下子就想到‘鬼门关’，甚至还想，那些船工们是否也有“芝麻开门”之类的密语？唉，孩子的思维方式成年人哪里会懂得！

    当天傍晚，船到宜昌，我们告别了这艘载着我们历尽艰险的大盐船，在宜昌又等了三天，登上一艘‘洋船’，回到武汉，正式结束了千里长江之归程，也正式结束了抗战逃难的苦难历程。

  古人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此言不妄！我是亲身经历、体验到了的。解放后，政府组织人力疏通河道，那些吃人的险滩被一一清除，三峽大坝筑成后水位提高，更使江面平静无了波澜，正如伟人所言“高峡出平湖”2017年5月，我乘船游览西陵峽，记忆中的踪迹已然全无，西陵峽一眼望去尽是绿水青山，虽然也有崇山峻岭，却全然感觉不到险、奇、诡异的氛围了，映入眼帘的只有美，当然是不可胜收的美。真是：

当年生死一线地，

如今尽收两眼美。

千里江流似平地，

来往航船行如飞。

  附录：关于崆岭滩（即鬼门关）和“对我来”

  崆岭滩位于秭归县庙河村附近的西陵峽内长江北岸，是由多个礁石构成的滩段。江心耸立的一块巨石，名叫大珠，将滩流一劈两半，水道分成南漕北漕。北漕礁石林立，险象环生，十吨以上的船根本无法通过；南漕泡漩密布，水流紊乱诡异，连最好的驾长也无法判断江中暗漩的方位。大珠巨石上刻有‘对我来’三个大字，提醒下水船只必须事先朝‘对我来’危石驶去。船到巨石前，掌握好那千钧一发的时机把稳舵，将船只导入正确航道（枯水期为南漕，涨水期为北漕），转向早了，船只会被水冲向其它礁石，船沉人亡；转向晚了，则船只会撞上大珠，全船倾刻间粉身碎骨。行船若有偏离，概莫能存。崆岭滩除了大珠巨石，还有二珠，三珠等巨石横卧江心，此滩地段水流紊乱，舟船忌行，尤其是枯水期，行船最为危险。故船工流传着一段歌谣“青滩泄滩（即叶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秭归交通志》记载，船过崆岭滩，“驾船航行，首尾难顾，触礁沉没者众。”那些川江行船多年的老人，一谈到“崆岭滩”莫不怀有敬畏之心。据计载，自1915年至1950年，此滩有6艘轮船触礁沉没，20艘轮船擦礁搁浅。仅1937年4间，“民俗”轮与“民主”轮先后在此触礁遇险，木船触礁更是不计其数。